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牢他，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在我离开后，诺曼塔中被重重看守住的亚瑟，已经被救走。
我想到了协助小哥哥离开的人。我想到了背叛以撒的白金汉公爵。我说：“到底米迦列在我和以撒身边，布下了多少自己的势力……”
“他在英格兰宫廷多年，要偷偷在你们身边布下自己的眼线，绝不是难事。当日以撒可谓引狼入室……”
“那你呢？你又甘心为他送命？你知道如果不是我，士兵们早将你的脑袋砍下来了。”
小哥哥平静地说，“我早就不将自己的性命置于考虑之中了。这几年来，你跟以撒隐瞒我和亚瑟的存在，世人只认为我已死去，而亚瑟只是你们的养子，没有继承权。如果他们知道亚瑟是我的儿子，他的继承权在你之前。你和以撒都没有了统治英格兰的权力。”
海面上一阵阵地刮过来热风，吹拂到我们的脸上，我觉得难以呼吸。汗水沿着小哥哥的头发流了下来，但他的神情比什么都要冷。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同胞哥哥：“这就是你和米迦列的交易？他通过小亚瑟，控制英格兰？你宁愿让一个意大利人去操控自己的祖国，也不愿放手自己妹妹来治理国家？”
小哥哥眼神痛苦，“艾丽莎，我相信你，但是我不相信你丈夫。我原本也打算，一心一意地待在诺曼塔内，与伊莎贝拉二人就此终老。而我的小亚瑟，就此过着平静的日子。但是以撒，他根本不打算让亚瑟这个继承权在你之上的男孩子，好好地活下去，不是么？”
“不。以撒不会这样。”
小哥哥牵动嘴角，“艾丽莎，你在骗你自己吗？你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不是吗？如果不是这样，你跟他多次争执，你对他在亚瑟这件事上的警惕，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惊讶于身在囚笼中的他，竟然将一切都知道得这样清楚。但随即我就明白过来：了解这一切的不是他，而是米迦列。米迦列通过他可怕的情报网，将我们所有一切信息搜集，又将对我们不利的消息放给小哥哥。
他像毒蛇一样，勾引小哥哥，慢慢瓦解小哥哥对以撒原本就已薄弱至发脆的信任。米迦列又协助小哥哥，让他逃出了诺曼塔。
只听小哥哥说：“艾丽莎，曾经的你，会为了我和法兰克做一切事情。我也相信你那样爱亚瑟。但是现在的你，是以撒孩子的母亲，我十分清楚，到了关键时刻，你的心会倒向哪一边。”
我只得沉默。
只听小哥哥又说，“当日，路易的儿子……”
这时，海上突然涌起了巨浪，我们的船舰剧烈摇晃，我一个踉跄整个儿跌倒在甲板上，小哥哥猛然起来扶住了我。他下意识地将我紧紧抱在怀里，紧张地问：“没事吧？”
我抬头看他。
船身稳定了下来。
小哥哥也看着我，慢慢松开手，又回复了那张刻意冷漠的脸。但是，那一瞬间的紧张，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还是爱着同胞妹妹的。一如我从未恨过他。
这时，从小哥哥原本那艘战船上传来了喧哗声。我们同时将目光投在海面那头，只见一艘同样高大的船舰向着我们的方向开来。
我心跳加速，不知道来者是哪一方的。也许，是米迦列前来支援小哥哥？如果是这样，我们人数太少，必定会失败的……
船身渐渐靠近。只听小哥哥咬牙说：“是……英格兰……”
我惊讶地抬头张望。
近了近了，渐渐靠近了。我看到船身那头，站在甲板上，那一身黑色铠甲，抱着手臂，意气风发地笑着的人，不是以撒是谁？我听到我们船舰上的人发出欢呼声，有人甚至还高声喊着：“黑太子！黑太子！”
这一身黑色的装扮，实在太深入人心。他就像一个战神，突然从混沌的另一面渡海而来，来到我跟前。
我觉得自己眼眶有点发酸，我赶紧用力睁着眼睛，努力不去让士兵们看到我的失态。
以撒大声下令：“将军士以上人员全部活捉，其余人等全部砍杀！”
这个嗜血的人。
但他从来如此，大声笑着，却又危险得令人发抖。小哥哥如此警觉地提防着他，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难道我就不曾因为亚瑟的事情，而对他深深警惕吗？
但不是现在。
此刻的我，浑身被巨大的喜悦所裹挟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急匆匆地奔到船头，大声呼喊着：“以撒——”
以撒微笑着。我知道，他在对我笑，他如此自信，如此迷人。
这时，我看到有扈从向他走去，跟他说了句什么，他扬了扬手，那个扈从便随之退下。不一会，我看到那扈从重新从舱内步出，但这一次，他押送着一个人——
“伊莎贝拉！”小哥哥像疯了似的，往前扑出去。
我看着扈从押着头发披散的伊莎贝拉，将她整个儿推到地上，用长剑抵着她的脖子，我感到手心一阵阵发凉。
不，不会这样的。
事情怎么能发展到这样子呢。
即使我在心底深处，知道在战场上，本就不该存在所谓的同情心。
只听以撒高声喊：“告诉我米迦列的部署，我可以考虑放了她。”
“我不知道——”小哥哥用手牢牢抓着栏杆，我看到他的肩膀抖动得厉害。在那边的船上，伊莎贝拉却是冷静地看着我们这边，没有露出一丝恐惧。
但是她的眼睛看向小哥哥的时候，目光是温柔的。
“米迦列在哪里？”以撒没有打算放过小哥哥，仍在追问。
小哥哥像疯子一般放声大笑：“以撒！你没有打算放过我们，不是吗？你对米迦列这样了解，应该知道，他不会傻到将计划告诉我！你只是想找个借口，装作迫不得已地杀了我们，好让艾丽莎不要怪你——”
话音未落，他突然反手从腰间拔出长剑，转身便抵在我的脖子上。“如果你杀了我妻子，我也会将你的妻子杀掉！”
