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林潇终于回到了京城。城外的树叶已开始泛黄,刚下过雨,肃杀的天气有些阴冷。萧蕴秋和檀有之赶着马车在城外等他。
林潇远远地就看到了他们。但是他很奇怪,以前自己每次从边关回来,无论什么天气,林芷林月都会在郊外等他,可是这次却有些反常。
“林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林潇远远的走过来,萧蕴秋一直不敢认。那样瘦削羸弱、形容枯槁的人,怎会是她日思夜盼的林哥哥了?她的林哥哥该是器宇轩昂、威武凛凛、温暖热血的一个人啊。直到看到那人的眼神所流露出的光芒的确是她熟悉的,她才惊叫着快步迎上去。她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黑不溜秋的人,鼻子一酸,便扑倒在那人的怀里。林潇身着一件麻布棉衣,形体单薄,面庞瘦削黝黑。也难怪萧蕴秋感到心酸,相比于五个月前,林潇黑了瘦了,跟以前的翩翩公子判若两人。
林潇也抱紧了她,心里感念万千。他又回到了京城,可物是人非,京城再不是他熟悉的京城了。好半天两人才放开怀抱。林潇看着萧蕴秋,半年未见,萧蕴秋也清减了好多,她身着一件淡紫色的裙子,配上一对紫色的珍珠耳环,云髻上插着一根玉簪,身上就再也没有过多的装饰。但是为了掩盖病容,脸上还是略施粉黛,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向林潇射过来,显得越发的楚楚可伶。
四目相对,两人好半天都不发一言。林潇缓缓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林哥哥,你受苦了”,萧蕴秋说罢,眼泪便要滴下来。看到心爱的人身心遭到这么多折磨,萧蕴秋心疼不已。
“已经没事了,秋儿。”林潇安慰她道。经过五个月的颠沛流离,再次回到京城,林潇眼睛湿润了。
见到林潇手里抱着的小瓷坛,萧蕴秋眼泪簌簌而落,伤心道:“小正怎么就去了?他还那么小。”
林潇深吸一口气,愤愤道:“胡长那狗贼,派人杀我和小正。是我没保护好小正,才…”林潇哽咽着,“可惜没让我杀了胡长胡帅那狗贼。”
萧蕴秋哽咽道:“胡长胡帅行刑那天,我去看了,真是大快人心。林哥哥,你以后不要再自责了。胡长叔侄之所以加害你们一家,不是因为你救了陆展鹏。而是林伯父之前弹劾过他,他为了报仇才陷害你们一家的。”
林潇苦涩的笑了笑,萧蕴秋平素胆子极小,为了他竟然去看胡长叔侄行刑。他叹息道:“我家人得以平反,真是多亏了萧伯伯。”
这时,檀有之走向前来,他拉着林潇的手说道:“林兄弟受苦了,走,找个暖和的地方,我为你接风洗尘。”
萧蕴秋在一旁道:“檀大哥本来去了外地为爹爹办事,知道你要回来,便又着急地赶回来了。”
林潇苦笑一下,自己现在无依无靠、家破人亡,幸好还有这几个朋友一直帮持着,心里不禁涌上一股暖意。他看着檀有之,道:“檀兄、秋儿,林芷、林月怎么没来?”
不料萧蕴秋听完,眼泪便又要流下来,她看着林潇,显得极是伤心难过,“噗通”一声跪倒在他跟前,哽咽道:“林哥哥,对不起”。
林潇一看这情形,当下心觉不好,想着萧蕴秋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瞒着自己。他的脑子里空空的,五脏六腑顿时都紧张起来。他轻轻吸了口气,颤抖着扶起萧蕴秋,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希望她能说些什么,但萧蕴秋只是呜咽着哭着。檀有之见状,心中也是不忍。他犹豫着沉思了一会,而后才道:“林贤弟,你要节哀。林芷林月已于九月十七殁了。”
林潇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他转过头难以相信的看着檀有之,感觉喘不过气来,黝黑的面皮下青筋胀起,眼睛似乎要崩出血来。他的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然后,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瘦弱的身体颤动着。突然,一口鲜血从他的口里吐了出来,瘦弱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随即他便倒了下去。
这一昏迷,林潇躺了整整七天七夜。期间,他醒过几次,但很快又昏死过去。最后一次醒来后,仆人立马通知了萧蕴秋。
“林哥哥,你终于醒了。”萧蕴秋关切地说到,并扶林潇坐了起来。她看着林潇,曾经那个帅气明亮的公子,如今消瘦枯槁,形容憔悴,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
“能告诉我林芷和林月是怎么死的么?”林潇平静的开口道。
“我们把她们俩接回来后,起初她俩精神状态不太好,也不跟人说话。呆了一段时间后,状况才有所改善。九月十六晚上她们还很高兴的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可没想到十七这天早上却发现她俩在房间上吊自尽了。是我没照顾好她们,林哥哥,对不起。”萧蕴秋哽咽地说道,一脸的愧疚不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落。
林潇一直平静的听着,萧蕴秋的一字一句却像刀子一样在剜他的心。他想到离开京城那天,林芷林月苦苦哀求自己的场景。对她俩来说,那种地方就是生不如死。若自己当初放手一搏,带着父母弟妹们逃亡,如今也不会弄的家破人亡的惨状。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苦笑一声,道:“这半年来,我感觉像过了几生几世那样漫长。我的家庭突然被诬陷谋反,又突然被平反。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可是我的亲人都不在了,我这几天躺在床上,一直在想,为什么朝廷不分对错不辨忠奸就这样枉杀了我一家人?为什么让胡长胡帅那样轻松的死去而不是死于我的剑下?为什么他们要在圣旨到的前一天杀了小正?为什么林芷林月要舍我而去?”
