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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良渚旧城原新梦

远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了月牙白,黎明降至,夏晨抱着一个大概有他一半高的酒坛子,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火柱神庙门前,他小心翼翼地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表情就像是夜不归宿的孩子一样忐忑不安。

昨天的一整夜,对于夏晨来说过的极快,他只记得自己跟着唐沅芷疯跑了一阵子,又说了几句话,天空就开始泛白了,再后来只听唐沅芷说了一句有人在呼唤她,然后连个告别都没留下,她就直接从画舫上跳了下去,踏着水欢快地离开了。

那时夏晨条件反射似地想抓住她的手,继续跟着她疯跑,可是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刹那,却只看见唐沅芷踩在水上潇洒离去的背影,她的动作轻盈飘逸,连一滴水都没有粘在鞋上,与之前上船时拎着他险象环生的景象相异甚大。

他突然间想明白了,或许无论是对唐沅芷,还是自己的姐姐来说,他都只是一个拖后腿的存在罢了,除了躲在她们身后寻求庇护,他竟然什么都不会,虽然她们对自己都极好,但是夏晨的内心深处还是涌现出了一丝不甘心,可即便他再怎么想,离开的唐沅芷都没有再回头了。

分别是这个世界上谁都无法避免的话题,随着唐沅芷的离开,江蜀也拉着夏晨走下了画舫,他抱着那一大坛姜奕铭送的美酒,一直将夏晨送出了碎叶城。

而此时分别的四位少年心中各自都是欢喜,唐沅芷在为自己找到了玩伴而兴奋,夏晨为找到了能陪伴自己的新朋友而幸福,江蜀为了两个愿意和他一起听书的少年人而快乐,姜奕铭为了一个愿和他一起抗争的孩子而高兴。

只是他们还不知道,缘分虽然很奇妙,能让素不相识的他们在这里相聚,但也能极为残忍的让他们在此后的余生之中都再也无法聚齐,以至于后世的史书中,他们虽然各有各自的传奇,却无一位史学家能将他们四人写到同一篇故事里,最好的朋友最终只能在他们自己的回忆里化成灰烬。

而直到只剩下夏晨一个人单独呆着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不知不觉中自己好像已经离开火柱神庙很久了,当初只是想偷偷跑出来给姐姐买壶酒就赶回去,却在不知不觉中经历了那么多事……他突然有点害怕姐姐已经离开了,把自己一个人扔下来。

于是他跌跌撞撞的跑到了火柱神庙前,就看见云烟岚托着腮坐在那尊红色的柱神像上面,轻轻荡着自己的双腿,双眼有些失神地望向远方。

夏晨小心翼翼地向云烟岚招了招手,向她打了一声招呼,要知道夏晨从一片废墟中醒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云烟岚,她是自己的姐姐,也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是最了解自己也是自己最了解地人。

所以夏晨知道,在绝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会用极其温柔的嗓音和自己说话,轻声告诉自己这个陌生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但也会有极少数的时候,她会沉默,眼神和语气中都透露出忧伤一幅痛苦却无人安慰的模样,就像是昨晚她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就像是现在都是这副模样。

听到了庙门前的动静,云烟岚从神像上面跳了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夏晨的头:“回来了就好,下次要出去玩记得告诉我一声。”

夏晨看着没有责备自己的姐姐,心中没有欣慰反而突然有些恐惧,他用力的抓紧了云烟岚的衣服,很是害怕姐姐对自己失望,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好。

“没事的,”云烟岚察觉到了夏晨的心情,主动安慰着他,“你是我的弟弟,我们是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也永远不会抛下你。”

夏晨心中欢喜,却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姐姐,你是在伤心吗?为什么呢?”他试探性地开口询问了一下,虽然云烟岚还是在像往常一样温柔的和自己说话,可是他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她嘴角上的那个微笑下的悲伤,略显伤心的表情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头,让他也跟着万分难过。

云烟岚第一次听到夏晨的声音,微微一愣,然后勉强的挑了挑自己的嘴角,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悲伤:“不是伤心,而是担心自己做得究竟对不对。”

“担心?”夏晨不解。

云烟岚跪下来仰视着夏晨,刚刚升起的太阳透过火柱神庙的织窗将夏晨的影子投在了她的脸上,好像是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星儿,你……”云烟岚有些迟疑地顿了一下,“如果你身边有一个人,你无论如何都想要去保护他,想要把他一直留在身边,但是你也不知道这究竟算是不是对他好,你又该怎么做呢?”

