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起来有一点长，麻烦老兄将贵足稍稍移开一点！”
见到说辞引发对方兴趣，元白立刻要起价来。
炎通的脸色变了变，还是将脚移开。杀人不过是弹指间的事，他也不怕对方耍什么诈。但要是真能讲出点有用的，对他的前途却有莫大帮助！
元白翻身坐起。炎通斜眼看去。要是这小子不知趣，非要起身与他平起平坐，他必然一脚踹翻。然而元白也不知是懒惰还是聪明，只是坐在地上，拍拍灰尘就继续往下说。
“要理解上位者的心态，首先明达兄要学会变换视角，分别以底层、中层和顶层者的角度来观察这个社会。”
“明达”是炎通的字。元炎两家虽有潜在矛盾，但在正式翻脸之前，至少表面上还是客客气气。逢年过节也有礼仪性的往来。
“变换视角？”炎通眉头微皱，隐约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错。比方说炎家，名登‘贤良榜’，努力一把勉强能靠上士籍的边。对你们来说，雍朝的制度挺好。只要努力就能看到收获。上进的标准明确、制度硬实。武道突破了而不给你们改籍，这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因此在你们眼中，雍朝是公正而充满生气的。
但在你们的下边，还踩着大量的底层平民。他们血脉微贱，习武天分不足。怎么练都很难突破三段这道天堑。加上武道没有良好传承，家中财力有限，又负担繁重的赋税徭役，连习武的时间都很难保证。除非有特殊机缘，否则努力个十代，都未必能够翻身。
在你们的上方，却有许多顶级门阀，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理论上，假如数代不出人才，他们的地位也将不保。从天榜到地榜再到人榜，最后直接削掉士籍堕落成庶民也有可能。然而实际上，除非天崩地裂，这种可能基本不会出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炎通脸色凝重，注意力已经完全被元白吸引。
元白点题点得非常好。按制度来说，乾雍两朝的武人本该能上能下。然而从底层爬上顶层的有，从顶层掉下来的，除非是卷进谋逆大案，否则根本不会出现。这个问题，炎通早就发现，但却没有认真的研究过。
“因为到了那个地位，可操作的空间已经非常大。除非脑子进水，否则要掉下来也是非常困难的！”元白微微一笑，一指旁边的书架，“那儿有一些文卷，是我祖父受人之托，为他们办理宗子入籍注册事务时留下的备份文档！”
炎通凌空一招，一道劲风呼啸卷过，书架上的文卷就象活了似的弹跳起来，越过丈许空间，轻巧落到手中。
离元白不远的位置，述律娥姿已经撑起身来，一一拔掉身上的飞针。借元白吸住炎通注意的空档，她竭力思索着破局之道。然而看到炎通这一手，她的心中冰凉一片，几乎连思绪都停顿了。
武道四段，真气还不能放出体外，说起来是不能凌空摄物的。然而炎通对劲力的控制极为巧妙，先用掌力催动空气形成龙卷，底下又暗传劲力，从地板而传至书架，震动架上文档。两下合力，造成这种似乎能收放真气凌空取物的奇观。
换句话说，炎通的真实武力，跟真气境恐怕相差无几。假如想以力斗而胜之，基本没有可能！
炎通展开文卷扫了几眼，立刻发现许多并不陌生的名字。他惊讶道：“武清侯世子、成国公三子、梁城伯嫡长子……原来都是改籍窜冒！！！”
“何足为奇！”元白一脸的不在意，“为保家族世代富贵，别说是将庶子改嫡子，幼子改长子，实在没有象样儿子的时候，血脉疏远的族子乃至部曲家将之子一样可以改籍窜冒！”
“这这这……人伦血脉都不顾了吗？这怎么跟祖宗交代！！！”炎通有些难以想象。
象他们这样的土豪之家，对自家血统都是珍视异常，后宅的女人看得很紧，嫡庶之分极为严格。哪里知道，最顶层的权贵，居然会拿家将的野种来承继爵位！
之前他口口声声骂元白为杂种，只不过是占点口头便宜。现在得知那些公侯伯的嫡子居然有大把伪货，炎通已经完全凌乱。
“老兄需要换个角度想想。上层也不会一团和气，权力之争凶险莫测。假如家里的二代撑不起来，随时会被人吃得骨头渣都不剩。反之，有好的继承人，一个家族就能长久的富贵下去。
用个伪货承爵又怕什么，第三代有出色的，偷龙转凤再换回来不就行了！实在不行，那就用嫡女来换血，生下的第三代照样是自家血脉，又怎么对不起祖宗？外孙跟孙子，不一样都是半血嘛！”
毕竟是气功精深的武道高手。在元白轻描淡写的旁白中，炎通迅速镇定。他轻轻合上案卷，转对元白说：“这些跟敦煌公上位又有什么关系？”
见炎通没被绕晕，瞬间就回归到初始主题，元白不由暗赞。
他解释说：“象这样的事，在上层已经成为潜规则。即使彼此有仇，也不会拿来相互攻击。但要是有人真的捅开了。你说皇帝会不会严厉处置？”
“会！”炎通凝然答道，“有些事可做不可说，有些可说不可——”
突然他灵光一闪，惊呼道，“我明白了。皇帝的利益与这些公侯是不同的，因此——”
“因此大家的想法并不一致！”元白一笑接口，“对这些公侯伯来讲，他们认为权势都是自家挣来。他们的身份地位来自武道修为，爵位官职则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皇帝跟他们比不过是爵位高一级、官职大一点罢了。大家绝对没什么主奴之分！”
“可皇帝绝对不会这么想。或许在天下未定时，还能容忍这些武夫勋贵没上没下。到了天下一统，厘定上下尊卑，那就成了势所必然！”
炎通绝非笨蛋，只不过出身限制了眼界，加上一直以来专注于武道，对官场的事用功不深。一旦被元白开了蒙，他迅速接上思路，
