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是个有温度的季节,尤其是到了下雪的时候,雪花是个很有魔力的东西,似乎可以驱逐所有人的不屑与烦恼,至少在那么一瞬间,他们是独立的、纯净的、狂野的个体。
北方的雪一般会在夜晚悄悄地来,然后给大地轻轻披上一层嫁衣,给地皮上的那些忙碌着的人们带着惊艳,大家像劫后余生一样的炫耀着周围一切,似乎在某一刻,那种生活姿态突然间就真的美好了。
校园的操场上,后山上,甬道旁,宿舍门前,大大小小的堆着雪人,这是战利品,要在创造者觉得合适的地方展示。这场雪不小,一下子学校的操场上便热闹了起来,对于没怎么见过大雪的南方同学而言,这种馈赠简直太奢侈了,他们甚至都顾不得把自己包裹好,便扯着手套拉着懒洋洋的北方舍友冲了出去。
打雪仗是这个季节少不了的一场盛大的“游行”,那种乱序的、激烈的、又逐渐升温的画面不断地吸引着藏在宿舍角落里偷窥的同学奋不顾身的加入。此刻的大家是一个整体,不分你我,不分性别,都在这场雪里;也都仅仅是一个个体,随时随地要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不知道是谁打来的,莫名其妙又顺理成章,大伙儿笑着、躲着、尖叫着、咧着嘴逃跑着。
而通常,被击中的人将会接二连三的被击中,除了连滚带爬的两条腿在活动着,两只手都会紧紧地抱着头,然后被一层一层的覆盖着散开的雪球,直至他(她)被打成路边的雪人样儿。这种战术屡试不爽,同样不分你我,也不分性别,它来的突然,随机分配,像是一种默认了的契约,只要你肯加入,都是遭遇的对象,你恼怒,就是小气。而为图省事儿,那些残缺的没有头或者被挖去一半的雪人,不过是被借了去堆人体雪雕了。
下了一天一夜雪的操场上沸腾了。
丁雨晴开着车,瞟了一眼远处冒雪相互追逐的人群,不小心误掷过来的雪球落在前挡风玻璃上,丁雨晴皱了皱眉头,打开雨刷器,压低了车速,沿着前方的车辙小心的行驶着。她望向窗外,雪还在飘着,远方的松柏林,被厚厚的积雪装扮着,依然安安静静的矗立,与操场比起来显得寂静,倒是真的更美了几分,丁雨晴的心情也莫名其妙的好了许多。
雪追赶着时光,让时光也奔跑了起来,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周围的路灯开启,照在雪上,将天空映成了橙黄色,有一种突如起来的壮观。操场上更加沸腾了,雪花在天空起舞,白茫茫的地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散落着。
余瑾瞳这个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人,此时混在这操场里,已经被雪球活生生地埋了好几次。她的帽子上、眉毛上、口罩上挂满了雪,甚至还结了冰。若不是刚刚她用手护着脸,估计就成了圣诞老人了,她抖去头顶的雪,看着眼前来来回回奔跑着的人,她四处寻着被遗落的手套,此刻应该是散落在某个雪堆儿里,或者是挂在某个同学的围巾上。
她的睫毛上已经结了冰,此刻眼睛似乎被一层雾气蒙住,显得模糊。她抓起围巾的一角,擦拭着睫毛上的冰,定神细看。场面有些混乱,她的视线也有些混乱,她大喊着肖骁、黎阿穆和于沁阳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她和她的小团伙儿走散了,确切的说,是被打散了。男女生的体制还是有差异的,说好了要与程大霖、陆坤的宿舍联合起来抵制外敌,可是她和她的舍友分明已经被雪埋了好几次了,显然她们被“盟军”背叛了,她似乎有些恼火,吐着嘴边的头发,她的额头冒出了细汗,裹在身上的衣服,有些闷热。她索性坐在原地,拉开颈间的拉链,抖着散落在领间的雪。
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瑾瞳,这是不是你的手套?”
余瑾瞳闻声转过头,只见一个人戴着防风镜,头顶着滑雪帽,脖颈到脸颊被脖套围的严严实实,整个人武装的有些过分,但是如今这种场景,也算不上稀奇。她俯着身子移动,几乎爬一样的俯在地面上。背上和帽子上散落的雪很明显的证明了她刚才的遭遇。虽然对方被包裹的很难辨认,可是从她压低的声音中,她听得出,是丁雨晴。
她朝余瑾瞳爬近了两步,然后将一只手套递给她。余瑾瞳差点笑出声来,她学着她的样子,翻过身,俯在雪地上。她惊愕的问:“你也来打雪仗?”
