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己卯年春
在电话里,父亲平静的声音缓慢地为我揭开了当年的历史,他们年轻时所亲身经历的一切,为了能够更加清楚地反映实情,并且回避那些父亲在叙述中常用的粗鄙之语,我决定加上我后来的了解,用转述的形式描述这个电话提供给我的信息,如果不是了解父亲一丝不苟的性格,我简直以为他在一本正经的胡扯。
己卯年春,1999年,也是澳门回归的一年。我刚刚三岁,我的母亲也是一位修士,不过来自另一个名门大派:茅山派。和正一派集居隐世的风格不同,茅山派的修士们活跃在全国各地,甚至外国也有他们的身影。茅山派的道士们擅长捉鬼驱邪,降妖除魔,至于正一派动不动就组织的科仪啊,观礼啊这种仪式,是一概不会的。茅山派的道士们热衷并擅长利用自己掌握的道法和各种神妙的手段,和妖魔鬼怪们有来有往地搏斗厮杀,更加倾向于实战。母亲当时貌美如花自然不用提,临阵时沉着灵活,机敏勇敢,多次在险境中反败为胜,故而逐渐在江湖上有了名气,为人所知。由于母亲惯使的桃木剑上刻着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久而久之,母亲被赋予『飞鱼』的敬赞,而母亲的本名,陆华宇,却变得没几个人知道。
母亲的性格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热衷于打架喝酒,划拳斗殴,然而平时又乐于助人,惩恶扬善,遇到什么事都要管一管,这种豪爽的性格和清秀白皙的面容毫不相称,在茅山派内部大家都对她以兄弟相称,大家对她敬重有加,即便她的身边,青年才俊也有不少,终于有一天有人冒着挨揍的风险,当面献给她了一束玫瑰花,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兴高采烈地把它当做晚饭,一瓣一瓣丢在嘴里吃掉了,还连连说不好吃。
从此大家再也不打她的主意。
茅山派修士的生活虽然自由自在,想干嘛干嘛,挣点钱够吃顿饭就行,到处溜达,可是也有一样东西是必须要买的,那就是符箓。符箓是镇压邪魔,提升战力的必备物品,作用极大自然不言而喻。然而茅山派的大爷们往往来自乡土民间,不擅长舞文弄墨这种细活,经常看到茅山派的修士们选得黄道吉日,设坛敬香,屏息凝气,大笔一挥,蘸饱朱砂,意气风发,却久久不肯落笔,在空气中尴尬地比划两下,嘴里嘀咕着好像是这么画……似乎有这么一道……,额上逐渐有汗珠沁出,眉头拧紧,一筹莫展,最后气急败坏,丢下朱笔提起桃剑,把一腔闷气都发泄到妖魔的身上。这样的事多了,江湖中有人也开玩笑道:“茅山设坛画符处,方圆十里无游魂。”这句话的表面意思是称赞茅山道士的画符水平高超,十里之内游魂都不敢靠近。其实真实意思就是只要茅山的人想画符,一定画不出来,然后必然把怨气发泄在附近妖魔精怪的身上,一番扫荡之后,方圆十里内连最低级的游魂都不复存在,全部被愤怒的茅山道士杀净。
这句话有些言过其实,不过也能反映茅山道士的窘境。其实偶尔也有人能画出来,不过多半也是七扭八歪,堪堪能用而已。既然自己造不出来,那就买呗。当时画符最是专业的地方你也能猜到,正是——正一派六大道门之一的魁罡道门。两派在清朝期间就形成了非常稳定的供求关系,甚至正一派在全国各地都开设了分店,茅山派修士常用的镇妖符,锁魂符,五鬼搬运符,应有尽有,不过价格那是相当的不便宜,我后来查证了一下,清朝时一张上品的镇妖符能达到30两白银,约合现在四千多人民币。还不打折,垄断市场独此一家,爱买不买,这个价格也是经过魁罡道门考量的,能让茅山道士咬咬牙狠狠心买下来,出点血,不至于让他们望符兴叹,毕竟出门在外少了符箓不行,还是命要紧。
在专卖店里的符箓,经过了好几道手辗转提价,有些茅山派道士想到直接从供应商手里买那不就便宜很多。所以有一些茅山道士直接拉关系之类,联系上魁罡道门内部的符师,形成了一对一的供需关系,这是属于个体经营,价格比外边买的便宜很多,大概只需要十两左右的银子就能买到一张上品的镇妖符。魁罡道门对这种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那时候的门主也卖符……从专卖店里拿到的提成还没有直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到的钱多,买卖两方都得了自己想要的,可谓是双赢。个体户一般也严格禁止倒卖,发现了就拒绝供货,而茅山派道士大多朴实诚恳,倒卖的事情倒是极少发生,一般买了符箓都是自己使用。
母亲也是其中的一员,她经人介绍联系到了魁罡道门的一个长老,可是那个长老画的符箓太高级,价格也贵,买来也是杀鸡用牛刀,太低级的符箓长老也懒得画,浪费时间。经过一番交涉后,母亲连长老的面都没见到,就垂头丧气地下了山,在下山的路上竟然看到地上飘来一张镇妖符,虽然歪歪扭扭,好像应该能用。母亲也如获重宝,小心地捡起来折好,塞到兜里,四处看看,那边竟然还有几张,顺着目光过去,就看到了一个人坐在亭子里画符的父亲,附近有很多黄色的符纸,随风飘舞,散落一地。
父亲那时候是很帅的(自称),但是母亲丝毫没有相关的想法,立刻扑上前去,把一张张符纸从地上捡起来,也不管上边画着什么符文,小心地整理好,把裤兜都塞满了,生怕别人抢她的。直到地上空空如也,母亲又在附近转了好几圈,直到确认再也没有了,然后坐在父亲附近的石凳上,眼巴巴地等父亲画符。
父亲这时已经看呆,半晌憋出一句:“那都是画废的符箓啊,没有什么明显效用的,你要这些干嘛?”