“因此在平定天下的最后一战中，尽可能提拔寒门将领，不让勋贵门阀立功，就成了非常重要的事！拔野武上位，而他又全力栽培我这样的寒门子弟，也就完全说得通了！”炎通兴奋得拍掌而笑。
俗话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拔野武父子对他太过关照，一直以来都让他有些诚惶诚恐。现在弄清了原因，让他终于放下多余的负担。
“但勋贵毕竟势大，要是拔野武被他们抓到把柄，皇帝恐怕也不能一手遮天，将他毫毛不伤的保下！”元白冷峻的提醒，“而你以平民身份悍然灭了士大夫满门，这样的把柄，你说会不会被勋贵利用？”
刹那之间，炎通一头大汗。要是孤立起来，他以准将级的身份灭了前朝一个破落文官之家，并不算太过严重的事。最起码也可以用功劳来抵罪。
但要是放在勋贵与皇帝较劲的大背景下，一旦被人利用起来做为政争的借口，足以让他灭门十次！
皇帝肯定会保拔野武。但象炎通这样的小卒子，又是惹事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让皇帝或是拔野武保他？
不等炎通定住神，元白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在这种关头，你杀我，有百害而无一利。绝对是自取灭亡！你的级别太低，勋贵要灭你，连证据都不用，凭猜想就可以了。更何况我祖父尚有门生故吏在朝，你想悄无声息将事情遮掩住是绝无可能的！”
“你现在恐怕相当尴尬。下手吧风险太大。但退缩也已经不太可能。俗话说打虎不死自遗其害。这样互有顾忌，坦白说我的心里也很悬。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脑子一抽，不管不顾就出手了呢？因此这件事想要妥善解决，咱们两家只有联姻！”
“联……联姻？”炎通有些错愕。思路一时跟不太上。
“没错，就是将你的嫡妹炎姝嫁给我，咱们合成一家，同气连枝，相互扶持，彼此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炎姝？”炎通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炎姝是他同母嫡妹。而他的母亲是士族出身，血统不俗。这也是炎通武道能突破的重要原因。用后世的科学语言来表达，那就是从母系获得了良好的遗传。
炎良能娶到士族女为妻，当然属于高攀。不但花费了极大代价，还靠了一点特殊机缘才能成功。
生下的一个嫡子一个嫡女，儿子武道成功突破。而女儿同样天赋不俗，紧跟在嫡兄之后，眼看就要晋级四段。
这样的宝贝，家中原本是准备用来与士族联姻，又或者献与当道的大人物为妾，为炎通的上进铺路。
现在这个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寒门破落户、没有一点武道天赋的下贱文人，居然异想天开要娶自己的宝贝妹妹，炎通刹那间想要大笑。
然而再想一想，隐隐又觉得似乎未必完全是无稽之谈。
此事的关键在哪里？炎通还没有完全想透，元白已经站起身来，语调自信的说：“我知道你们想用炎姝与士族联姻。又或者直接献给拔野武之类的大人物为妾为婢，但这样的方式，收益绝对不高！说难听一点简直就是自甘下贱！”
“难道嫁给你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破落户，反而会有天大好处？”
炎通语含讥讽，却没有将话说死。刚刚元白已经证明，元家并非毫无价值。不管如何，总要先听听他能说出什么来。
“我跟你，一文一武，跟草民比，好歹也能沾上士族的边。但在士族之中，只是最底层，所谓兵头将尾。靠自身努力，离拔野武那位子遥不可及。但假如你我联手——”
“那又如何？两个小卒子，合起来难道就能成为大将军？”炎通的脸色惊疑不定。语调中既怀疑，又有一丝莫名的希冀。
“你知不知道，我的祖父为什么会得到乾武帝青眼？”面对炎通的质疑，元白却将主题再次拉远。
“以前我不懂。今天被你提醒，我似乎有点摸边了。乾武帝雄才大略，一举逆转东西大势，扫平强大的纪国。他肯定也是考虑到天下一统之后，需要抑武勋，尊皇权，因此才重用文人，想建立上下尊卑的礼制！”
“大舅哥果然聪明！”元白一翘大拇指，“既是自家人，我也不怕告诉你，乾武帝的计划宏大而完善，当然不仅仅是建立尊卑礼制那么简单。整个过程要分三到五步。
第一步又分两个方面。重用文人执掌枢机是其中之一。
但文人没有武力，无法直接对抗武勋，因此要对武人进行分化。分化又分多个层面。首先武勋之间不能团结。一旦发现他们有抱团倾向，就要想尽办法、不惜一切手段去打击拆散，直到肉体消灭。你知不知道，齐国公吕浑为什么会被灭门？”
“吕浑……灭门！”突然之间，炎通遍身是汗。
这件事他是亲眼目睹的。由于修为太低，他并没有参与直接的厮杀，只是跟在敦煌公世子拔野春的身边奔走传令。一来增加阅历，提前感受一下战斗气氛。二来多少混点功劳，有助于敦煌公进行提拔。
此次行动让炎通大开眼界，许多乡下人的善良想法都被彻底打碎。这也是促成他对元家动手的重要诱因。
本来他自以为学到很多。现在被元白一点，他才意识到恐怕是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感悟到的那些都是小枝小节，却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皇帝为什么悍然对老牌勋贵吕浑下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