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并不是永远都面临生离死别,大多数患者进来,痊愈,得到了一次警戒,以后会更加热爱生活,这就足够了。他们不必记得医生,我宁愿他们不会再见到我。隆胸的女孩痊愈出院,留给我了一支口红。应该是韩国的,盒子也没拆,字条说,冯医生,不要总是素面朝天地来给病人急救了。
我把口红拿出来涂了涂,停职之后,我终于没法拒绝护士长的相亲计划了。自从去年医院联欢会被拉着跳了段芭蕾,我的人生大事就一直记在她的2016待办事项NO.1,听说我休假,她经常逮住我说起的“条件很好的男人”,我是非见不可了。
相亲我不是第一次。刚从美国回来时,医院里单身的前辈都约过我,他们说过的话也基本雷同,没办法,医生读了八年的医学,做了几年的实验,浪漫也来得特别实在,于是我听到的最多的是:“家里不需要两个大忙人,以后需要辞职才能对我的事业有所帮助”“孩子当然是要生两个了,二胎是大势所趋,一儿一女凑个好”“你觉得我们什么时候能结婚?”
护士长似乎是记得我那句“医生我见太多了”,这次,第一个坐在我面前的是个传说中的证券从业人士。发给我的照片没有一张站着,见面果然个子不高,约在望湘园,找了个小桌子点了四道菜。他说,满满一桌菜,我很有诚意啊。我听说你是急诊室医生,每天上班很忙吧?我说,对。他说,我也很忙,你懂的,行业第一的中信证券,我要经常出差。你要是愿意,下次我可以带着你,五星级酒店套房,环境非常好。我看了看他的眼睛,一副情场老司机的狡黠。我说,你也是个花花公子了。他说,被你看穿了。我觉得像我们这么忙的人,感情都不长久,你和我在一起如果需要开放婚姻,我不介意。
我看着他的脸,意兴阑珊。护士长说,不要紧,还有更好的。于是她联系的另一位也坐在了我面前,我不知道她哪来的这么多人脉,这次是建筑设计师。他穿着格子衬衫和登山裤坐在我面前,装作品味很好地点了几道云南菜,和我聊起他游历过的城市。他说,男人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进藏,朝圣过一次,会觉得自己已经不需要女人和结婚了。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相亲?他回答,人不能免俗,而且男人离不开酒色财气的。我问了个没底线的问题,你有多少个前女友?他含蓄地数了数说,能算得上女朋友的,五个吧。前一个女朋友分手是因为她太能作了,她很漂亮,像你一样漂亮,但是她私下做网红直播的,早晚要从我身边飞走。你呢,在医院做什么的?我慢条斯理地夹着米线回答:“急诊室,最脏最累的流抢,没有固定休息时间,租房。”
这样聪明的人,我甚至不需要多说话——他这么能掌控局面,自然知道急诊室的医生工资不多,私人时间少,以及我并不好相处,于是吃完饭散场,他没再和我联系过。
我给护士长打电话说,等我复职了,什么忙我都帮你,唯独这个相亲,还是算了吧。护士长急了:为撒?侬虚岁已经廿七了,廿八岁伐嫁出去就难嫁了。嫑担心,你爸死得早不算单亲。我握着电话翻了个白眼,她真是心直口快。她继续说,一个人在上海不容易,你看我给你找的,经济条件是不是都不错?一般般的吃不起穿不起的,我都不介绍给你。我回想了那些嘈杂的餐馆,说是的,现在的男孩子,都挺聪明的。
而最后一个相亲对象,在我走进餐厅时,仿佛被雷劈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前男友丁俊榕时隔五年,成为了我的相亲对象,这大概是在高速遭遇车祸,被八辆车连环撞飞的几率吧。在我犹豫要不要转身就走时,他的目光撞上了我的。走不了了,我硬着头皮坐在他面前,我下意识地朝口袋里摸了摸——要死,这竟然是无烟餐厅。
“我真没想到是你。护士长给我打电话,我听见‘冯遥’两个字,还以为只是重名,竟然真的是你。”他不慌不忙地倒茶:“没白来。你竟然也开始相亲了,急着嫁人吗?”
“我拒绝不了护士长,哪个医生敢得罪护士?”此时此刻,我真的很想去走廊抽根烟。
“美国一别,都五年了。你过得好吗?”