夏晨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会这样问呢?就像我知道姐姐一直在保护我,姐姐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啊,那么我一直留在姐姐身边,不遗余力去保护姐姐肯定没错啊!”这是他第一次一口气和云烟岚说这么多话,将他从醒来到现在学到的一切都融入了其中,从刚开口的磕磕绊绊,越说越流利,越说越坚定。

云烟岚笑了笑:“那是你还小,如果有一天你长大了,你有了其它想要保护的人,你就会觉得是我束缚了你,也是我把你绑在了自己身边,我让你失去了去保护其他人的能力,终将有一天你会向昨晚一样从我的身边跑开的。”

“不会啊。”夏晨摇了摇头,“我有时候想,即使是有一天我长大了,我也会和姐姐永远在一起的,还能保护姐姐……”说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地跑到门外面,抱着那个大酒坛子来到了云烟岚身前,“就像昨天晚上姐姐伤心了,我就出去给你找这个东西的,给你安慰。只是因为出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才耽误了一些时间,以至于回来晚了……”

“酒?”云烟岚看着半人高的坛子,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夏晨突然离开竟然是为了这个,“为什么要去找酒给我?”

“因为昨天姐姐你做噩梦了,虽然你一直和我说你没事,但是我知道你是很难过的,这就是你在船上时和我说的报喜不报忧。”夏晨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太好意思地盯着云烟岚看,“还有你告诉过我安慰别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满足她的愿望,所以……”

云烟岚在笑,夏晨从来没见过云烟岚如此伤心的笑,但又和真正的伤心不同,笑容中还有着如水的温柔。

“然后呢?”云烟岚将夏晨揽入了自己的怀中,“怎么知道我想要一坛酒呢?”

“我偷偷地装睡……”夏晨回抱着云烟岚,“我听到了姐姐你说过的话……”

“真是个好孩子……不害怕吗?”

夏晨又笑了起来,唐沅芷的影子在脑海里面一闪而过:“没有啊,姐姐告诉过我许多东西,我一直告诉自己是没问题的……而且只要一想到姐姐需要我,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云烟岚把头埋在了夏晨小小的肩膀上,轻轻地摇着头:“又是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呢,没人要求你这样做啊!”

夏晨短短的几句话,一下子就让云烟岚认识到了自己犯了多大错误,之前无论是柳雅怎么和自己强调,她都是不停地重复着自己会尊重夏晨的选择,不会强加给他任何命运。

但是事实上有些谎言说多了就能瞒住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云烟岚一直想要的都是把夏晨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这才是她交给夏晨的剧本,她把夏晨当作了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好像只要能保护着他,就能为在那一场战争中支离破碎的自己赎罪一样。

可现实总是喜欢和她开玩笑,偏偏她想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的人,竟然是一个极为敏感的孩子,他会不自觉的感受到他人的痛苦,只需要别人给过他一丝小小的温暖,这个孩子就会用朋友、亲人等等各种名义,将他们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面,帮助他们遮风挡雨,抚平他们一切的痛苦和伤心。

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些人天生就会冲在别人前面,而不会是他人羽翼下的雏鸟,他们天生就注定了要历经痛苦,长出翅膀却并不是为了飞翔,而是想要保护更多的人。

但是大多数敏感的人,命途都不会太平坦,他们会主动体谅到他人的痛苦,会被动性的洞穿别人的难处,但就是不会站在原地无动于衷,因此他们总是会委屈自己去成全别人,在事情还未发生前就提前自我创造了痛苦,于是坎坷的命运就成为他们的人生常态,即便他自己从未察觉。

