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落那一年不过七岁,但顾庄发生的事却是她深刻记忆的。
“约莫十年前,顾庄曾有一起灭门惨案……”温落神色黯然。
“是啊……不过一夜之间仍然是一家三口全灭,当年也算是轰动了一时,最后查出来竟没费什么功夫,可笑。”叶桑榆冷笑道。
“是当时一家地主的儿子雇了个杀手去杀了那一家人,原因说出来可是让人费斯所思。”温落回忆道,“似乎是因为那家的小女儿喂的小猫抓伤了那地主家的儿子,更何况那猫并非主动招惹,而是地主儿子打了那只猫。”
但看见叶桑榆冷笑,温落知道缘由,后来那地主塞了许多银子打点目击者,没有证人作证,地主儿子又是雇的无名杀手,便也无法将地主儿子绳之以法。
后来,地主一家便搬离了顾庄,后来顾庄村民渐渐远迁,也就再无顾庄了。
“……那与叶公子有何干系?”温落担忧地看向叶桑榆。
或许是昔日悲痛的回忆让他思念痛苦,叶桑榆目光变得狠戾,手也紧攥起拳头。
那年叶桑榆被叶安槐带到永嘉拜访洛氏,叶桑榆顽皮,非要带着自己的爱猫。当时猫是稀奇的宠物,叶桑榆便带着它四处游荡,最终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村落,叶安槐忙于公务,也无心多管,只是让一位侍卫陪同。
“哇,小哥哥,这只狐狸好漂亮。”
叶桑榆听见赞赏,喜出望外,他扭头便看见一个比自己还矮上了一个头的女孩子一脸新奇地看着自己怀里的猫。
“这不是狐狸,这是猫,你没见过吧?”
叶桑榆蹲下身子,示意女孩可以摸自己的猫。女孩会意,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开心的笑了。
后来,叶桑榆与那个小女孩一直相伴到黄昏,二人坐在石阶上,望着被染红的天边,女孩说:“已经很久没有人陪我玩了。”
“我也是。”
女孩大大的眼里满是疑惑:“怎么会呢?”
叶桑榆没有作答,他让侍卫抱着猫站得远远的,然后小声对女孩说:“下次你一定得来幽州,我一定会带你玩的。”
“小哥哥是幽州人吗?那里可是大地方。”女孩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她的眼是澄澈透明,“我一定要努力去幽州,就能天天陪小哥哥玩了,小哥哥就不会孤独了。”
叶桑榆眼里感动,道:“真的吗?”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女孩笑着坚定地拍了拍胸脯。
听到女孩这一番话,叶桑榆的心里只有感动,他招手让侍卫抱着猫过来,他对女孩说道:“这只猫就作为我对你的信物,到时候就带着它来幽州找我,我一定会记起你的。”
女孩灿烂地笑着抱过猫,猫似乎也通了人性,对女孩没有防备,还撒起了娇,惹得两个人呵呵地傻笑。
“那我也要给一个信物给哥哥。”女孩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陶埙,递给叶桑榆,“这只陶埙是娘做给我的,我娘手可巧了,只是他们今日出去上集,不能留哥哥吃晚膳了。”
叶桑榆一听,是娘做给孩子的,这样重要的东西,便说什么也不愿意收。
女孩笑着塞到叶桑榆怀里:“收下吧小哥哥,娘做陶埙给我,就是希望我能给我重要的人吹曲。”
“重要的人?”
女孩点头:“小哥哥是第一个陪我玩的人,就是我重要的人。”
见过太多的浮华,太多的虚假,女孩单纯且真挚的友谊对于叶桑榆而言就格外珍惜,他也坚定地点了点头,收好了那只陶埙,道:“既然,下次再见时,你可得吹曲子给我听。”
“我现在就可以吹给小哥哥听。”
“不,一定要等约定之时,那才有意义。”叶桑榆珍惜地将陶埙收了起来。
女孩见状,同样珍惜地轻轻收紧了抱着猫的手臂。
“哥哥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哥哥叫我阿鱼就好啦!”女孩开心地说。
“我啊,我叫叶桑榆,桑榆非晚的桑榆。”
“那我可以叫东隅吗?”阿鱼打趣地问。
“不,东隅已逝多不吉利啊,不可以!”叶桑榆阻止道。
时间走过了好久,久到叶桑榆已经模糊了女孩的相貌,却依旧铭记着女孩甜美单纯的笑容。
“公子公子!”
