清晨,机场。
飞机翼羽间隙透射的蔚蓝色的天空,陈曦下意识地裹紧身子,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穿短袖出门了。林海市的雪乡小镇她只在小时候去过一次,就因为那里的恶寒天气而长年深感不忘。行李箱塞满了过冬的棉衣,还有几双雪地战靴,彪悍的老虎帽,这很符合陈思宇的品味。
“到那里小心着点,别乱跑,你那么笨,别把自己搞死。”陈思宇把这句话他已经复述了有一千遍,虽是好心,却怎么也让人感动不起来。
陈曦刮了他一眼,蹬上了飞往林海市的客机。
横道河子镇是长白山脚下的一个三万人口的百年古镇,位于黑龙江省林海市。抛去日系名字,它有着悠久的历史与俄罗斯文化脉络,由于中东铁路的修建而使其得以发展。大批的俄国工程技术人员和专家就云集到了这里,横道河子就成了铁路施工的指挥中心和技术指导中心。他们在此先后建起了大白楼、机车库、东正教堂、驻军司令部和一批俄式民宅,供专家、驻军和技术人员居住。 1903 年中东铁路开通后,自沙俄经营中东铁路起至日伪时期,一直是重要军政机关所在地,一些来到中国的外国人在此修建别墅和公寓,开设工厂和商行,当时商贾云集,高楼林立,有“花园城镇”之称。
陈曦将旅行手册放一边,才开始对未来的生活感到惶恐,略带着一丝不安。想想将要面对什么,新的家庭,新的学校,还有一群陌生的叽叽喳喳向你示好或示坏同学。这对大部分人简直不算个问题,但基于对自己交际能力近乎为零的深刻体会,陈曦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陈曦内心像孩子一样在呐喊苦诉。
她自己不愿承认,但事实上她是个害羞腼腆的女孩,像个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老古董,没一点现代女性的气质。陈思宇早就把她看透了,才毫无节制地欺负她。
他知道她抛弃不了任何人。
关于斯旺姑姑,陈曦所知甚少。印象中她是个“疯狂”的女人——抛弃了三任丈夫,美其名追求真爱,如果晚出生几十年,斯旺绝对是女权的典范。但女人黄金时段只有那么几年,激情被时间抚平,斯旺最终和她的第四任丈夫真正生活在了一起。
想到姑父,陈曦猛地打了个牙颤。她对那位名叫戴烽的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恐惧。小时候,陈思宇带她回奶奶家过年,大年初一各家大人们互相串门拜年,她一觉醒来不见妈妈,便哭嚷着乱叫。她一哭,一帮孩子跟着她哭。戴烽冲进屋内,提着她一只脚,她在他耳朵上狠咬一口,戴烽冷漠的毫不留情的把她“扔”到炕上,事实上他当时可能是抱着的,但阴影在陈曦心中留下了,陈曦第一次遭人粗鲁对待。从此,戴烽变成了她每天的噩梦之源。
一想到要和他们生活在一起,陈曦内心就焦虑难安。天杀的陈思宇,这要了她的命。
从酒泉到哈尔滨要飞七个小时,然后从机场乘四个小时高铁到牡丹江市,再坐一列火车到横道河子站。
刚一下火车,陈曦就被这天的寒意冻伤了。她料想到东北气候冷,早在火车上换了毛衣,现在看来这显然不够,她应该把那套猎户装穿上。
远远的,陈曦看见斯旺冲她跑来,并热烈拥抱住她,“小曦,真高兴你能来。”
“谢谢你,姑姑。”陈曦看着斯旺,她只比年轻时老了一点,时间在她身上放慢了脚步。斯旺依旧精力饱满,她的热情让陈曦受宠若惊。
紧跟着斯旺姑姑蹦跳过来的是一位穿雪貂大衣的女孩。女孩看上去和陈曦年龄差不多,但穿着打扮比她要精致许多,像雪国里的守护精灵。
她在朝陈曦招手。
“嘿,你就是陈曦吧,我叫戴美娜,咱们小时候见过。”美娜笑起来露出一口纯白的贝齿,咬掉手套,捂住陈曦冰冷的手,哈着暖气。
“美娜姐,我记得你。”陈曦迫使自己打起精神,她向来不喜欢温馨热闹的场景,即便对方报以最大的善意。但初来乍到怎敢造次,陈曦打起百倍精神赶走身体的疲惫,礼貌地回应着家庭式的寒虚问暖,但显然有些招架不住。
从火车站到斯旺家有段距离,斯旺在前面开车,陈曦和美娜坐在汽车后座。一路上,美娜像只小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衣服,口红,到护肤品,女孩间最不缺话题,如果陈曦也算女孩的话。很多时候她都是在听,偶尔插一两句话为了避免表姐以为自己冷落了她。
正当她快没话应付时,谢天谢地,车到家了。
眼前是一栋三层的农房别墅,却毫无农村的乡土气息,房子用黑灰色的大理石砖砌,整体磅礴大气又不失内敛,颇有几分欧洲古堡的风格。陈曦震惊地张大嘴,失声哑笑:“这也太好了!”