“林哥哥”,萧蕴秋再也忍不住,她抓住林潇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林潇看了看萧蕴秋,继续喃喃道:“在我家被诬陷父母惨死时,我觉得我要带着照顾弟妹的责任以及为父母沉冤昭雪的目标活下去;我父母被平反了,我想,父母的大仇终于得报,虽然小正走了,但我要回京城,因为我还有两个妹妹在等着我;可是当我回到京城,我发现我什么都没有了,家人没了,仇人也没了。什么收复中原,报效朝廷,又有什么用?是我害死了我的家人,该死的应该是我。”林潇一边说,一边用手使劲捶打着胸口,他如今虽然消瘦病弱,但双手依然有力,直打得胸口咚咚作响。
“不,林哥哥,不要,”萧蕴秋一把抓住林潇的手,然后紧紧抱住他,哭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胡长造成的,胡长叔侄现在已受到了惩罚。林伯伯他们可以瞑目了。你要好好活着,你我曾有婚约,你是我未来的相公,你不能丢下我。”
“秋儿。我父母弟妹遭此大难,我不能扔下他们在人间苟活,我每一天过地都很煎熬。我怕是给不了你幸福了。”他把萧蕴秋扶起,颤声说到。
“林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娶不了我,我可以等啊,三年不行,就五年、十年,如果还不行,就一辈子。我等你。”萧蕴秋仰起脸,坚定的说到,泪水还在她眼里闪烁。
“不,秋儿,你何必……”
“林哥哥,答应我,为了我好好的活下去。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你一定要坚强地活着。”萧蕴秋坚定地说着:“你如果不想在京城呆了,我们去找个安静的地方隐居,过世外桃源的生活,你说好不好?”
“秋儿,”林潇握紧了萧蕴秋的双手,泪水簌簌地流了下来。
这时,门外响起萧道成的声音,“林公子醒了吗?”侍女恭敬的回答称是。不一会儿,萧道成便走了进来。萧道成今年已年过五十,姿表英异,气宇不凡,他的脖颈上手上长有几处白斑,如鱼鳞一般,据相士说这是帝王之异相。自从做了齐王,萧道成一下子变得神采飞扬、精神矍铄起来。
林潇赶紧擦干眼泪,向萧道成问了声好。萧道成对萧蕴秋道:“秋儿,你先出去吧,我和林贤侄说几句话。”萧蕴秋点了点头,她看了看林潇,便走了出去。
萧道成叹声道:“唉,贤侄你受苦了啊。”
林潇准备下床给萧道成跪下施礼,萧道成忙止住了他。林潇道:“萧伯伯,谢谢你帮我家人洗脱了冤屈。”
萧道成忙道:“令尊是我至交。你就不要跟我客气了。”
林潇点了点头。萧道成见他甚是憔悴,便道:“你知道先皇是怎么去的么?说来你怕是不相信。那个小魔头是被胡长几个勒死的。”
林潇惊道:“胡长?这是为什么?”
萧道成笑了笑,道:“胡长一向得宠,可不知为什么皇上突然憎恨他。七夕节那天,皇上命他坐在庭院里看牛郎织女,如果看不到,第二天就杀了他。你知道小皇帝这人嗜杀成性,残暴堪比桀纣。他说杀谁就一定会杀谁。胡长害怕,当天夜里便联通几个亲信杀了小皇帝。”
林潇听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萧道成道:“你们林家之所以遭此浩劫,完全是因为那个小魔头不辨是非、宠信奸臣所起。他也算是遭了报应。”
林潇知道先皇曾拿萧道成当过箭靶,萧道成一向怨恨先皇,所以才称呼先皇为小魔头。便道:“我这次流放琼州,所到之处,田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我从小锦衣玉食,以为天下人皆如此,没想到百姓穷困不堪、凄惨无比。我所受之遭遇,正是万千百姓目前正在遭受的。”
萧道成接话道:“唉,武帝何等神武,北灭燕、南灭卢循、西伐秦,建立赫赫武功。谁料后世子孙荒淫奢靡、攻伐相向,才搞得现在这般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的惨状。北方防线也是向南一退再退。”萧道成顿了顿,又道:“对于朝廷这形势,不知贤侄有何良策?”
林潇苦笑地摇了摇头,道:“我连我家人都保护不了,哪有什么良策。”
萧道成笑了笑,道:“昔日秦二世荒淫暴虐,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从而成就汉朝威震天下的霸业。难道贤侄不想仿效汉高祖开展一番事业么?”
林潇知道萧道成话里的含义,隐隐感觉到萧道成似乎有篡宋自立之志,就像当年宋武帝刘裕窜晋立宋一样。萧道成此番问话,像是想拉拢他一起起事,于是叹道:“汉高祖何等雄才大略,我怎么敢与之比肩?更何况我心已死,厌倦这一切,现在只想带着秋儿归隐,过着简单的生活,从此再不问世事。”
萧道成笑道:“那样且不浪费了贤侄一身的武艺才学?现在天下不甚太平,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时候,贤侄还是再想想。”
林潇摇了摇头,他想到了父亲,父亲官居高位,仍不免冤屈致死,想到这里,他的心又痛起来。
萧道成见他脸上有痛苦之色,便道:“这个我们以后再说,你先好好休息。”说完,拍了拍林潇的肩膀,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