丁雨晴抬手做了个不要说话的动作,她在雪上快速的写着字。余瑾瞳低头望去,丁雨晴只写了一个字:“走。”余瑾瞳会意,同样压低了声音问:“怎么走?”,丁雨晴又在旁边写道:“爬。”
面对丁雨晴的战术,余瑾瞳惊愕,但两个人瞬间便达成了协议,先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溜出去。
按理说,打雪仗的人对于地面上的爬行者并不感兴趣,因为显然这样的人已经没有了斗志,即使拿雪球追着打上去也没有意义,这个场地上,倒下的人不少,但爬着的人不多,她们便占去了两个名额。余瑾瞳和丁雨晴一前一后的,在雪地上快速移动着,除了偶尔被误发的“炮弹击”中外,她们并没有受到攻击。
眼看着就要到操上边缘了,她俩心中暗自窃喜,这片地方已经足够接近外围,很少有人涉足,地上的雪被灯光映照的很美、很柔软,也很干净。丁雨晴很少以这种方式接触雪,她看着眼前被拨开的雪。突然有了一种兴奋,那种实在压抑不住的兴奋,她原来对打雪仗的场面很不屑,但是这次,当她身处其中,确实也被吸引了,她看着前面正在卖力往外爬的余瑾瞳,突然觉得,她也应该攥一个,丢在余瑾瞳的身上,让她在足够安全的地方再感受一次雪带给她的快乐。于是她悄悄停下,用双手拢着周围的雪,然后用力攥着,嗯,攥的再大一些,这样,就会丢的更远一些,丁雨晴在心里盘算着。
不远处的程大霖正和一群人打的火热,在这个操场上,他是王者,他凭借着一身魁梧和勇敢,击退了形形色色的人。正当他得意之时,一转身,发现余瑾瞳正四脚着地的在地上爬,后面还悄悄地跟着个四脚着地的生物,他定神一看,呵,这个人装备倒是齐全,还带着头盔,玩雪么就大大方方地玩,既然你非要搞这么隆重,我就隆重的欢迎欢迎你。不知道是玩昏了头还是为了故意显示他的王者地位,他左右巡视了一下,正好看见堆在旁边的雪人,于是他一个健步冲上去拔下雪人便冲了过来。
丁雨晴将攥好的雪球朝着余瑾瞳丢出去,正好打在余瑾瞳的后脊上,余瑾瞳被吓个冷不防,转头看向丁雨晴,刚要说着什么,见程大霖迎着鹅毛大雪在后面飞奔而来,怀前抱着个巨大的雪球,他大声喊着:“小样的,打个雪仗还带头盔!还偷袭!”
余瑾瞳只觉得眼前被一个巨大的身影挡住了灯光,还未等她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那雪堆便铺天盖地般地砸了下去,她浑身一抖,身体像弹簧一样的被弹起来,她企图阻止的手和已经冲到了上牙膛的话还没来的及展示给对方,巨大的雪球便以最快的速度顺理成章的砸在了丁雨晴的身上。丁雨晴正蹲在地上兴致勃勃地拢着周围的雪,只觉后面一阵冷风袭来,紧接着头顶一沉,一声沉闷的巨响,眼前便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一击足够重,她被着着实实的墩在了地上。幸亏这雪球还没结冰,不然这一下子,估计非得墩她个半身不遂。丁雨晴被墩的一阵耳鸣,若不是这防震的头盔,她想她该去天堂了。
余瑾瞳倒吸了一口冷气,咧着嘴“咦——”的一声抽搐。
雪球没有完全炸开,剩下中心最坚硬的部分顺着散开的雪滚落在地。丁雨晴的上半身几乎被埋在了雪里,因为程大霖刚才那道响破天际的“呐喊”,紧接着便引来了四面八方的火力,“炮弹”接踵而至,余瑾瞳连滚带爬的上前阻止,又一次被当成了靶子,同样埋在了雪里。大家闹哄哄地迅速聚在一起,又闹哄哄地迅速散去,两个人如雪人一般的被堆在那里,只留得一双手,护着脸。
程大霖站在旁边炫耀似的狂笑,他觉得他是王,这仗是他指挥的,打的漂亮。
余瑾瞳刚才就是这样被雪埋了几次,她知道那种滋味,只是程大霖这次抱着的雪球应该是她刚才遭受的两倍,余瑾瞳愣在原地,半晌才吐出一句:“雨晴,你还好么?”