云烟岚的眼泪沾湿了夏晨的肩膀,不是因为谎言被自己戳穿,而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资格教导这个孩子,也没有能力保护这个孩子,他的未来早已经被一只残忍的桅杆标定了,哪怕粉身碎骨他也会向着那个方向一去不返。

还有最让人绝望的是,这种痛苦并非是那种命运下身不由己的抉择,所有在她看来的那些悲哀的命运,事实上都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就好像是自己给自己造了一个迷宫,终其一生就只能在其中撞墙,因为你已经提前把自己要走的路全都堵死了。

“姐姐,为什么要哭啊?”夏晨紧紧地抱着无声哭泣的云烟岚,不自觉地跟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是啊。”云烟岚没有抬头,只是将他抱的更紧,“为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弟弟一定要承受这些痛苦,为什么他就不能自私一点呢,为什么他一定要接受这些折磨呢!”她使劲的摇了摇头,像是极力的要否定这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姐姐,不要哭!不要伤心……我会快快长大,变的和你一样强大,然后像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的……”夏晨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安慰她,即便自己的眼泪还是流个不停,他还是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愿望。

云烟岚抬起头,满眼泪光的看着夏晨,看着他用力的对着自己点头,眼神恍惚了……

当年就在渔阳城的那一场大火里,凌老头一剑横空,饮酒长歌,她便趴凌老头的后背上,心中也是默默的许下了一模一样的话。

那年,是良渚城里最伟大的肋尊者导师凌恒最辉煌的时候,也是自己最开心的时候,一片混乱中的相逢,却以此开启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里最安逸幸福的一段时光,也让凌老头手中那种充斥着悲伤与温柔的剑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

云烟岚明明是在看着夏晨,眼里却是多年以前的自己,她是在痛哭,完全不顾形象的痛哭,可哭着哭着她又笑了起来……

有时侯,人虽然是长大了,走的路也多了,却忘了自己最初的愿望究竟是什么,云烟岚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追求强大的力量,始终想着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就能挥出与凌老头一般无二的唯美剑术,可事实上,指引着她前进的从不是剑而是人,云烟岚从来都听不懂学者公会的以形论势、也不懂肋尊者协会的崇高理想、更不懂人类圣殿的毁灭拯救,或者说她不愿意懂,她只是知道这个世界有人需要她的保护,所以云烟岚当出剑!

面朝夏晨的她紧紧地盯着这个稚嫩的脸庞,突然发觉这个自己从废墟中带出来的小男孩,一直叫着自己姐姐的小男孩,即便是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但他还是出奇的像自己。

云烟岚不明觉厉地笑了一笑,笑容中充斥着前所未见的洒脱,周身的衣物无风自动,仰首有些豪迈大笑道:“有所思,有所思……凌老头,以前在雪山上听你唱了无数遍这个小曲,却始终也不懂你在唱什么,如今我终于懂了,你一直等的那个人远在长空之西,所以你不停的唱、却不愿意去找他……可我却与你还是不一样的,没想到画猫终成虎,我们两个用同样的剑蕴养出来的术却截然不同,就是不知道我自己悟出的这一剑究竟是如何的光辉……”

仰头看着被屋檐遮住的天空,衣衫褴褛的云烟岚虚做出了握剑的手势,心中更是有几分了然,“原来凌老头一直都不收我为徒,并非是不愿,而是因为他知道每一个人最后都将成为独特的个体,没有人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或许他们一开始是想着要成为同样的人,但只要走过了漫漫人生路,见得多了,留下的总还归是自己的心……行思坐忆,行在人生路上,思的是无尽前尘,坐于万山之巅,忆的是滚滚情缘,这一剑根本不用去学,也无人可教,人人皆会,又人人不通。”

她撇了撇嘴,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远方的那个人说,“叱……只可惜终究到头来还是有些不同,恍恍惚惚走过了数十载的路,见的人里不论是师兄、柳雅,亦或是凌老头、楚姑娘都喜欢那惆怅的风雨,可我云烟岚却偏偏还是喜欢那大好的晴天,千般是非情仇自有剑中取,要那么多空悲惆怅做什么?”