母亲理所当然地惊讶道:“一张不行,多用几张就行了呗,你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啊!快画吧,我这等着呢。”
父亲无语,接着画起来,然而有些心不在焉,父亲每画一张符,母亲就乐滋滋地看一看然后收起来。就这样从午后画到了傍晚,两人谈好价格,一下午的废符卖800人民币(当年的钱和现在的钱不是一个概念),父亲莫名其妙地做成了有生以来的第一笔交易。
一个半月后母亲还想找父亲买符箓,却打听道父亲此时已经离开魁罡道门,因为他本来就是玄天道门安排来这边进修的,算是个交换生身份,时间到了自然要回去。玄天道门这边偏僻又荒凉,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打听到这边的,跋涉山水,终究还是找到了玄天道门的所在。
母亲拜访玄天道门的时候,山上就俩人,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当时的门主,也是父亲的师傅玉成子,两个人当时正蹲在广场中间聚精会神地斗蟋蟀,根本想不到这荒山野岭竟然会有人来。母亲朗声道:“茅山燕宇虹拜正一派玄天道门山门,福生无量天尊。”两个男人吓了一大跳,连忙站起身,玉成子前辈想遮挡一下蟋蟀坛子,把身体歪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却一不留神控制不住平衡摔倒在地。父亲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连忙去扶师傅。玉成子强装镇定,照例寒暄几句话,便称身体不适逃往后院,再不出来见人。
母亲假装没看见,转头四处看看,感叹一句:“你们这里真好。”紧接着便迫不及待地进入正题:“你最近有画符吗?我是来找你买符箓的。”父亲从房间里搬出来一大兜废符,也颇为惭愧,牵强地解释道,最近画符颇有进步,废符的效用也增加不少,拿去用吧。母亲自然十分开心,付了钱,兴高采烈地离开了,而父亲却有些怅然若失。
大概一个月后,母亲又来了玄天道门,这时玉成子不在山上,父亲一个人在屋里看书,母亲溜达了一大圈才找到他。父亲从屋子里出来,见到母亲的右臂打上了石膏。整个吊了起来,皱眉问道:“怎么回事?”母亲一脸没心没肺地回答道:“啊?你说的是这个?”母亲笑着晃了晃受伤的手臂:“没啥,受了点小伤,几天就好了。”父亲没回话,回屋拿了一兜废符塞到母亲怀里,一手收了钱,哐当一声把门关上。
父亲立刻猜到,肯定是用了那时灵时不灵的符才被妖魔趁机反击受了伤。于是就非常自责。蛐蛐笼子砸了,蟋蟀撒盐烤了,书也不看了,专心致志地练习画符,夜以继日,疯狂地练习,努力提高画符的水准,
画符这玩意除了顶尖的天才,就只有不停的练习找到感觉,才能画好,这是唯一的方法,也是唯一的捷径。
而父亲不知道的是,母亲出了山门后不远,就打碎了石膏,活动了一下手臂,捧着大袋子开心地离开了……
母亲大半个月后再来的时候,“伤”已经好了,父亲郑重地递给她薄薄的一沓黄色符箓,除了有限的几张是上品,其余的全部都是中品,是父亲半个多月以来的成果。
母亲当然相当地想要这些符箓,但是婉转地拒绝。原因很简单,太贵了,而她穷得叮当响,买不起。父亲想了一会回答道,母亲依然按照废纸价收购,但是因为山里闭塞,电视广播都不通,对外边的事情不了解,所以母亲要经常到山上来给父亲讲外边发生的新闻,以及她的所闻所见,就当作报酬。
协议达成,母亲自然老往山上跑,接触多了,一来二去,这俩人就好上了……
甚至钱也不用了,需要什么符就拿什么符,父亲的所有时间几乎都用在画符上,搞得玉成子经常感叹自己收错了徒弟,让父亲滚蛋到魁罡道门门下,父亲当然是买鸡买酒这样子嬉皮笑脸,哄哄老头,然后一切照旧。
1990年,庚午年,母亲和父亲相识已经两年多了,她对山上各处早已经了如指掌。母亲和父亲提到他有一个亲弟弟,却无门无派,想让他拜在玄天道门门下,毕竟玄天道门人丁稀少,而把自己弟弟放过来,她也安心,至少不会受排挤。这种事父亲做不了主,于是和玉成子门主提到这件事,玉成子想了想表示并无不可。过了几天,母亲领了一位拘谨的少年来到玄天道门前,玉成子和父亲都站在山门迎接,母亲对着少年点点头,少年走上前去,叩首:
“我名陆华圣,今年十六岁,愿拜在正一派玄天道门案下,若有缘学得无上妙法,必力行以济天下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