“好。每天都有血淋淋的病例来我面前,比在美国帮病人预约抽血化验排MRI好得多。”
“不要对美国这么多怨气,你回国内只是你个人的能力不行。”
看他依旧能这样冷静地奚落我,我就放心了,他过得真的不错。从谈恋爱开始,他就乐于用各种方式来打击我,医学知识出错要笑,生活常识匮乏也要笑。仿佛他做的一切都是对的,包括叫我去隆胸。
我在脑海里飞速地回想了一下在美国短暂的半年,直到服务员说,餐齐了。他说既然是相亲,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打听你了。你现在在上海住在哪里,薪资多少?急诊室主要做哪块?流抢,EICU,还是二线医生?
“我也有权利不回答你,我不喜欢相亲对象,可以拒绝回答吧?”
他流露出了些许意外——以前我从不会顶撞他,一点也不会。他看着面前渐渐冷掉的盘子说:“那我告诉你一点我的近况吧。”
“我不感兴……”
“我不再做医生了,离婚了,现在是个律师。你的护士长没告诉你,今天的相亲对象是个律师吗?”
这次轮到我惊讶了。他用胜利的表情看着我:“吃饭吧,以后会有机会再见面的,这家餐厅是我客户的合作餐厅,你的工资是不是付不起?”
我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毕竟急诊室医生的确没什么钱,无论我说什么,他都能用我以前掏心掏肺过的过去轻易地击溃我,索性我也懒得回答。我们相对无言地吃完了这顿人均三百的餐厅,非常难吃。面对这样一个处处都要压你一头的人,无论吃什么都难以下咽。然而,我还是能从他的衣领想象得到他衣服下藏着的身体,知道他透过衣服的体温,这很让我恼火——身体的记忆不是我能轻易控制的。我按捺着浑身的不自在吃完了这顿饭,没有开口问他为什么现在变成了律师。
我心不在焉地在家里喝了杯伏特加,一周的时间就这么被相亲混过去了,好不容易休了个假,也没能离开上海休息,没钱,也担心急诊室人手不够。我来到医院,弥漫着药剂和些许汗味的急诊室大厅拥抱了我,终于又回来了,尽管我活得那么失败,我依旧可以治病救人,用我爸的话说,我还是个超人。
刚刚到医院,愁眉苦脸的大东站在流抢门口,没有口罩也没有手套。他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消极过。我心里蒙了层阴云,他怕是遇上倒霉事了。
晓松把我拉到值班室,悄声说,昨天大东在流抢奋战了一个白天,晚上所有的人都被抽去手术了,他又累又不能下班,遇上了八十岁的胰腺癌晚期患者,低蛋白,腹腔里满是腹水,需要输蛋白。大东看了看病历说,明天再输液吧,药比已经超了,明天输也没问题。而就恰恰在这个平静的夜晚,患者就悄无声息地突发心梗咽气了,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大东对家属一直都是少言寡语,突如其来的死亡让他慌乱了,家属直接找来了律师,马上就要和他约见。
我拍了拍大东的肩膀,他低声说,你也知道药比是有规定的,我只是怕被扣奖金才没有输液的。而这个老太太,偏偏在今晚突然心梗,这种突发情况,我怎么会想得到?
“医院就不该设立这种制度,最后坑的就是我们这些医生。你和家属没说什么吧?”
“我只说了句对不起。他们可能觉得这道歉是我的过失,咬住我不放了,妈的。”
这可能是我讨厌做医生的唯一理由。和病人打交道,病好了,医生收了钱是应该的,治不好就祸从天降。我只能祈祷患者找到的律师懂得医学常识,虽然是替家属说话,但至少可以让损失减小到可控的程度吧。
我转过身,大厅闪过一个身影,我惊愕得像是被浇了盆冷水——丁俊榕拎着包和家属一同进来,走到大东面前说,孙医生,你们的法务到了吗?说完睨到了站在一旁的我:“这么巧,这个案子,是你同事的疏忽造成的?”
如果说电视剧是为了剧情拼凑巧合,生活真是处处都有玄妙的三俗剧情,三秒之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是个笑话。
大东和丁俊榕一起走进了三楼的会议室。我仍旧守在流抢区,面对着看起来并不严重,却哀嚎着自己要死了的病人。没办法,急诊科是唯一一个不限号的科室,所有人在生病时,直觉也是找到最近的三甲医院,一个坐诊医生每天要医治两百号病人,一口水都喝不上,而真正需要抢救的人被推进医院时,医生还要打起一万分精神,一旦他出一点错让病人丧命,家属可以找律师,找医闹,寻求索赔,医生经常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丁俊榕这种在美国做过三年住院医师、熟知每一个医疗细节能带来的疏漏的人(后来他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想要告垮医院,简直轻而易举。我看着护士拔掉病人的输液管,板着脸对老太太说,你可以出院了,回家继续吃降糖药,有问题再来挂内科,不需要来急诊了。她拉住我的手:“医生,我女儿在国外,如果我不来急诊,没有人送我来医院呀。”
我叹了口气。老太太的手上长满了老人斑,有朝一日我妈也变成这样,医生对她说这样的话,我一定会骂他们王八蛋的。
午休时间,大东回来了。一群人拥上前问:“怎么样?医院会赔钱吗?”“你会不会被开除?”听说大东没有危险,医院却要被索赔六十万,大家悻悻地散了。
大东垂头丧气地走到我面前:“这个丁律师,你是不是认识?”
