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武临近,天轮主峰上日日人声鼎沸,白天诸派弟子研道阔论,入夜后便三两成群利用这难得的相聚机会对酒当歌,高谈起舞,更有甚者,当众施法探研,因此天轮主峰上时而各类灵器闪耀着亮光划过,时而各种阵法闪耀光芒,好一派盛事景象。
此夜,这边厢热闹非凡,铁树银花,那边厢阴沉可怖,黝黑异常。寂寥月色下,天轮深处的一个山谷中忽然响起阵阵极难听的金属摩擦声,有如一头洪荒巨兽正有月下磨着它的牙齿。
孤零零藏在山谷深处的镇仙殿就是这头巨兽,缠绕着这座殿的巨大铁索不停拉扯,锁链上的法印闪着精光,似乎想要把镇仙殿缠得更紧般。驻守在镇仙殿前的两位石像般的守殿道人突然间有了生命,道袍轻动,他们分向两边撤开,俯身行礼。
镇仙殿两扇铜门缓缓打开,犹如巨兽张开了巨口,门内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门开的瞬间,伴随着嘶的一声呼啸,巨兽喷出一团冰寒、阴冷、凝而不散的水雾。
云雾之中,隐隐传来一声幽幽叹息,似含了千载离愁别恨,就是那最细微的起伏处,细细听去,也有无限波澜。
人虽未至,只闻得这一声叹息,两名道人的身体就弯得更加低了。
一阵阴风驱散了冷雾,大殿中又隐约响起阵阵冤魂的呼喊,声声凄厉哭喊,每一声都似是要将周围生灵的魂魄生生拉出体外。
守殿道人的头深深地低了下去,周身道袍亮起蒙蒙玄光,显然已动了灵气,方可抵御着殿中传出的冤魂啸叫。
又是一阵彻骨冰寒涌出,一个白裙的女子如踏波般从殿中行出。清冷月色从她背后斜斜落下,她折纤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轻纱,眸含春水清波流盼,头上倭堕髻斜插碧玉龙凤钗。香娇玉嫩秀靥冷峻异常,口如含朱丹,一颦一笑动人心魂。她从两人中间穿过时,拥有数十年道行的守殿道人深深埋头,不仅仅是不敢直视她的容颜,就连看到她一片裙角,也似是深有所忌。
她款款立定,右手轻挽水袖,黑夜中白得耀眼的左手自袖中伸出,纤指如昙花静放,挥动间有残影片片如兰,久凝不散。她左手舒放间,一把铜锈斑斑的古锁悄然浮现,正是那把镇仙乾坤锁。她中指指尖在锁上轻轻一点,断岳乾坤锁即无声无息地飞到殿门前,啪嗒一声,自行扣上。
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镇仙乾坤锁合上的敲击声就显得格外嘹亮,在夜幕下回荡不休。
她双手缓缓收回袖中,在一片阴寒的簇拥下,悄然远去。
直到她留下的淡淡余香也散得干净时,两名伏地不起的守殿道人才略略侧头,确定她确已走远时,方才爬起身来。
一名道人深深吸了一口冰寒的夜风,似乎这样才能稍稍平缓一下胸中的血气。他苦笑一下,道:“周文兄,你觉得怎样?”
另一名道人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低声道:“燕云兄,我还支持得住,可不知道还能支持多久。若不是知道镇仙殿有镇仙压灵之功,有时候我真有些怀疑出来的非是沫若小姐,而是苏妲!”
说到苏妲二字时,他声音竟然微微颤抖,不自觉地低了许多,象是生怕被那深锁在镇仙大殿深处的九尾天狐听去了一般。
燕云沉默片刻,方道:“周云兄,你意思是说……沫若小姐习的是天狐妖术?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名为周文的守殿道士似也知道此话犯忌,四下张望一番,确信周遭无人后,才尽可能地压低声音道:“燕云兄,沫若小姐虽说贵为二长老心肝宝贝,但修行时间尚短,道行尚浅,但不论如何道气纯正,从来并无妖异之象,可是你我自幼清修,现下连看到她身姿步态都会心神动摇,血气涌动,这正是那苏妲的秘术啊!真不知二长老为何会让沫若小姐学天狐之术。”
燕云一瞬间想起元天厥阴冷的神情摇了摇头,打了个寒颤,正色道:“周文兄,二长老自有道理。我等职责只是看守镇仙殿,需要做的则是谨守心防,莫要被沫若小姐无意间破了道心。至于沫若小姐所学何术,实与我等毫无关系,今后这些话,再也不要提起!”