这一刻的她手中明明没有剑,却起手对着上方的屋顶挥出了轻描淡写的一剑!

瞬间!

这还算坚固的火柱神庙屋顶被直接掀开了,一道恢宏的剑气冲天而起,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独属于神灵的剑,轻描淡写地切开了厚厚的云层,还依然不停地向上疾驰着,就仿佛是不切开了天空不甘心一般,将一切晦暗都抹除的一干二净。

紧接着藏在云层后面的太阳露出了脸庞,将它温柔的光辉撒在了云烟岚和夏晨身上,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极为平凡的一天,身边也只有一人,云烟岚没来由一剑聘美至高神灵,身拥九窍心而养神意,真正意义上登临了所有修士的最巅峰境界,但云烟岚却并无任何惊喜,也无需任何嘉礼贺之。她只是将天空中落下的碎屑拂去,然后再次看了一眼夏晨,似乎是真的想开了,没有再哭只是略显苦涩笑了笑。

而在她怀里的夏晨则是呆呆的望着云烟岚,或许是因为这是他姐姐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示出自己的力量,那道恢宏的剑气就宛若是一颗种子般深深在他的内心之中,这一刻他的双眼中充斥着对于力量的向往,他无比渴望自己也能挥出这样的剑……

只是在许多年之后,肋尊者的最后一任星魁夏晨终于也能够像今天的云烟岚一般,随意地挥舞出这种撼动天地的剑气……

可结果却并非如他想象的一般美好,因为到了最后,他的剑锋却只能被动的在时代或者是命运推动下,指向了他一直以来都想要去守护的那几个人,于是再恢宏的剑气也无法遮掩其中剑意的苦涩……

而最终平定了乱世,结束了所有这一切的夏晨,走进了缅栀大陆的最深处,他望着那块孕育着所有这一切开始和结束的红色晶石,痛哭起来的样子与今天一般无二。

“我曾经一直以为等到我长大了,变得和姐姐一样强大了,我就能保护所有的朋友,就能将所有人留在我身边,可为什么,我已经长大了,也已经这么强大了,那些离开我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多了呢?姐姐,告诉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面对着那足以实现大陆上任何一个人理想的宏伟力量,赢下了这一切的夏晨却只是轻轻地吐出了这句不知和谁说话。

最终谁也不知道夏晨从那些秘密中得到了什么,他只是沉默着选择了离开,离开前还用自己的逆光剑做墓碑将那里化作了一片废墟,也将那些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真相再一次化作了一个永恒的谜团。

重新剥开历史迷雾的少年再一次做出了同样的选择,他将那些本就应该化为灰烬的一切永远埋在了心底,任由时光流沙再度将其缓缓淹没,也让那所有往事,不论是悲伤还是喜悦的,都随风而逝……

再然后他本人也消失在了历史的记载中……

事实上,对于这个一直想要抓住星星的孩子来说,在他成长的道路上,从他指缝间溜走的星光数不胜数,然而命运对他固然残酷,但也让他极为幸运的抓住了其中最明亮的一道。

于是放下了一切,他就带着她一同消失在了无尽海中,也消失在了所有人眼中,但那一刻他应该是幸福的……

然而对于后世的每一位妄图去研究启元历第十纪元末、第十一纪元初这段轰轰烈烈的十年乱世的史学家来说,肋尊者的最后一任星魁夏晨,绝对是他们在这一段独属于人类英雄的史诗故事中永远也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这位屹立在众神余晖下的少年,手中握着缅栀大陆上最锋利长剑,执掌着高高在上的神权。

命运如此优待他,将他一次又一次地推向了时代的浪潮上,但他却始终没有成为那个独一无二的弄潮儿,即使掌握着令天下人震惊的力量,他也没有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主角,这个少年好像无时无刻不是跟在别人身后,浑身上下充斥着矛盾的他在前进的道路上留下了太多太多让后世的人怎么也无法理解的选择……

