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要给俺爷续火”,执拗地声音还在陈家老宅子里回荡。清冷了这日,陈家刚经历了两场变故,愁容挂满了陈家人的脸,他们都像霜打的柿子一样,满脸通红,眼睛都肿成了核桃。在山头上陈家老爷子黑漆漆的棺椁旁,又多了一具黑漆漆的棺椁。
夜深了,“俺要给俺爷续火”。在两具黑漆漆棺椁下的玉茭杆上,除了七八个守夜的男人四仰八叉的用棉被子盖着头,睡的七荤八素,身上散的热气把那玉茭杆打的有了潮气,彼此的呼噜声从棺材头传到了棺材尾。到了最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直挺挺的跪在那两具棺材前。他支棱着身子,不时的用手揉着快合住的眼,那眼睛就跟石白鹿一样,甚是好看。这孩子有些撑不住了,脑袋又突然垂了下去,然后摇摇头又撑了起来,又垂了下去,又撑了起来。
“爷,俺娘说,咱们陈家要败了。爷,咱们陈家要败了是什么意思呀?”
“爷,娘说,爷殁了就是俺再也见不到爷了,爷你上次讲的石白鹿的故事还没给讲完,俺还想听,那石白鹿最后到底找到了没有?”
“爷,俺爹也殁了,殁了就是看不到了么?俺爹前几日还说等他病好些了,要带俺去南山村打些冰柿子。他说现在的冰柿子特别好吃。”
“爷,俺娘说,那个石白鹿你要带走她,俺再也不能骑着她玩了。俺娘说,折了的鹿角修好了,修好了就什么都好了,那天俺偷偷溜进祠堂看了,那个修鹿角的叔,偷偷的亲了一下石白鹿的眼睛。他为什么要亲石白鹿的眼睛呀?”
“爷,起风了,娘说,陈家的祖辈今天回回来接你们走,是真的么?”
“爹,你们都在说石白鹿护着咱们陈家,爱着咱们陈家,可为什么咱们陈家他们都说没人了。咱们陈家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吗?”
“爹,俺娘说你一辈子过得恓惶,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你去了那边是不是就能过好日子了。”
“爹,你会回来看看俺不?俺可想吃冰柿子。”
“爹,你说过,你说的话都算数。”
七八岁的孩子还在那跪着,除了从棺材头到棺材尾的呼噜声,空荡荡的没了声响。这时灵棚顶响起了沙沙声,山头也响起了沙沙声,整个白鹿镇响起了沙沙声,原本被人踩出的黑压压的路,又被细碎的雪拂去了模样,慢慢变成了灰白,又慢慢变成了白色。
隔日的清晨,跪了一晚的孩子站起来时,又噗通跪了下去,该告庙了,起丧的日子。人们来的格外的早。陈家老老少少的哭喊声迎接着来祭拜的每个人,他们肿成核桃的眼和着泪又变成了红色的核桃,核桃里面的瓤肉咕咕噜噜的转着,又把这泪从缝隙里面挤了出来。
跪拜在灵棚前的陈家的人,都抬起身子又俯下身子哭喊着,仿佛哭就能把这陈家的一老一少从鬼门关里揪扯回来。但是那两具黑漆漆的棺材还是在那静静的,静静的看着他们嚎啕着哭。
“起~灵~告~庙~”一声铿锵的声音响起,那跪了一晚的孩子拿起棺材前的两个盛饭的陶罐,使劲的砸碎在棺材前。“爷!爹!你们好走!”这话不是他自己说的,是孩子他娘教他的,他说的时候使出了全身的劲。
“陈家~跪~~”所有陈家的老老少少穿得浑身素白,白花花的都跪在这两具棺材前,男孩的娘哭的已经快喘不过气,口水和着泪滴在昨夜新下的雪上面,融成了一个圆坨坨的样子。男孩就跪在他娘身旁,他心疼娘,他不知道娘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在他记忆里,他没见到娘这么哭过。“娘,别哭了,你哭俺也难受。”“娘,别哭了,你还有俺。”“娘,你还有俺。”一双冻红的小手,按在冻红的大手上面。
所有陈家的婆姨,被白鹿镇的乡亲们搀着,跌跌撞撞,张着嘴头无力的抬着,都像是被抽走了精神,整个身子瘫软着跟着那两具黑漆漆的棺材往前走着。“跪~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每次随着这铿锵的声音,是更大的很多声哀嚎。
陈家老爷子的棺椁是被十二个人轮流抬着,陈守悯的棺椁也是被十二人轮流抬着,那石白鹿被十八人抬着,跟在这两具棺椁后。
“石白鹿的鹿角折了!”
“石鹿的鹿角断了?”
“石鹿的鹿角断了!?”
“石鹿的坏了!!”
“石白鹿鹿角不知道怎么断了!”
“鹿角为啥能折了?”
“鹿角为啥能折了!?”
“这石鹿的角为甚断了?!!”
石白鹿的鹿角折了的事情,从送葬队伍的前面一个一个被传到了队伍的尾巴,又从队伍的尾巴传到了石白鹿跟前。
男孩反身拾起石白鹿折断的角,送葬队伍顿了顿又开始往前走。
快到南山村的村西头,队伍稀稀拉拉绵延了一二里地,这里面有陈家从哭的绝望到哭的没有生气的婆姨们,也有陈家透着无奈眼神的汉子们,还有那好奇的乡民们,还有很多跟陈家有瓜葛的人。这阵势,在白鹿镇只有陈家有这待遇,但就是小户人家,便是杨树板的棺材随意在山头挑个地方葬了便好,亦或是贫户人家草席子卷了随意刨个坑把人放了去草草掩埋。
“跪~~~”“再跪~~~~”“再跪~~~~~”“入土~”这时陈家人的哀嚎声从南山村的村西头拥到了村东头,又顺着南山村的河谷传到了另外的垭口,反射回来又被更大的哭喊声推了去。
众人将这两具棺椁顺顺当当的放了下去,在棺椁上盖了厚厚的褥子被子,下面的人停置妥当,“白鹿~入~~~”哭声更大了,把摇头晃脑出来觅食的兔子吓得直起身子四下张望,又把窝在柿子树上的鸟吓得呼的飞了起来,柿子树上仅存的几颗柿子噗噗索索的全部砸在地上。
石白鹿平静的看着这黑漆漆的穴,在黑漆漆的穴中泛出来白光来。
“封~”悠扬的声音被这哭喊声冲破了,
“爹!守悯!”
“爹!爷!”
“你们别害怕,爹,守悯你们出来吧!”
“你们别害怕!爹!守悯!你们出来吧!”
“砰!”一股气流从墓穴中冲了出来,喊声慢慢的停了下来,嚎啕大哭的声音又变成了细细碎碎的啜泣声。
“娘,为甚要跟爷和爹说让他们出来呀?”
“他们的魂魄在穴里面,得让他们的魂出来。”
“娘,你看到爷和爹的魂出来了么?”
“你听到砰的一声了吗?”
“嗯”
“那就是你爷和你爹的魂,他们出来了”
“他还能看到咱们吗?”
“看得到……”
“娘,刚听表哥说俺其实不是陈家人”
“娘,你怎么不说话?”
“傻孩子,你是陈家的人,是陈家唯一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