“挺大的对吗?”美娜面带着些许自豪,笑嘻嘻地说:“上世纪俄国建筑,本来已经破烂成危房,当时国家没有重点保护,爸爸自己掏钱买了它。镇上还有许多这样的建筑,当然,不能跟你们大城市比。”
“不,这房子真是太棒了,我喜欢它。”陈曦兴奋异常,好吧她承认这其中有装的成分,她必须让斯旺姑姑知道自己对镇里的生活非常期待。这并不是什么难事,除了陈思宇,她对任何人都是奉承。
“喜欢就好。思宇还说你性格不好,那个邋遢汉子,太不了解自己女儿了。”斯旺嗔怪了弟弟几句,去车库停车,陈曦拎着不重的行李包,由美娜带着进了别墅。
“这里原来是间储藏室,我们细心整理过,还不错吧·。”美娜笑着耸了耸肩,她的笑容很有亲和力,给人故友般的温馨,至少不难相处。她会是个不错的朋友,陈曦心想。
忽然,一阵风儿吹过,脆耳的铜铃嗡嗡作响,像原始节拍踩着鼓点打在心里。陈曦走到窗前,伸手抚摸风铃下随风拨动的红绳,心绪静如死潭,像一面镜子,忽然心中莫名庆幸,自己即便过得不幸福也终是有个安身之所,而不像这束红绳于风摧折。
她正胡乱琢磨着心思,天空中传起嘎嘎的鸟叫,只见一大团片扁状的乌云从房顶掠过。细瞧,原来是乌鸦在盘旋。乌鸦群规模是陈曦生平见过最多大,起码有上万只,组成遮天避日的黑幕,像地狱深处横生的魔鬼爪牙,给横道河子添了一抹郁色。
“别担心,乌鸦是这里的神兽,它们是横道河子的原住民。”戴梦娜关上窗户,乌鸦们在穹顶盘旋一会,像在巡视领地,然后向南飞进长白山麓。“乌鸦拥有比人更久远的历史,自先民开荒辟山它们就栖息在这。由此形成的崇拜和感恩衍生出许多传说。”
“什么传说?”陈曦抢问。
“听完你一定会笑话的。”
“我发誓我不会,美娜姐,告诉我吧。”
“乌鸦之神。”美娜顿了顿声,有些羞涩,“听起来很蠢是吗?老一辈人信奉粮食是乌鸦之神的恩赐,疾病被鸟叫赶走,人民在乌鸦之神的庇护下生长。为感激乌鸦之神的恩德,每年都有一天祭祀日。当然,这只是旧社会迷信,没人再信这些东西了。祭祀几十年不开张了,但有些少数民族照旧供奉着乌鸦之神,是些麻烦的老顽固。”
陈曦眉头微抬,问:“为什么这么说?”
“不是我说的,是我爸爸说的。他是横道河子的镇长,免不了要和这里的各民族部落打交道。各族有各自的信奉,爸爸则完全不信那一套,认为那是封建迷信。还有,你不知道,我爸这个人脾气古怪,对谁都摆着张臭脸,等他下班回家你就长见识了。”
陈曦很想告诉她自己早在小时候就领教过令父的脾气,但怕她生气,只好憋会肚子。
房间很快布置好了,陈曦特地将书桌放置窗前,这个位置能将小镇的景色一览无余。青灰石板路,东正大教堂,机车库,但最吸引她的是晚秋的长白山。十一月的长白山,白雪遮盖了一切,云雾、冰雪等美景融为一体,宛如仙境,那里真正远离城市,满眼都是毫无瑕疵的洁白,不沾染尘世一丝尘埃。
长白山就像一幅画定格在那里,不会动,不会说话,不用应付。这相当符合陈曦的择友标准。
安置好一切,已经是中午了。戴烽在政府食堂吃饭,斯旺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饭,邀请了四五个邻居,介绍给陈曦认识。至于事后谁是谁,陈曦知道自己绝对记不住。
“你姑父已经把上学的事都安排好了,正好下午美娜要回学校上课,你和她一起去学校熟悉熟悉环境,明天开始上课。当然,如果你想多玩几天再去也许,听你安排。”斯旺说道。
“不,明天就可以,替我谢谢姑父。”
“你真该见见他,”斯旺满脸的兴奋,对她说:“当他得知你要来时有多惊讶,连话都说不直了。也对,他那样的人,只会按规矩办事,从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
“正巧,我也是。”陈曦在心里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