或许是因为沉浸在史书里的大学者见过了太多的沧桑变化,流逝的岁月让他们永远也无法体会到,这个浩大的世界上真的会有那么一些人,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当年那个曾把“我要快快长大”挂在嘴边的孩子,就是这么一个永远也无法长大的孩子,即便是跨越了群山翰海,也见证了人山人海,可到头来他还是那个一边哭泣,一边笨拙地将身边的人搂在怀中的小孩子,仅此而已……

―――――――――――――

而对于现在的云烟岚来说,虽然根本无法去了解未来自己的这些苦恼,但还是丝毫没有因境界的提升而感到喜悦,她只是一把抹掉了自己脸上的眼泪,豪爽地撕开了那一大坛酒的泥盖,随手擦了擦火神庙里面原本用来祭祀的酒杯,舀了满满的一杯酒直接一口喝下,第一次口中饮酒,心底却是无喜无悲。

“咦……好酒啊!”云烟岚突然有些惊讶地说道,“竟然是碎叶城特有的十里飘香,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美酒啊,安国里也就只有凌老头手里那个微醺酒壶里产出的生死悲欢才能更胜一筹了。”说完她还咂咂嘴,似乎是在回味酒的味道!

而一直在她怀中的夏晨也停住了哭泣,他看着独自闭眼品酒的云烟岚,一脸人生就该如此的得意神色,完全没了之前痛哭时的忧伤悲苦,前后巨大的反差突然让他有些好奇这酒的魅力。

他偷偷地上前,用手指摸了一下酒坛子的坛口边缘,然后飞快地放入了自己嘴里,却什么味道都没尝到。

而当夏晨抬头时,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云烟岚已经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一脸玩味地看着偷偷想要喝酒的夏晨,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用脚尖摩擦着地面。

云烟岚大笑,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整杯酒递到了夏晨的面前,微微晃动着示意他也尝一口。

夏晨眼中满是兴奋,用双手小心地接过来,然后学着云烟岚的样子,猛地举杯喝了一大口。却被辛辣的味道呛得满脸通红,他不住地咳嗦着,连酒杯掉在地上都没有发现。

云烟岚将酒杯重新捡了起来,看着满脸通红的夏晨,“酒的滋味不好受吧,希望你以后也学不会喝酒。”说完自己喝了一大口酒。

就这样一大坛酒,多数进了云烟岚的口中,少数撒在了地上,还有几口进了夏晨的肚子里面。

“星儿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啊,”云烟岚背着已经有些醉了的夏晨向着远方走去,“还有记得我和你说过吧,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对你而言很重要的人,一定要带她去看海上夕阳啊……”

她转头看着在他背上不住的点着头,忍不住睡意的夏晨,在心中说出了下半句话,“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将最美的一刻留在心中,人生就应该留下这样几个瞬间,让你只要一想起来嘴角就能扬起微笑,这就是幸福啊……”

夏晨迷迷糊糊地听着姐姐说的话,不知为什么,他总是觉得姐姐要离开他一样,于是他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地环住了云烟岚的脖子,好像是在害怕她独自走了……

迎着刚升起来的朝阳,云烟岚背着醉酒的夏晨走出了火柱神庙,自从在辉言镇找到夏晨,这一路上她都有意地放慢自己的脚步,好在旅途中能故意给他灌输一些思想,而这一拖就走了将近一个月,但是经过了昨晚之后,她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加快脚步了。

风吹过榉树林,连带着树上的叶子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哗哗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有几片落在云烟岚的肩上。

“什么人?”云烟岚的脚步突然一停,对着面前密林下的阴影中厉声审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寂静的阴影之中站了一个身穿着黑色兜帽披风的人,巨大的披风遮住了一切的能够让人类辩识的特征,让云烟岚什么都看不出来,只留下一片漆黑的阴影。

