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户人家殁了人,在第二日起灵时便会请了戏班子噪咂的唱上一唱。起灵那日一早,陈家老老少少伏在院子两旁,哭的呜呜泱泱,待这黑色的棺椁被众人抬起来时,呜呜泱泱的声音变得更大,掺和着“爹,你别害怕,爹,你别害怕”的声音。陈老爷子的闺女哭的更是厉害,双手撑在地上,伏在那雪地里,膝盖下面的雪已经被她拧巴成了雪和泥,她抖动着身体,撑在地上的胳膊也抖动着,泪也被抖到了地上的雪里,她张着嘴哀嚎着,口水掺和着泪,在她脸上拧巴成了一起。
陈老爷子的灵棚被放在了山头的一片空地上,这日里,太阳刚刚从东面的山头支棱起来,还没开始伸懒腰便被噪咂的戏班子的声音盖的打了一哆嗦。天气冷的瓷实,把这雪冻得也是瓷实,踩上去嘎巴嘎巴的响。日头还在东面的山头将升未升时,天上的云却变了模样。
这日的云不是这里一团那里一团,毫无章法的散在天空中,而是南面的半个天被云遮的严严实实,北面的天却是半云未有。一半蓝色,一半白色,像是有人故意在天上留了白。将这天分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鹿镇的老人们一辈子了也没见过这种景象,南山村的老人们也是一辈子没见过这种景象,睡的浑身是汗的王倔头也没见过这样的天。
待陈家老爷子的棺椁稳当的停在灵棚内时,从陈家蔓延到山坡的嚎啕大哭的声音变成了小声的哭泣,又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呻吟。这是戏班子开始登台了,把这《出五关》吱吱呀呀的唱着。
这早的镇子尽管铁匠叮咣的敲打着被烧的通红铁疙瘩,但还是没能盖过传遍方圆几里的戏班子的声音。乡亲们嗅着戏班子油腻唱腔的味道往陈家那个高高矮矮的坡子上聚了过去。而此时的早晨,陈家的接班人陈守悯在自家长辈的带领下,穿麻戴孝的在镇子各个街道上穿来穿去,凡是与陈家有来往的,就由长辈叩开门,然后陈守悯噗通一声跪在门口,叮咣的磕着头,算是报丧。
陈守悯是陈家老爷子单传,三十岁的年纪,理应是陈家接班人,但这陈守悯却少时羸弱,几经鬼门关的人,身子却像是霜打的柿子,挂在树上摇摇欲坠。陈家老爷子三十岁时还跟着父辈走东串西,合着活计赶着大车在全省走货,好不风光。而这陈守悯,却每日与药为伍,陈家老爷子悄悄为这单传的儿子看过面,却说是活不过二十八。生死有命,陈家老爷子慢慢看淡了这一切,任由时光磋磨。
陈守悯的头磕了一晌午,他从刚开始的悲痛及正式,磕到后面变得机械且麻木,头被磕昏沉了,额头正中被磕得得铁青,他一晌午把这一辈子的头磕完了,就在他给镇子上最后一户报了丧,再也没有起来过。和着冰雪,陈守悯倒在了雪地上,他睁着眼离开了这个世界,白鹿河边唯一的柿子树,上面挂着的那个唯一的柿子,这时吧嗒从树上掉了下来,砸在雪地里,深深地砸出个洞,熟透的果瓤儿从洞里面溅射出来,软绵绵的趴在雪地上……
这白鹿镇辉煌了百十年的陈家,两日之内便殁了,“俺要给爷续火……”陈家老爷子听到了,陈守悯也听到了,陈家全家人都听到了。那声音把栖在树上的乌鸦吓飞了,四散逃离,在那晚月亮上点出来星星点点的黑斑,越变越小。
“陈家没人了。”
“嗯,陈家没人了。”
“陈家顶梁柱也倒了。”
“嗯,陈家没有顶梁柱了。”
“陈家要塌了。”
“嗯陈家没人撑场面了,要塌了。”
“陈家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啥老天这么不公?”
“嗯,老天爷不开眼,好人没有好报。”
“听说陈家那石白鹿陈老爷子要带到地下去!”
“那鹿刻的就像真的一样,石鹿埋上千年她还是石鹿,人埋上千年,他就不是人了。”
镇上的人口口相传着陈家即将没落的消息,你一言我一语把这还在操办两个丧事的陈家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也把陈家从发家到衰落提前算计好了,甚至比二麻子算的都准。
陈家这时却把戏唱的更响,这大戏的声音震的房檐上的雪簌簌的掉了下来,那一闪一闪被冻成细渣的雪带着这戏班子的声响,飘满了白鹿镇,飘到了白鹿河,又爬过了山头,飘到南山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