贴身的侍婢急忙地跑到正在书画的叶桑榆面前。
叶桑榆不急不慢地抬头,看见小娥手里拿着一封信,才缓缓搁下了毛笔,接过了婢女手里的信,问道:“什么信这么急急忙忙?”
“这信……没有留住址,但送信的信差知道幽州只有一位叶桑榆,就冒昧送来了墨叶园。”婢女解释道,“我看见这信封上有血迹,才这般着急。”
叶桑榆皱着眉,不安地拆开了信封,粗糙的纸上只写着一句话: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初心未负。
拿信的手在看到落款后,一抖,信不偏不倚落在了还未干的朱红墨迹上,让那个落款更加触目惊心。
阿鱼·东隅
“不会的……”
不过分别不到一年,怎么就会天人两别,叶桑榆错愕地看着手边那只一直被自己珍藏的陶埙,心绪万千,眼泪也不争气地落下。
婢女看见自家公子这幅模样,担忧道:“公子……”
再后来,叶桑榆派人去永嘉打听到,那日,是有人招惹了阿鱼的猫,阿鱼出面指责,就被打了一巴掌,那只猫护主,就咬了那个人,那个人晚上就带着一群人杀了阿鱼一家和那只猫……
后来天亮,大家发现的时候,阿鱼紧紧抱着那只猫,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封信,信封写着“幽州叶桑榆”,村里的好心人便帮她交给了信差,不过信没有留地址,也不知道最后寄到了没有。
这段回忆是叶桑榆心底的脆弱,只见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温落一时间哑口无言,只是萍水相逢的约定,叶桑榆竟然如此刻骨铭心,只是因为,身为名门独子的他,从小就注定会背负叶氏而始终孤身一人。
见叶桑榆这般,温落脑海里却闪过了另一个人——萧忘川,她想,萧忘川会不会亦是如此,从小因独子的身份而承受着孤独,但最后发现,自己从小承受的一切,都是一场惊梦,醒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想到萧忘川脸上时常带着笑容,性情直来直去,只觉得是个没心没肺的纨绔子弟。而他的心底,是不是也有那种触碰不得的柔软……
温落从土壤里拿出藏在那里的偏门钥匙,打开了偏门,带着叶桑榆去了城郊河畔。
二人并肩席地而坐,沉默良久后温落最终打破了沉寂,轻声问:“你此番偷偷来到永嘉,是想调查阿鱼之死的真相吗……”
“……”叶桑榆的情绪显然已然平静,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今日告诉温姑娘,自然是已放下了……”
是吗……温落不信,若真是放下了,就不会想方设法去城郊顾庄的旧址了,这样说不过是不愿再谈论下去,因此她也不好再追问,只能就此打住了。
“总之此番我私自前往永嘉,不合礼数,除私心之外,我确实有一些事想趁机告诉温姑娘,既然今日与姑娘有缘再见,我便顺势告诉姑娘。”
温落严肃起来,她定睛直视着叶桑榆,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我早便听闻温姑娘自小就在永嘉长大,是最近一次扶风诗会才得以出永嘉,想必对永嘉以外的事,洛家主从不曾告知。”
“是,毕竟女子就该安守本分,我辅佐洛忧泉处理洛氏内务已是不合纲常,对于世家之间事务我自不会僭越过问。”
叶桑榆点了点头:“恕在下冒昧,温姑娘对自己的身世……”
自己是洛士诚义女一事倒不是什么秘密,自洛士诚辞世后,温落是其从雪夜抱回来的女婴一事就已是人尽皆知了。
“义父辞世后,我便知道自己是被义父从雪夜抱回来的,至于我究竟来自何处,义父未留下,自然也是不愿让我知道。”温落不解地看着叶桑榆,“叶公子是知道些什么隐情?”
“……”叶桑榆愣了数秒后便摇了摇头:“温姑娘身世我并不知情,只是不知道姑娘此去扶风、商洛两地,可有察觉到世家间表面平和之下的暗潮汹涌?”
温落联想到了扶风三大世家鼎足而立,又想到在商洛楚氏与萧氏明争暗斗,再者洛忧泉近日越发异样的状态,此时听到叶桑榆这一席话,心里更是明了了。
虽不知叶桑榆话中意图,温落却不想掺和这样的混沌:“适才我也告诉叶公子了,我只是一介女子,世家之间的事务我并不会僭越。”
温落这么说是叶桑榆意料之中的,他回眸平静道:“那若果说,先夫人之死,与这一切有关呢?”