“没想到我苦等多年,再一次等到的不敬神者,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云烟岚,你今天来这里究竟是代表着什么人呢?学者公会?”对方刻意伪装后的声音从阴影中传了出来,带有着几分诡异的压抑。

“你知道我的身份,却又隐藏着自己的身份来质问我!不如你先回答我你是谁?我就告诉你答案。”对方来意不明,为了保护夏晨,云烟岚小心地将他放在一棵树下,然后将她完全挡在自己身后,伸手将一直别在腰间的长剑摘了下来,时刻准备拔剑而战。

“我可不想与你为敌,虽然你的剑气已经许久都没有真正绽放过了,但是我却还记得曾经就是在这柄青莲剑下,连学者公会都不禁瑟瑟发抖,也正是因为那次震惊大陆的上门挑战,你才会被卡伦直接任命为学者工会的二十四人之一,我这种无名小卒可不敢说自己能从你的剑下活命。”

云烟岚挑了挑眉毛,缓缓放下手中的剑:“尽然如此,又为什么要拦在我前面?”

“本来我以为我在这里等到了我要等的人,没想到却在这里遇见了你,正好,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交易?”云烟岚失笑,“我应该算是这个世界上最穷的人了吧,你想要和我做交易?”

“也许吧,我知道你现在是真的身无分文,但从良渚城出来的你知道太多的秘密了,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这些秘密多到甚至能换来整个大陆,最简单的一个,就比如你身后的那个孩子的身份?”

“你……你究竟想要什么?”被戳中的逆鳞的云烟岚极度冷静,她再度拿起了自己的长剑,剑刃微微出鞘,让恢宏的剑气笼罩了在场的所有人。

她缓步走向了这个站在阴影中的人,剑尖稳稳的锁定着他的心脏,让他动弹不得。

“良渚城在哪?”

“良渚城?”

“怎么,想装作不知道?就是那座伫立在北方群山之中,由肋尊者建立起的伟大城池,也就是名副其实的众神之乡,虽然传言说安国境内所有的祷神者都曾到哪里修行,但事实上却无人能够记得它在哪,所以如今的整个大陆上,也就只有你才会知道它在哪了?”树林阴影中的老者毫不在意云烟岚手中剑气的威胁,继续追问着。

“良渚城者不可追,非神灵者不可入。这就是学者公会对于哪里的唯一记载,所以我不并知道你要的答案,而且就算知道了你们也进不去哪里。”

“云烟岚,谁都不是傻子,我知道你的剑术是谁教的,所以你是不会仅仅知道这句谁都知道的话而已,还请不要和我兜圈子了。”

“我也根本不想和你兜圈子了!”云烟岚一声低喝,她快速向前逼近一步,清冷的剑刃伴着巨大的剑气,向着阴影中的人的脖子掠去,猛烈的攻击没有任何前兆,一瞬间就完成了,没有给对手任何的反应时间。

就在剑气撕碎了整个黑色袍服的时候,云烟岚却忽然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剑尖上传来的细微触感,完全不像是切中人体的感觉。

轻吟的风声在她身后响起,大意之下云烟岚被诱敌深入,而敌人的攻击也直接面向了自己的死角,这时她已经来不及撤回自己的长剑,而她也没有任何躲闪的空间,一闪而过的银光对着她的后心,似乎是想要将她贯穿。

云烟岚却没有慌张,她将重心后撤,长剑自右手轻转入了左手,倒悬着剑刃横在背后,无形的剑气瞬间勃发,青莲剑歌第三式‘剑气壁’所发出的雄浑的剑气只在一瞬间就将周围的树木和地面连带着那个黑袍人完全摧毁了。

云烟岚转身站在了黑袍人的面前,听到已经被剑气刺成筛子的黑袍下隐约还有呼吸的声音,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她随手将黑袍人身上已经被鲜血染红的黑氅挑开,就看见一个老学究一样的人浑身上下的伤口上都留着血,显然受伤不轻,但也并不致命,在云烟岚剑气勃发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用自己的长剑挡住了最致命的要害,才保住了一条命。

云烟岚轻轻一笑,将自己的青莲剑汇入剑鞘,轻声说道:“真是没想到啊,在安国境内还能见到人类圣殿殿卫独有的秘术――‘还影术’,究竟是你们藏的太深,还是说学者公会的‘灯下黑’呢?”

