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理出门”,英文是managedout,指说服雇员相信主动离职将符合其利益。[10]她问总助,莫非是你新学的招术?总助身为老板亲信,凡事以公司利益为先,和她解释风味副主任若能自行提出辞职申请,人事部门不需要支付经济补偿。她暗暗冷笑,前助理和环保组长未通过试用期,也被要求“按照流程”写辞职信,声明“出于个人原因请求离职”。
曾经老板心尖的红人彻底凉凉,不明白算是弃子抑或棋子的自我放弃。前年拒了德国化工巨擘的offer选择焦糖厂,创意大胆点子新奇,正合老板转型的心意;即使未成功开发能够量产的新品,也获得副主任的职级,被老板交托整肃包材供应链的重任。实验选定更为廉价耐用的折叠式包装,触动供应部的奶酪无法实施采购,却被老板斥责办事不力毫无进展。年终汇报索性做了每页仅有一句话的PPT,研究多时的焦烧糖新一年里也没能定稿,再无老板跟前的宠爱。副主任本人不着急,据博士说拒绝了好几个猎头;总助却不待见拿着高薪上班炒股的混饭者,恐吓“老板即将动手开除”,“好心好意”给出主动走人的建议。
“7月前风味副主任必须离职,不能给新来的毕业生们留下坏印象。”慢性病拖了将近半年终于下刀,此前种种保守治疗比如PlanB或短线任务,并非为员工本人解决工作中的问题,却是为了解决员工本人,体面地下台阶。新人的阶梯嘛,副主任博士等人踩着老研发的肩头,她和焦糖色环保两位助理又是一拨初生牛犊;既定的职业规划不过空头支票,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
管不了其他,她半开玩笑地表示反对,不可以让清华搬走。市场组方才接下日常填表任务,学妹到时只练手不作负责;何况他们俩已有工作默契,常规的竞品比对与产品推荐处理起来颇有效率。行啊,总助道,万一换了邻座相处不好也麻烦。但以后呢,说不准总助又会折腾什么表面工夫。
一瞬间觉得无力,看不到未来。高企申报资料的员工情况说明表,标明文件专员的职称是“研发助理”。当年的确按研发人员的要求培养,做过一年半载的实验跟着项目主管开发新品,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文员——客户增多审核压力大,技术文件亟待标准化,总监要求一应事务需有人专门负责——顺便把部门考勤、办公用品发放、资料室管理等等杂活一并揽下。越来越不像研发工程师,她已然重蹈文件专员的不归路(甚至更为彻底,文件专员到点下班,把填不完的表丢给她),只盼着清华可千万好好对待红枣和红茶焦糖,别放弃做实验,要知道只有研发项目的参与者年终才能拿到项目奖金。
这算长成中流砥柱前的必要磨炼?她的转椅移至他背后。调查表原文是西班牙语,文件专员说自己向来靠翻译软件搞定,专有名词连蒙带猜久了便识得,不用劳动销售那帮大爷。该劳动还是得劳动,只许研发部被催着要这要那,就不能让他们做好基础工作?她请欧美主管大致翻译一下。主管抱歉道,直接转发客户邮件未查看附件内容;隔天便发来全篇汉语译文。然而还是得逐行指导他,没接触过食品安全体系细则也要凭直觉搞定。
“贵公司有无选择和评估供应商的流程?”
“有。”
“贵公司在发货之前有无车辆检测记录,包括清洁、检测损害、害虫,危险物质、密封、敏感成分温度控制系统等?”
“填‘有’。记录是有的,温度控制系统没有,不过我们也没有什么敏感成分。”
“贵公司的所有存储区域,产品和墙是否均保持45厘米距离,且四周保持清洁,无其它物品包围?”
“是。别的客户也出过这题,我找体品控助理确认了。”
基本上全答“yes”就可以啦,这些是基础的认证要求,客户或第三方来实地审核便会按照要点检查;有什么不认识或不理解的术语再问我。她没立即转回自己桌前,继续看他填了几行;有点累有点晕眩,目光收回,盯着他的后背出神。格子衬衫过于旧了,背部发黄的面积清晰可见;她想起那日答辩结束后,他换下的白衬衣叠放在桌角,仔细看领口有汗渍,大概是很久之前只穿了一回不曾清洗。大多数男生都不重视细节。
晚上八点十分,临走时去质量部打个招呼。品控助理从电脑前抬起头连连道谢,抱歉耽误她下班。不要紧,本来就没法早走;该感谢清华帮你翻译。她忙着和外检机构核对报告数值,把品控助理的几份流程图丢给清华;对面桌子正在设计新厂各处中英双语门牌,总助交代的任务不急。低盐红烧汁的盐含量应该不高于10%,怎么测出13.2%;她问外检机构和自家检验主管要来测试方法,全文比对下来和国家标准没有差别,无法回答技术总监的质疑。明早上班再给外检那边的实验室主任打电话。抓紧把草稿填入高企申报系统,使用政府部门的网站是一门玄学;浏览器版本过高,一次登录只能保存一页表格,第二页显示保存成功,一刷新就是空白。三年前创新主管和技术总监写完初稿,由文件专员录入,这次从撰写到填报总监皆交由她负责,名曰熟悉流程使下一个三年不致这般匆促;此刻回溯前情,也许总监早已嗅到文件专员岗位不稳,提前布阵指名她入局。
工作一周年的纪念是在大雨里等了二十分钟公交车。这星期没空储备宿舍粮草,下客站旁的老上海面馆九点打烊,赶紧点了一份仅剩的茭白素三丝面,端上来一看超过50%的浇头是她厌恶的青椒丝。低潮缺氧,勉力仰头吸气;难得有一个春天维持了许久的愉快心情,终究会烟消云散的不是么。离开公司前给总监发微信,检验主管说红烧汁的盐含量均在12%~14%左右,不可能低于10%;总监十一点半回了一个字“晕”,继而“我看错了,是15%以下,你把高新产品情况表改一改”。第二天早晨律师在她的分组朋友圈状态下表示关心:“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春季抑郁症高发。”春季过去了,现在已经是夏天。
她酝酿一会情绪,睡前回复律师:“话说今天我表了个白,应该会进展到dating吧。”
“对谁啊!你之前一直说的那位?”