以撒脸色一沉，“你敢！”只听他又大声说，“她是你的同胞妹妹！”
“你跟伊莎贝拉也是血亲！当然，她对你这个连哥哥都杀的恶魔而言，不过是一枚棋子！”小哥哥的声音都颤抖了。
他的手在发抖。仿佛用长剑抵在我脖子上这个动作，已经花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时，海面再度翻卷了巨浪，那怪兽似的海水卷作庞大的浪花，瞬间狠狠地朝着我们的船身扑打过去。我再次晃了晃身子，小哥哥再度下意识地抱住了我——
就在这个瞬间，我看到以撒突然脸色一沉，大声说：“放开她！”，随后，他没有半点犹豫，一剑刺向了伊莎贝拉。
“不——”我高声叫了起来。
他误会了。
他不了解小哥哥，他不了解我跟小哥哥的感情。他以为小哥哥要杀了我。
我看到小哥哥转过身去看向对面，他脸色苍白，手发颤，握着的那柄长剑终于落到了地上。这时，早就围绕在我们周围的士兵突然一拥而上，用剑刺穿了他的身体。我声嘶力竭：“不，停下——”
但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动作。多日后，当我回复平静时，我才想到，那必定是他们看到了在另一艘船上，以撒手中的动作。他指挥着这艘船上的士兵，让他们杀掉了对我有“威胁”的小哥哥。
小哥哥始终挺直着身体，直直地盯着那边船上的伊莎贝拉，无论他身上挨了多少刀剑，仍不愿倒下。伊莎贝拉也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心爱的人。
就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这两个傀儡似的人偶紧紧捏在掌心，让他们在这最危险的时刻，四目相对，用目光将对方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灵魂里。他们不舍得，谁都不舍得闭上眼睛，不舍得不看对方。
但随着生命力不住流失，伊莎贝拉终于体力不支，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甲板上。
仿佛失去了精神支柱一般，当伊莎贝拉的身影从小哥哥的视野中消失时，他整个人的灵魂就像被无形的手抽走，身体也随之轰然倒下。
我放声大哭起来。
那些士兵惊骇，赶紧退散到一旁。我整个儿扑倒在小哥哥的身体上，他的身体仍是温热的，嘴唇苍白，他睁着空虚的眼睛，吃力地对我说：“不要让亚瑟……受伤害……”
我边流着眼泪，边胡乱地应着：“好的好的……”
“他一定不可以死……”
“我知道，我会好好照顾他……”我几乎听不懂自己的话了，哭腔在风声中，无力地飘散着。
“艾丽莎，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对不起……”
我将脸贴在小哥哥的脸上，他的脸上都是鲜血，我已经看不清他的样子了。但是在我心目中，他仍是那个最最漂亮的小哥哥，那个跟我一同贿赂宫城守卫，一同爬到塔楼上的小哥哥，那个会将所有好吃的东西留给我，将所有好玩的事情跟我分享的小哥哥。
他吃力地抬起手来，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用力扯开他的衣领，露出他胸前的一个小袋子。我颤抖着手指，将它解了下来。
“这里面，是亚瑟、路易和我的……”话没说完，他吐出一口鲜血，正喷在那个白色的丝绸小袋子上，瞬间将它染红。我大声喊：“哥哥——”
他勉强地露出微笑，“我没杀路易的孩子。小心以撒，艾丽……”
他闭上了眼睛，手指垂了下来。最后一次，他喊我的名字，却连将它说完的力气都没有。
我感到这整个世界仿佛坍塌一般，急速向我压来。我颤抖着双手，将那个小袋子打开，发现里面都是野天鹅的羽毛。我将那些洁白的羽毛紧紧地抓在手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将登基成为女王后，极少涌出来过的泪水，一次释放出来。
厚重的乌云渐渐聚拢，遮住了天边混沌的太阳。在以撒那边的船上，士兵们不解他们的女王为什么哭，也许是为了战役的胜利，也许是因为夫君的归来。他们只见到，敌方的首领已死，他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
那欢呼声如此巨大，将我的哭泣声淹过。
我紧紧抱住小哥哥的身体，直到他慢慢凉了下来。我感到有雨水落下，打在我的脸颊上，跟我的泪水混在了一起。我用力抱起小哥哥，他的身体这样沉重，我硬是将他慢慢拖到船侧。
没有人敢上前来帮我。
我大吼一声：“找个人过来！”
这才有人哆哆嗦嗦地奔到我身旁。
我一擦眼角的泪，沉声下令：“帮我一起，将他抬起来！”
一个人正要上前，我认出那是曾经用剑向小哥哥刺去的人。我狠狠盯着他，眼里像有地狱的怒火，他惊骇地往后退去。另一个年轻人上前来，我认出来，他是那个腼腆而激动地接过我酒水的小士兵。
我在他的协助下，将小哥哥的身体搬抬到船沿上，然后用力将他推了下去。
而后，我沉默，抬头看向以撒。
以撒一直在注视着我。
然后，他低下腰身，将死去的伊莎贝拉抱了起来，将她的身体往海里扔去。
小哥哥和伊莎贝拉，他们两人闭合双眼，在海水里，肩并肩，慢慢地往深处，一点一点沉下去，直至终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安息，小哥哥。
安息，伊莎贝拉。
（泪别本文作者君最喜欢的两个配角，米迦列马上出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