“我更没想到,你就算是在璇瑰破碎的状态下,竟还能发挥出这么强大的力量,真不愧是肋尊者凌寒的传人。”老者丝毫没有战败了的自觉,也没有因为自己身上的伤而后悔。

“如果连你这样一个小小的七窍境界的殿宗都对付不了的话,那我可就真的没脸回良渚城了,说吧,你究竟是谁?”云烟岚认真的说。

“原人类圣殿枯木殿殿宗――孔礼,曾受命于韦植大人,不过如今虽然已经退出人类圣殿,但依照惯例进行了三问三答,如今还欠他们一个答案。”

面对着出乎预料诚恳的老人,云烟岚一愣,“这么简单就告诉我了,我还以为你会沉默呢!”

“有孩子特意告诉过我,说你虽然是学者公会的二十四人之一,却不会和我们这样的人为敌。”孔礼沉默了一下,“他说你知道我们所有的事情,所以只要我们不去触犯你,就永远不会是敌人。”

云烟岚点了下头,“我的确是知道极北之地的所有事情,所以今天我不会杀你,而且你能回答两个问题,也算是时也命也了,但是一个失败者,没有资格得到答案,你走吧!”说完她便不再理会老人,转身背起夏晨向着远方走去

―――――――――――――

三天之后,安国境内,北山山系的最高峰――琼山之颠上。

狂风劲吹,卷起漫天的飞雪,拍打在那乌黑挺拔的松树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阳光透过了漫天的风雪变得有些苍白无力,却也将那仅剩下的几块青石城墙染上了苍茫的光辉,静静地流露着时间的斑驳痕迹。

终年不化的积雪确实能够掩盖住一切生命的痕迹,夏晨紧跟着云烟岚的脚步,慢慢地走在这片坚硬的雪地上面,挪动的腿脚不经意间踢开了表层的积雪,露出下面不知是什么生物留下的巨大的白色骸骨,夏晨被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他赶紧快走了几步,把自己的身体完全依靠在了云烟岚身边。

前面的云烟岚也感受到了夏晨的恐惧,直接把他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不让他去观察周围的一切,然后小心翼翼地跨过一块巨大的青石块,穿过一条破破烂烂的拱廊。

云烟岚踩在那破旧的青石板上,看着周围哪些苍白色的巨兽骨架被呼啸的狂风吹散,然后又被其卷起的白雪掩盖,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迹。而她怀中的夏晨则是有些恐惧的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脸得不知所措。

“姐姐,这是?”夏晨轻声询问。

“星儿,不要害怕。”云烟岚用手把夏晨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不让他看周围的环境,“这里曾经是缅栀大陆上最伟大的城市,虽然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即便是现在落魄了,这里依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里,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都要生活在这里了。”

夏晨没有回答,只是低垂着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云烟岚换了一只手抱着夏晨,然后用腾出来的右手用力一把拉开上锁的铁大门,一步迈入了门后的黑暗深渊,慢慢地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黑色隧道,不断地向深处摸索着走去。

云烟岚丝毫不在意她周围的一片黑暗,轻轻的脚步声在周围的环境里不断的回荡着。

突然一道火红色的光亮将周围隧道的墙壁全部照亮,面前呈现出的是一个巨大的钢铁浇筑而成的铁门,还一个黑影站在门上的框口内,在亮光中显得模糊不清。

“什么人?”夏晨听到了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与周围阴暗的环境显得格外的不搭,“云烟岚?”