旁边的“雪人”没有说话,只是咳了两声,应道:“嗯”。
程大霖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低下头,结结巴巴的问:“谁?你说谁?雨…雨…雨晴?”
头盔里传来一道低声地的回应:“满意了?”丁雨晴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有穿透力,她只是微微抬头看了一眼程大霖,程大霖感受到心脏被刺穿了。
余瑾瞳也像摊上事儿一样的,一股脑地站起来,过来帮丁雨晴拨开身上的积雪,扶她起来。
丁雨晴用手揉了揉脖颈,低声说道:“瑾瞳,麻烦扶我出去。”
程大霖感受到了一股来自天上的力量,直截了当的劈在了他的中枢神经上,他的双腿一软,似乎要瘫在地上。
余瑾瞳扶着丁雨晴离开了操场,丁雨晴摘下滑雪帽,一言不发,余瑾瞳似乎有些怕了,她屏住呼吸,走出了好大一截,才试探着问:“雨晴,你,你没事吧,大霖他,大霖他不知道是你。”
丁雨晴还是没有说话,又走出了一阵儿,后面操场上的打闹声淡了,雪在空中洋洋洒洒。
走过一盏路灯,丁雨晴看了一眼余瑾瞳,说道:“敢放烟花么?”
余瑾瞳眼睛带着疑惑,好像没有听清,侧头听着:“嗯?”
“我们去放烟花吧。”丁雨晴还是一如往日的语调。
余瑾瞳被问得一愣,她突然瞪大了眼睛问道:“烟花?”
丁雨晴回道:“对,已经买好了,藏在车里。”
余瑾瞳有些半信半疑,她看着丁雨晴,抬起手想说着什么。丁雨晴突然上扬了嘴角,说道:“就是街边小朋友玩的那种,不算违禁的。”
见丁雨晴笑了,余瑾瞳悬着的心也突然放松了,她抖了抖眉毛回道:“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丁雨晴抬眼看着余瑾瞳,很随意的说道:“不然怎么办,运一座冰山过来,把程大霖封印在里面?”
余瑾瞳想起刚才她和丁雨晴四脚着地,俯身在雪地上逃离的场景和程大霖如盖世英雄一般一跃而起的神勇,突然间有种抑制不住的想笑的冲动,她抿着嘴,克制着自己,却还是笑出声来,余瑾瞳的笑声似乎有着某种感染力,丁雨晴也笑了。
丁雨晴去车里取了烟花和一个精美的盒子,带着余瑾瞳找了一个人相对较少的空地儿,将盒子递给余瑾瞳。“路上买给你的,回去再打开吧。”
余瑾瞳好奇地看了一眼丁雨晴,端详了一会儿,还是忍住没有打开,她甚至忘记说谢谢。
丁雨晴取出打火机,点着一支烟,可是烟饼外围的纸都烧尽了,还是没点着,丁雨晴有些疑惑,余瑾瞳好奇地看着丁雨晴,问道:“点烟?”
丁雨晴又一次点燃了打火机回道:“嗯,可能是太冷了,点不着。”
余瑾瞳笑了一声,接过烟,叼在嘴里,示意丁雨晴重新点燃打火机,丁雨晴不解,还是照做了,随着一声擦火的声音,一缕火光在这雪夜里闪烁着,余瑾瞳凑近,将烟头对着火焰,她只是轻轻地吸了一口,一缕烟在她的嘴边升起,和飘落着的雪花反着方向,缓缓地向上走,烟被点燃了,烟的一头,橙红色的火焰在雪夜下闪着光,余瑾瞳被呛得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老余通常也是用烟点这些,像现在这样。”
余瑾瞳将烟递给丁雨晴,补充道:“老余的烟瘾很大,吸烟有害健康。”
丁雨晴看了一眼余瑾瞳,接过烟,说道:“老余是你爸爸?
