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秋夜是两棵树,我的秋夜是一条路。
这条路在城市的另一边,翻过两座山就是。那里有作物、泥土、栏肥的气息,偶尔一二声狗叫。我住在城里,却常常走在这条路上,特别爱在早秋的夜里。
这是一条田间的路,两公里多长。路边花乱开,草乱长。夜幕降临的时刻,远处山峰如老僧,淡然入定。暮色从山里漾出来,一圈又一圈的,裹起一个生动的秋夜。月光下,狗尾巴草向着对面的野草招摇,却不过市。瘦的风吹在我走失的单衣上,带着蓝色的忧郁。
夜,毛茸茸的,飘着浓甜的稻香。稻子就是在这静谧的夜里被晃动的草丛煨熟的,稻香一阵阵地弥漫,浮动在身体的周围,此刻除了鼻子,整个身体都浸满了稻香。如如的风伴着馨香的夜,稻香是喂大我们的来自田间的第一缕香。
田野上飞舞着繁多的星光,画着不规则的曲线,鬼魅似的照着波动的夜。萤火虫在寻找温暖的回忆,却成了这秋夜的冷眼。你一不小心撞在了夜的眼上,身上一闪一闪的是一片片莹白的光源。
秋夜的最外层是声音,很多秋虫在鸣叫。对于细微的声音,路无动于衷,将我淹没于无边的寂静里。空静的世界,魔幻的路上,我在走,来来回回地走,贪婪地呼吸着弥漫的稻香。锁着门的小庙,坐在路边,冷不丁吓我一跳,我回过神来,又深深地喜欢上了它。一种清冷,远离了人间欢场,也远离了屠刀落下。
野径尽头是小村。村子尽管小,但我觉得比城市还大。走累了,我就坐在村口的那块碾石上。这里是村野,我可以在树下打盹。“哔啵”突然一片秋天一般大的落叶,打在我的肩上。树长一夏,秋来无非一片落叶。我也一样,也是一棵会落叶的树啊。
一钩新月,是夜的耳环。月光流淌的夜里,有影子在晃动,影子与影子撞在一起,具有一种变幻的魔力。影子原是一个老农的身影。他常在夜里走,走在这条路上,无声无息。每与我碰面,亦不打招呼。他是来闻稻香的吧。时间被他埋在一片稻田下,秘不示人。他或许对我怀有敌意,其实我很可能就是你的儿子,老伯。这条路有我小时候的味道,我闻得出。某一天,我也想来此做一个山村遗老。
常有蒙蒙的雨丝,不知从哪里飘来,离情别绪会突然袭来。想起电影《性、谎言和录像带》的结局:安说:“快要下雨了。”葛伦抚摸着她的手说:“已经下了。”人不慌,雨也不急,周围依然是一片寂静的虫鸣。夜雨恍惚,时间恍惚。我们都是可怜的路上人,允许人间有爱情吧。
不经意间,夜成为一个过道,突然而至的无源的探照灯聚焦于这夜路上。一道白光从横里霍霍地扫来,把夜色折成了一半。然而光照亮的东西十分有限,夜立刻落入更深的黑暗中,显示出它强大的力量。
我总觉得这里的秋夜有一个核,一个本质的东西在,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不知道它藏在哪里。
想起来,我与这条路没有什么差别,白天充斥了毫无意义的活动,夜晚才回归自我。不同的是我有一颗人类的灵魂,多了一份万物不为我所左右的苦涩之感,路没有,路不管这些。然而从本质上看,这一点又似乎无关紧要。我们最好由本能驱使着生活,不要去思考、理解和分析,静静地将田野欣赏、凝望,这就够了。
我在这条扔在田间的路上看到了冷清寂寥的美妙。我不能说,秋夜里,这条路拯救了我,但它可以让我摒弃一部分东西,包括一些让人痛苦得要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