温落自然知道叶桑榆所言有其所图,不过,若是叶桑榆真的对余安羊自缢隐情有所知,她与叶桑榆倒是各有所图了。
“安羊姐自缢,我自始至终从不承认是安羊姐愿为,叶公子知道缘由,我愿闻其详。”
“不知温姑娘可知道丰末?”
丰末,温落回想起在商洛时,萧忘川曾说过安羊姐与丰氏公子丰末之间有关系,如今又听见叶桑榆提及,心里便越发不安起来。
恐怕,萧忘川说的事,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既然如此,丰末此人定非见不可了。
“其实五年前先夫人自缢突然,丰末亦于不久后便出了家,早前便有二人情投意合,先夫人红杏出墙的流言传出。”
“此事我已知道,先不论出墙一事孰真孰假,若安羊姐真做了此事,定不会负辱自尽。”
叶桑榆先是有几分意外,但很快转念便想到了,他笑道:“想必是萧忘川给姑娘说的吧?本以为诗会一事后,姑娘会对他心生嫌隙。”
“……”温落一时语塞,她垂眸沉默。
“不过,我此番告诉姑娘的定不止此事。”叶桑榆见温落又抬眸凝视,便继续说,“近百年来,除了遵循老祖宗留下的规矩每年世家间集会外,众世家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而现如今,萧楚两家终于不满于这样分庭抗礼的局势,将余下世家拉结就是为了稳固其地位。”
“……”萧氏与楚氏这样的心思,尤自商洛一见,温落心里已是更明了了。
“但这般野心,想必温姑娘也能猜到,无论最后是谁,在八大世家间称霸都不会是其最后的野心……至于其最终目的是何,不用说明,温姑娘也能猜到吧。”
闻言,温落一怔,若非叶桑榆这样明点暗示,自己根本不敢将此事想到那般地步。
而叶桑榆既然这样说,温落也自然不难想到那人最终的野心,是取代长安皇家,取代当今圣上弘裕,而称霸天下。
“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为何要来告诉我,而不是直接向圣上谏言。”温落狐疑地看着叶桑榆。
“温姑娘不是寻常女子,心中亦有抱负,当日在林府又有勇识替我解困,叶某对温姑娘自然是尤其钦佩。”叶桑榆对此并未直接回应,而后浅笑言,“至于为何不向圣上谏言,这其中缘由温姑娘只要细想片刻,便能知道缘由。”
温落垂首思考,楚氏与萧氏就算有这般心思,却从未在明面上做过什么威胁之事,既没有把柄就惶恐向弘裕谏言,且不说弘裕之意,也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今日一叙,温落心里对叶桑榆的印象不如先前一般,反倒觉得他是一个稳重、识大局之人。
因此,他找到自己,也绝对不是一念之起,到更应是蓄谋已久。
“所以,叶公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温落淡然道。
“我的目的,与温姑娘一般,也不过就是想讨一个真相罢了。”
真相一词,温落在心中不断自问,它真的是存在的吗。
温落如今思至却寒心,寻余安羊真相数年,却不曾知道丰末此人,若自己未识得萧忘川,亦或者未见过叶桑榆,未去扶风、商洛,安羊姐与丰末的过往,那洛忧泉是不是会将隐瞒自己到黄泉之下吗。
真相被隐瞒,被淹没,是就不再存在了吗。
叶桑榆如今所寻的真相,又是什么呢,温落并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不日便将迎娶自己的人。
良久,温落启唇轻问:“那我们所走之路,便是同道吗……”
“你既不信先夫人是难忍与丰末一事而自缢,那何不赌一赌我所寻真相,与你所寻真相,就是同一个真相?”叶桑榆垂手不经意摩挲着腰侧悬坠的陶埙,这只陶埙被叶桑榆保养得极好,还以白穗玉珠点缀。
温落见此情景,心想叶桑榆却是个重情义之人。
且不说安羊姐,就是不知来历的方文泽来洛氏潜伏的目的,李文生母一事……都不是因徐紫烟身孕便是洛忧泉刻意不让自己了解情况。
如此看来,叶桑榆倒是出现得恰好,叶桑榆是叶氏独子,对世家间的局势定是比自己清楚,而他与萧忘川,似乎也是打小便交好的关系。
或许,是该赌一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