余瑾瞳点点头,说道:“经常吸烟的爸爸。”
丁雨晴用拇指捏着烟,把头埋在塑料袋里翻找着喜欢的烟花,回着:“吸烟,不见得是坏事儿。但是经常吸,是坏事儿。”
余瑾瞳笑着:“嗯。他很少在我面前吸,怕被骂。”
丁雨晴取了一支,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着烟花的饼,将右手慢慢地靠近长长的引线,引线和火光一触即燃,丁雨晴用力的丢出去,小东西在不远处便开始旋转,燃起的火焰泛着绿色的光,越旋越大,越旋越快,很快转成了一道圆盘,它在地面上缓缓升起,将周围的雪都化掉了,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绿色。
丁雨晴很开心的看着眼前的东西,她又去袋子里摸了摸,取出一个递给余瑾瞳,余瑾瞳笑着接过来,摆摆手,说道:“你喜欢的话,就继续玩吧。”
丁雨晴说道:“这么多,足够了。”
余瑾瞳笑道:“但是下一个你不知道是什么颜色的,你先玩,等所有的颜色都遇到了再给我吧。”
丁雨晴思考了一会,将烟递给余瑾瞳,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打开,又取出一只,这次她并没有用打火机,而是低头凑近,对着烟头,学着余瑾瞳刚才的样子轻轻吸了一口,点着了烟,余瑾瞳看着烟雾在丁雨晴的头发外散开,她笑着说:“当心你吸烟的事儿在班里传遍咯。”
丁雨晴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丁雨晴将自己点燃的那支烟递给余瑾瞳,问道:“伤口还疼么?”
余瑾瞳将夹着烟的手落了下来,她转过头去没有说话。
丁雨晴笑了,她突然抬起头,看着余瑾瞳很严肃的说:“谢谢,谢谢你相信我。”
余瑾瞳怔住,闷笑了一声:“没有人不相信你。”丁雨晴没有回应,只是翻转了下指尖的烟。她沉默了好久,并不抬头看她,说道:“刚才砸我的那位,就不信。”
余瑾瞳深吸了口气,想回起程大霖的样子。她抖了抖眉毛,说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清者自清,不必在意。”
丁雨晴笑着,她仰起头,盯着余瑾瞳的眼睛:“但是,有人在意了。”
余瑾瞳的笑声突然止住,她用小拇指挠了挠脑门儿,伸手去翻袋子,随即转移了话题:“烟花不能这么放,我演示给你看啊,这样它才好看。”她取出一支,将引线对准了烟头,引线迅速燃烧了起来,她并没有立即丢出去,而是捏在手里挺了两秒钟,然后用力向前方一抛,小东西便在空中飞旋起来,像突然绽开的花朵,红色的焰火被雪衬的更加艳丽了几分,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却着实让这雪夜温热了许多,在落地的那一瞬间,融了地面上的积雪,留下一个泛着红色的洞。
“如果跟不上它燃烧的速度,可千万别这样,丢的时间晚了,会受伤。”余瑾瞳说道。
丁雨晴点头示意。“想不想换个刺激的?”
“换个刺激的?”余瑾瞳不解,侧着头望着丁雨晴,满眼的疑问。
丁雨晴又重复了一遍:“想么?或者,敢么?”
余瑾瞳被丁雨晴这半带挑衅的话激起了兴致,她竟然问她“敢么?”她的脑神经像受了某种刺激,她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敢还是不敢,于是她不假思索的说道:“纵火还是抢劫?哼,还要问敢不敢。”
丁雨晴半仰着头,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会意的点着头,对于这种需要在短时间内达成的协议,她不想做过多的解释。她转头向车的方向走去,也不回头叫余瑾瞳。
余瑾瞳在后面反应了几秒,见丁雨晴也没有叫自己的意思,心里反倒是有些不知所以然,她思考了片刻,决定跟上去,余瑾瞳将烟丢进雪里,用脚撵灭,她快速的收拾着散落在地上的烟花,将它们装进塑料袋里,便转身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丁雨晴见余瑾瞳跟了过来,嘴角漏出一丝笑意。她启动了车子,打开空调,暖着车子,歪着头示意余瑾瞳上车。
余瑾瞳看了看手里的烟花,又看了看周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她将塑料袋扎好,放在脚下。抬头问道:“我们这是打算去哪?”
丁雨晴发动着车子,简简单单地回应:“山里。”
余瑾瞳系着安全带的手顿了一下,没多问什么,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下腕表,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