片刻之后,那冷如寒霜的身影已停在天轮主峰辰一凡暂时所居的院落前。她双唇微开,吹出一缕暖气,融化了门上粘着的一小片积雪。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感觉到她身上还有一丝生气。
她轻轻提起右手,纤指雪白如葱,就要向化开了一片积雪的院门推去。她每一个动作都节拍分明,似有一种无形的韵律在内,但在指尖就要触到木门的刹那,节律却骤然断了。
那凝如羊脂的指尖在木门上轻轻一触,就如触到了蛇蝎一般闪电缩回,然后在月色下,那纤纤玉指欲进还休,早失了进退方寸。
终听得吱呀一声,她推开了院门。
院内四壁萧然,积雪虽已被负责杂役的道人打扫干净,但房中日用之物都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望可知已有几天时间无人居住。
她以手掩口,啊的一声低呼,再也顾不得衿持,旋风般在所有房间内转了一圈,发现辰一凡显已不居此处,一时间呆立在院中,不知所措。
“怎么会这样!他人呢?!”她失声道。
“沫若小姐无需担心,一凡领长老之命下山历练,去了已有二三日了。”话音未落,林虎已走入院中。
元沫若如一阵风般转过身来,盯着林虎,道:“他这种道行,怎么可能下山历练?他去哪了?”
月色当空洒下,恰好照亮了她的面容。此时的她与一月前相比,几乎是判若两人,在月华映衬下,她只是站在那里,浑然天成的寒霜气质,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一双黛眉如天上弯月,但眉梢处,却又锐利如刀,淡淡杀机隐约浮现。
月夜下,元沫若双眸骤然亮起,那一片冰冷、傲慢的寒芒,瞬间压过了月色。
道行略低的林虎着实受不了元沫若冰冷至极的气势,登时后退一步,偏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一边道:“沫若小姐,让一凡下山历练,乃是大长老所定,个中缘由我也不是十分清楚。不过据家师送门主透露,此次下山历练实是对一凡的修行大有好处。”
元沫若高仰着头,向林虎走近两步,双眼微微眯起,冷冷问道:“哦,那他去哪了?”
元沫若甫一移步,林虎立刻后退了两步,恰好与她保持了原本的距离,一步不多,一步不少,看上去万分不愿与她多接近一点。
林虎道:“我人微位卑,一凡的去向是不知道的。”他欲言又止。
元沫若一转念间就已明白,点了点头,道:“你不必说了,我自会去问个明白。”
也不见她有何动作,一道寒气即自足下而生,托着她冉冉升起,消失在夜色之中。
直到元沫若去远,林虎才抬起头来,暗叹一声,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
“我也要去洛阳!”元沫若立于厅心,淡冷而坚决地道。
“胡闹!”二长老元天厥用力一拍椅子扶手,喝道:“此去洛阳路途遥远且不论,途中还要经过三处妖邪聚集的险地!就你那点微末道行,如何去得?”
“他去得,为何我就去不得?”元沫若毫不放松。
元天厥怒道:“他与你怎么相同?此事事关重大,牵扯甚多,我也不能说与你知,总而言之,就是不行!”
元沫若淡道:“不就是三处群妖聚集的险地嘛,若我过得了呢?”
元天厥气急败坏道:“你过得了我也不会让你下山!”
元沫若听罢,也不多言,当即转身飘走。
元天厥余怒未歇,站在厅中来回踱步,一旁紫云即温言道:“长老息怒,你怎么不想想,沫若这一月以来可是跟着她学艺呢,这天下妖邪,又有哪个会不对沫若退避三舍呢?”
