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师写完“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件大事,再度将视角切回到宝钗、宝玉、黛玉和众姊妹身上。第四十二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蘅芜君兰言解疑语”,归入贾府气运线。
这个场景跟上一个场景“刘姥姥辞行”并没有直接关联,可以看作刘姥姥游大观园、大家行酒令时所设伏线的秋后算帐环节,重点描写宝钗和黛玉之间的情感交流。曹师为了避免突兀,尽量保持事件的时空延续性,在场景开始还是安排了转场文字:“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又往贾母处问过安”。这里的转承点,是众人每日向贾母问安的晨例,也由于贾母身体欠安,刚请了太医诊脉,晚辈理应前去问安。
大家问过安,“回园中至分路各归之时”,宝钗便叫黛玉道:“颦儿跟我来,有一句话问你。”曹师笔下,宝钗始终谨守分寸,永远是不急不躁、胸有成竹的样子。宝钗喊黛玉跟她一起走,语气并不强硬,却不容拒绝。
黛玉便跟着宝钗来到蘅芜苑中。进了房,宝钗便坐了,笑道:“你跪下,我要审你。”虽然只是开玩笑,但宝钗语气中的笃定自信,与黛玉的疑惑忐忑,形成鲜明对比。黛玉不解何故,因而笑问道:“你们瞧这宝丫头疯了,你审我什么?”宝钗冷笑道:“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好个千金小姐,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你实说便罢。”黛玉仍是不解,只管发笑,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
钗黛问答按照曹师的安排逐渐深入,两人的情绪也开始出现变化。情节越推进,宝钗的气势越强大,黛玉心里越没底。口里只说:“我何曾说什么来?你不过拿我的错儿罢了,你到说出来我听。”
宝钗笑道:“你还装憨儿呢,昨儿行酒令,你说的是什么?我竟不知是那里来的。”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日失于检点,把《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你教给我,我再不说了。”
这一段,曹师并没有让宝钗复述黛玉说的话,因此黛玉想了一想,才想起来。黛玉的补救措施很直接:直接卖萌,“红着脸”,上前搂住宝钗撒娇。按黛玉的小心思,要是能让宝钗也复述一遍自己说过的话,自己或许还能有后招。
宝钗不上当,只是笑道:“我也不知道。听你说的怪生的,所以请教你。”黛玉没辙,只好继续撒娇道:“好姐姐,你别说与别人知道,我以后再不说了。”
“宝钗见他羞的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追问了。”。这一句,写宝钗宅心仁厚,不忍看黛玉窘迫。
宝钗便拉着黛玉“坐下吃茶”,款款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勾个人缠的。”从这里开始,曹师安排宝钗现身说法,以理服人,以情动人。宝钗黛玉之间最重要的一次谈话,自此进入正题。
宝钗继续说道:“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弟兄也在一处,都怕看正紧书。弟兄们也有喜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着背了他们瞧。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这一段文字,宝钗娓娓道来,颇有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这时读者才发现,原来宝玉、黛玉偷偷传阅《西厢记》《牡丹亭》,相比宝钗只不过是小打小闹,宝钗同学原来小小年纪就早已读遍了元人百种。她读过的书,黛玉甚至都没有听说过。在黛玉心理收到冲击的基础上,曹师再安排宝钗进行“说教”,显然更有说服力,也更合理。
宝钗接着道:“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字的到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也非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家分内之事。”这一段显然有感而发。在宝钗眼里,作诗写字是男人都不应该做的事情,更何况女子?
宝钗继续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能有几个这样的?读了书到更坏了。这时读书误了他,可惜他到把书遭塌了,所以到是耕种买卖,到没什么大害处。”曹师假宝钗所讲这番话,令人拍案。“读书反被读书误”,事实如此,世事更是如此。
“你我只该做些针线之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书看看也就罢了,最怕是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这段说教,劝诫女孩子们要谨守本分、洁身自好。千万不能读错了书,否则“便移了性情”。曹师这句话堪称至理名言。不只女孩子要注意,男孩子们也该警钟长鸣,不要读错了书,不要接触劣质网文,以免被“移了性情”。
曹师笔下,宝钗知书达理,洞悉世情,看问题直指本源。通过这一段文字,宝钗形象渐渐高大,渐渐显露出其他姐妹所不具备的入世能力。宝钗小时候,曾经也无拘无束,能顽能闹,百无禁忌;想不到及至年龄渐长,男尊女卑的观念却已入脑入心,植根驻扎。宝钗看了那么多杂书,却没有表现出“被移了性情”,其中缘故,多少有些令人费解。在宝钗的词典里,不存在宝玉和黛玉们向往的男女之情,似乎也完全不能理解类似的情感。曹师笔下的宝钗,在众人眼前几乎完美到无可挑剔。
这个场景最后,曹师写道:“一夕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宝钗如此苦口婆心,黛玉就算心有不甘,亦无从反驳。再者,那个时代的女孩子,越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思想越早已被伦理道德禁锢。因此宝钗一问,黛玉自己就已经先知道错了。
第四十二回的第三个场景,到此结束。整个场景篇幅虽短,却非常重要。在这一回,宝钗和黛玉平生第一次进行了严肃的会面和深入的交谈,二人关系因此全面改观。这此交谈,也是黛玉人生最大悲剧的青苹之末。曹师为了这个场景,早在此前缀锦阁听戏行酒令的时候,就安排黛玉顺口说出了两句禁诗艳词,以便设为伏笔。按照时间顺序逆向分析,曹师这种安排,虽然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多少有些刻意。毕竟,以黛玉平日表现出来的才情,行酒令时想不起合适的句子,脑子突然变成糨糊------发生这种事情的概率,其实低到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