“喵。”她应道,“因为这几天又发生了一些事……”
“可以的,不错。所以你是约他吃饭看电影?”
“没有很具体说。”
原本以为至少还会持续一段时间的暧昧,再升温几度,直至内心全然笃定胸有成竹。但实际上她略微有些急躁,是夏天了,若即若离的好感也该实体化了。幻影中的手掌悬停在他的后背上方,她克制住伸手揉他头发的冲动。戛然而止的距离,不曾接触却能感受到;她在等他。上周末日期巧合的良机错过了,本可以把答谢饭局点破成约会;难道他去和父亲商议怎样躲开“鸿门宴”?
他应该有所预料。平白无故的示好算什么。她说有着目的,可台面上的目的足以使她鼎力相助?向来小心谨慎避让漩涡行走,而今她将立场完全倒向他;跳入湍流又何妨,她能够救他走。他信了她,那么请继续信她,先不管那些中流砥柱或灵魂人物的画饼。在总助心血来潮“提升办公环境”之前脱口而出。言语是无预谋的,然而发芽抽枝的希望一直在。
她等得不耐烦,索性挑明,问他们有没有交往的可行性。他说,我比较抗拒这个。她感觉出他语气里有错愕,仿佛受到所谓办公室权力关系的惊吓;本想帅气利落地根据yesorno接上“好啊”或“那就算了”,如同最寻常的一个下午的几点几分大约十秒钟的裂隙,他的回应却把裂隙扯开,与爱情并不相关的黑洞。她支支吾吾复述和律师剖析过的那段:师妹实验不成功发不了论文将被导师劝退,幸亏师兄帮助做实验,又把师妹列为自己论文的共同作者,保住师妹在实验室的位置。师兄一早便怀着抱得美人归的心机,她说,这时候师兄要求师妹当自己女朋友合适吗。他仍未从上一句的讶异中恢复,但眼神清明,说师妹答应和师兄做普通朋友就可以啊。
一时不知用何种方式解释,她被卡在性别反转的语境里,姿态别扭。不单单只有两情相悦这么简单,“差生”师妹话语权微弱,拒绝师兄很可能会落入一无所有的境地,甚至被倒打一耙扣上“绿茶婊”的帽子。他大概从未遇见过这种场景,清华毕业的男孩子没有机会面对此等两难抉择。身为第二性的她站到师兄的高度不够自信,不敢自恃理直气壮将他“收拢在权力的羽翼下”——虽然只有一星半点的小组长派头——“想走,还是想留?”
她正待出声,总助推门进来找他,讨论应用组拟添置工器具的清单。想来是掩饰过去了,脸是烫的脑子是混沌的。也找不到再开口的机会。和技术总监汇报超低粘度焦糖色误用了检测卡拉胶粘度的方法,外检机构已开具报告不好更改,得加急补寄样品重测;总厂没有足够留样,“往低粘度样品里掺30%水”。她把样品瓶拿去传达室请门卫寄快递,上楼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饭。好。话音未落,总助过来喊他出门:本周食堂为质量部准备了加班餐,今天有人临时请假多一份饭菜,清华去吃吧,吃完我们继续做门牌。他看一眼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拉走了。
“本来说好一起吃饭的,突然就跑了一定很尴尬,今天真是尴尬的一天……最后没讲完的,这会讲吗?今日事今日毕是吧。”
将近九点,他应当已经下班回宿舍了,发来消息的时间和她预计的差不多。“正在打字,第一句话就是‘嗯,今天想说的话不要拖延到明天。’”
“对,一般事情都是越拖越不想做。”
她觉得还是要装模作样地拖延几分钟,稍稍有点矜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文档里打了一段话准备发给你,可是电脑突然黑屏,只好先重启。”
“你自己决定吧,看希不希望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