元天厥听了更是怒道:“紫云,你是看着沫若长大的,她什么脾性你能不知道吗?连向苏妲学术都能做得出来。那妖媚之术是正统道家子弟能学的吗?你倒好,不但不阻止,反而帮她偷出古匙。”
紫云也不在意元天厥的怒意,细言如春地说道:“沫若自小就固执,她决定了的事,别说我,怕是长老你也改变不了的。也是沫若福缘深厚,真没想到苏妲竟也会对她另眼相看。以沫若脾气,若不让她下山,她多半会偷偷跑下山去。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她出去走走,现是天轮会武盛典,你离不得天轮派,我暗中护着她就是。”
元天厥深叹口气,皱眉道:“紫云,如今魔气外泄,群妖蠢蠢欲动,那封印在喜马山脉隐处的千面玉魔巫珑又不知使了何种手段逃了出去,天下实不太平。我怕你去了也不平安。这样吧,我另派人去。有个人比你更适合。”
紫云微微点点。
………
“我要去洛阳!”元沫若立于地牢之中,冰冷如霜地道。
苏妲微张凤目,略显惊讶之意,但随即微笑道:“你是想过那三处险关吧?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半个传人,这事还不容易?路上若有为难你的,你只消报上薛玉或是巫珑之名即可,这两人当年与我一同叱咤天下,寻常妖物谅它们也不敢再来多事。不过你还得多呆一日,将锐气锋芒消得干干净净,我方许你下山。你学我秘术已有月余,此次下山若连个男人都抢不到,岂不是堕了我的威名?”
………
喜马山脉绵延千里,位于无极宫西北侧的魁星殿构制宏伟,上承天露,下接地脉,乃是二长老元天厥平素清修悟道之所。然而今夜,魁星殿中阴郁凝重,全无半分清灵仙意。
元天厥高坐于紫金台上,那条黑羽螣蛇在他手臂上来回滑动,诡异时分,而那身后四名美艳惊人的婢女正为他打着团扇,旁边一名婢女刚沏好了一杯清茶,捧到了他面前,冷面含威,双目似闭非闭。
在他面前一丈处,陈柳之跪伏于地,静静等候着元天厥的发落。
冷月悄然西移,元天厥终于慢慢张开了双眼,一字一句吐出:“从你见过了一凡,已经是多久了?”
“快一年了。”
“那么最近这段时间,你见过他几次呢?”
“两次。”
元天厥点了点头,闭上双目,徐徐问道:“见得如此之少,是辰一凡对你起了疑心?”
陈柳之道:“不是,他对我并未起疑心。”
“那么……是仙剑并未在他身上?”
“也不是。虽是他极力掩饰,但弟子与宋一山发生冲突那夜,我很确定我看到了他将仙剑收于丹田之内。”
元天厥双目又开,这一次目光冰冷如霜,问道:“那你为何对我的吩咐置若罔闻呢?”
陈柳之头也不抬,回道:“在一凡上山之前,长老不也有过一次吩咐吗?只不过那次的目标是儒清远而已。”
元天厥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喝道:“时过境迁,这怎么相同?他又如何与一凡比得?!一年前儒清远归顺于我后,我就已说过你与他之事到此为止,今日你竟还将此事拿出来搪塞!你已不将我的吩咐放在眼里了吗?若是如此,那我准你改宗另投,成全了你们两个!”
陈柳之伏地不动,片刻后方叹息一声,柔声道:“长老,这缘份二字,怎是到此为止四字就能止得了的?可是长老待我恩重如山,柳之万万不会改宗另投,也不会再违了长老的吩咐。明日一早,柳之即去寻他就是。”
元天厥闭目不语,陈柳之也不说话,魁星殿中就这样静了下来。
“寻他?你到哪里去寻?”元天厥终于开口了,语气虽缓和许多,但仍有森森寒意:“数日前一凡即已下山历练,远赴洛阳。你连此事都不知,可见与他的亲疏!
陈柳之讶然抬头,见了元天厥满面怒意,又垂下头去,淡柔却坚定地道:“那柳之也去洛阳好了。”
此时,元天厥才缓缓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此番前去洛阳,除了辰一凡之事外,你还需做一件事情。沫若前日已下山,去向我不说你也猜到。沫若自从与那小子因九牧神农鼎产生恩怨后,便这小子一直念念不忘,更是背着我跟苏妲研习狐法,如今烟视媚行,气若云下冰峰,早成倾世之姿!沫若此次跟去洛阳,多半也是跟辰一凡这小子有关,苏妲的天狐秘术,天下中没有男子可抵抗,我绝不会让沫若跟辰一凡再发生任何牵扯。你务必在沫若与这小子相遇之前截住辰一凡。若是肯乖乖交出玄仙剑,便废其丹田,带他远离天轮派范围,让他从此做一凡夫俗子,若是他负隅顽抗的话………,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陈柳之头也不抬,答道:“弟子遵命。”
元天厥点了点头,挥了挥手,陈柳之应了一声,也不见她有分毫动作,就如行云流水般向后滑出,出了魁星殿,而后冲天而去,竟不稍作休整停留,直下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