“对。”
“他为什么这么恨医院?”
“我不知道,他都说了什么?”
“他出门之后和我说,他的梦想就是把所有的医院告垮。他以前究竟是干嘛的?医院杀了他全家吗?”
我吸了一口冷气,后悔没有在上次吃饭时问清楚。
傍晚,我走出门想要吃个吃饭,正好碰上了丁俊榕。他不慌不忙地和家属告别,转身截住了我:“一起吃饭?”
我们又在医院门前的小餐馆坐了下来。我的白大褂都还没脱掉,坐在局促又拥挤的小餐馆,像是一对热恋中着急约会的情侣。如果护士长看见这一幕,一定会以为她的做媒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而我只直接地问他:你明明知道胰腺癌晚期随时会有迸发症,就算没有药盯着也只能撑一两个月,为什么一定要打这个官司?
丁俊榕说:“我在美国主刀了那么久,会纠结这样一个小官司?”
“那你想干嘛?”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这个案子我的下属会跟进,我只是来了解一下,现在国内的医患到了什么程度。”
“你现在不是在做律师吗?”
“是的,我在等融资。现在律师也离不开互联网经济了。投资人就想看看,我们究竟能把医疗辩护这块做成什么样,你也知道,现在任何事情只要去网上发酵一下,效果都非常好。”
“你谈恋爱对女朋友不好也就算了,当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想要做个医生,现在竟然背过身来和医生做敌人,你简直卑鄙。”
“冯遥,你随便怎么骂我都可以。我也曾经想做一个优秀的医生,让所有人敬仰我,尊重我,然而我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这一切,你都不知道。你不要以为你现在的医生做得有多么高尚,一个月几千块的薪水,你的奖金每个月都被直接扣掉,在医院甚至没有人喜欢你,没有领导愿意提拔你,你做了两年还是个流抢的医生……”
“至少我还愿意做医生,我愿意救人,丁律师,别用你那一套功成名就的标准来衡量我了,我在你眼里永远都很失败,你可以尽情地蔑视我,但是我手里还有手术刀,有朝一日,你早晚会生病的,到时候救得了你的不是你的钱,是我们医生。再见吧,跟你吃饭,我真的一口都咽不下去。”
我没心情回家,径直走回医院准备连夜班。杨医生示意我跟着他上楼做手术。这个二尖瓣膜置换手术大东期待了好几天了,本来杨医生主刀,他要在一旁协助,现在连观摩的机会没了。
手术室站了八九个人,却一片寂静,只有止血时皮肉的烧灼和刀钳相碰的冷脆。杨医生三十四岁,冷静地开始了他的冷兵器时代——开膛破肚见真章,心脏手术,仪器都敌不过灵巧的双手。我悄悄问杨医生:病患家属和医院打官司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大东那么萎靡?
“你和大东同一届的,性格完全不一样。你从来都不怕惹麻烦,大东家庭条件不好,还有个上海本地的女朋友,他为了留在上海平稳晋升,平时一个错误都不敢出。”
刺耳的监视器传来危机的信号,出血了。我紧张地帮杨医生抽掉,他皱了皱眉头,伸手摸到出血口,钳住主动脉,止血,继续缝针:“医生太不容易了。我也遇到过很多次救不活的病人,多亏医院帮我遮风挡雨,于是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但是你也知道你一直在绷着一根弦。说不定哪一天,你的判断错了,病人的命没了,你一直绷着的弦会断的,你的职业生涯就停了。你们学校当年一起来实习的五个人,毕业只有你留下了,你还记得吗?”