“林静影?没想到你小子还待在这里啊!之前我还在担心,我突然来了会没人给我开门呢!”云烟岚有点意外地说道

“我说怎么会有人能够强行闯入琼山的结界呢,原来是你,可我记得这里好像不欢迎你吧。”门内的少年丝毫不给云烟岚面子。

“别废话,快点给我开门。”云烟岚有些不耐烦。

“进来吧,一个一个进啊!”林静影在铁铸的墙壁上开出了一个小小的门。

云烟岚把夏晨放下来,推着他让他先进去。“星儿,先进去,然后跟着他在这里等我一下。”云烟岚站在了门外,“我要去把那些被我破坏的结界修好。”

“小朋友,到我身边来。”这个名叫林静影的少年有些自来熟地说,“别一直站在门前面。”

夏晨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一直在招呼着自己的少年,他比自己要高出一头,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搭配上一幅方正的国字脸,看起来极其英武。只是眼角后面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直延伸到了脖子上,显得有几分狰狞。

“喂,你愣在那里干什么?”林静影有些不解地问道。

独自一人的夏晨时候,他似乎还是有些犹豫,但总归还是走出了黑暗慢慢向着林静影的方向挪去,黑暗中,云烟岚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让他的心中越来越空,突然他踩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一个肥硕的四脚异兽尸体,将他吓了一跳。

“你踩在了我的猎物上,这将会是我们今天的晚餐。”

夏晨听到这话有些不好意思,他急忙快步绕开,走到了林静影的身边。林静影微微地低下了头看着夏晨,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从这个角度,夏晨的视线正好落在了林静影的伤疤上,让他突然有些恐惧。

“孩子,既来之则安之,欢迎来到良渚城。”林静影却毫不在意的一笑说,“你是叫星儿吗?”

“……”夏晨沉默着,他不知道如何应对,离开了云烟岚,他还是习惯于躲在黑暗里,根本无法快速的接受一个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

“星儿!”云烟岚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她快步来到了夏晨身边,也打断了他们二人间的第一次对话。

林静影闻声转过身,看着来到自己身边云烟岚,认真地上下打量着她,对于这个救过自己,却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心中有着无数的好奇,“云烟岚,没想到你还会回到这里来,琼山上的结界你处理好了?”

“恩,已经修复了,凌老头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林静影将地上异兽扛在了自己肩上,“跟我来吧,我要关上门了,免得冷风吹进来,城堡里剩余的柴火可不多了。”说着三人便一同沿着长廊向里面走去。

“没想到我这么久没回来,这里却还是这幅破烂不堪的老样子,林静影,你就不会把这里修缮一下吗?”

“我才不会去主动找凌老头的骂呢!”

夏晨跟着云烟岚和林静影的脚步一路走出了黑暗的长廊,来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里。

大厅里临时搭建火炉上连着一圈简陋烟囱伸向屋外,炉膛里燃着木头因为长时间没人照看已经着烧了出来,红色的火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而在屋子的正中央还有张沉重的黑橡木圆桌,看上去至少能坐十多个人,不过如今已经布满了灰尘。

林静影将肩上的异兽随意扔在了地板上,然后又将着火的木头凑进了火炉中,“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啊!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云烟岚沉默了片刻,没有回答。

林静影见状轻轻一笑,“或者我换个说法,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孩子是谁?”

云烟岚又是沉默了很久,然后双手按在夏晨的肩膀上,把他轻轻往前推了推,她豪爽的笑了笑,“他是我的弟弟……”

夏晨笨拙而犹豫地走了几步,微微的离开了云烟岚一段距离,他感觉到,即使是隔着一段距离,云烟岚的目光还是汇聚在自己的身上。

突然,恐惧和迷茫都消失了,这一次夏晨主动走出了黑暗,他鼓起勇气来到了林静影的面前,看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好奇,还有关怀……

夏晨先是沉默,然后轻轻屏住了呼吸,学着云烟岚的样子,伸出了自己的右手,“你好,我是星儿,云烟岚的弟弟。”就像是主动的接上了之前在隧道里没有完成对话的一样,他学会了主动去接受一个新朋友。

林静影轻轻地一笑,伸手握住了夏晨的手,“你好,我是林静影,是被你姐姐救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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