做完手术已经凌晨一点。我给丁俊榕发了个微信:“和我见一面。我要和你谈谈大东的事。”
他竟然没睡:“我在长宁这边的万丽酒店,1208。”
我敲开丁俊榕的门时,他的表情有点复杂,却依旧再熟悉不过了。七年前的我们经常这样见面,我走进奉城某一家酒店的走廊,敲开一扇扇长得类似的房门,看见他闪着欲望的脸,再剥掉彼此的衣服,这一系列的动作就像是躲避他人目光的犯罪。他的身体我依旧熟悉,五年对我们来说只是皮肉微妙的变化。人拥有生理欲望时的神态和正常的时候不一样,看起来不像人,而像急切的动物。看着他的脸,我觉得他和以前一样像只野兽,只是我的目光不再追随他,他有点慌张。
时隔多年,我终于能把对他的情和欲分开了。以前的我经常喜欢在情欲过后紧紧地箍住他,贪婪地闻他身上沐浴露的味道,一秒都不愿放开。年龄大了是件好事,他一泻千里之后,我翻下床去洗了个澡,出租车上急躁的情绪被浇熄了,我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怀念他的身体,反而像是场约炮。看来五年过去我成长了不少。
走出浴室,我把灯猛地打开,他显然没法接受突然的光亮,低低地冒出一句国骂,从被子里甩出一条腿。然后,他大腿上圆形的疤痕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摸了一下,他顺势抱住我。
“天哪,时隔五年能这样抱着你,我真没想到。这简直是几年来,我活得最幸福的瞬间。”
我轻轻地躲开了他,点了支烟:“腿上的疤是怎么搞的?”
“你离开美国后,我在复习主治医师执照,遇上了一对父女。女儿不停地打嗝,医院只给了些药就打发她走了。你知道的,美国不严重的病都需要排队。后来,她因为开车的时候打嗝车祸,脑死亡了。当时我是住院总医师,女孩签了DNR和器官捐赠,我必须要听从主治医生的指示,拔掉她的呼吸机,医院里正有肾衰竭的人等着她的肾救命。他的爸爸就给了我一枪。”
我的烟灰掉在被子上,长长一截,被套被悄无声息地烧黑了一小块。丁俊榕说,当时正好打穿了我的动脉,我在梦里觉得自己要死了,而迈进鬼门关的瞬间我发现,我父母不在我身边,连你也走了。一切都没有意义。”
“所以你选择了回来。”
“对,我再也不想做医生了。我的同事总说,我们是对上帝发过誓的。有什么用呢?一个毫无情理可言的职业,我为了治病救人苦读了十二年,一刻都没停过,最后差点流光身上的血。现在我只想用这些经历得到钱。钱才能让我活下去。而现在我又拥有了你。”
“别这么想。”我现在要是不赶紧解释,估计又要陷进和他的漩涡了。
“那……你究竟为什么来和我赴约?难道,你还放不下我?”
我沉默地看了看他的眼睛,他真的变老了许多,眼角略微下垂,也有了细小的纹路。我说,我只想你们放过大东,放过医院。
“什么?”
“医院就算赔偿60万,大东也要背上好多年的心理阴影,这对他不公平。”
丁俊榕暴躁地坐起来把被子猛地一掀,两只手插进发丛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冯遥,你真的……我操,你怎么这么傻?就算真的上了法庭,医院也绝对不会输的。你用你的理智想一想,药剂量都是在正常使用范围,医院的法务一定会搬出当时的血氧含量和心率来解释清楚迸发心脏病的原因,孙维东根本就不会有事。你却为了一个你的同事来和我睡觉,用自己的身体换一个和自己不相干的人免责?就算你医术精湛,你也早晚会毁了你自己。天啊,你简直蠢得无药可救。”
我逃出了房间,一路跑出了酒店。我用了一分钟狼狈地把衣服穿完走出门,每一秒都在被时间凌迟。凌晨五点,我的身体困了,大脑却异常清醒。妈的,只要面对丁俊榕,我就总能犯下一些让自己都没法直视的错误。我已经五年没有这么浑过了,我以为隆胸手术那次我就清醒了,从美国回来的飞机,十二个小时的颠簸也足够让我清醒了,然而在我觉得自己已经能掌控生活的时候,现实就这么准确又直接地摆在我面前,冯遥,你又糊涂了。时隔五年,我做医生而建立的尊严,勇敢地接下一个又一个棘手的病例,而仅仅一件小事,就让我把当年挨过耳光的脸又贴了上去。我走在深夜的马路上,觉得自己披着月光和路灯的影子,像个即将被送上刑场的死囚——罪名一定是愚蠢吧,还能有什么能让我这么狼狈?
既然都已经这么不堪了,那么索性让这个夜晚再糟糕一点吧,我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拨了一个五年都装作没见过的号码。也许他早就已经换号了,奉城离上海一千两百公里,我和他的距离说不定已经要用光年来计算了。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能想到他,这么狼狈的时候能给我一耳光的只有他——
“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