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关东骚乱不已的时候,刘协自己也是不得清闲。
董卓不愧是久经官场的老油条,虽然行事手段差了点,为人暴戾,但只要他想做的事,一般都会拉下脸去做,也不会无的放矢。
指使蔡邕上表奏贺一事只是开端,这其后董卓党羽接连上书陈述董卓前后数战关东叛逆的功绩,尤其是在正月朝会前,更是一月间折奏百余,接连不歇。
正月朝会乃是一年一度的大朝会。周礼曰:“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正月大会乃是春日正旦皇帝召郡守诸侯一年一度的大会,故而被称为朝会。在这日中公卿将相大小百官及地方各州郡长吏、诸少数族酋长、使臣均会奉贡进表拜贺。
除了礼仪外,朝会之所以重要的另一项原因在于朝会时各地郡守需要派遣计吏前往朝廷述职,评判一年功过得失来决定升迁与否。董卓党羽如此接连上贺奏的原因自然是董卓又想升官了。不过董卓已经是身为相国,功高难赏,位在人臣之极了,再进一步也不知道能进到哪去。
难道需要自己把皇帝的位置让出来么?刘协心下暗嗤。对于董卓夺位的可能刘协心下觉得是没有的。董卓实在不具备能夺位的条件,头一日夺位估计第二日司隶州郡上下就会反成一锅粥,在外有关东州郡悖逆的情况下董卓是不会干出如此不智的事情。
司徒王允则是对此反应极端,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接连指使议郎攻劾董卓党羽表章缺漏,一连惩处不少董卓党羽,不过这其中最严重的也不过是罚俸三月而已,实在不痛不痒。
王允这种暗处下绊子的小花招在董卓面前实在是有点不够看,根本没给董卓造成什么困难,董卓还是不温不火地策划着什么。
在又一次腊月大傩后,正旦之日,朝会开始了。
正旦朝会是刘协一年辛苦的开始,也差不多是刘协比较受累的仪式之一。先是夜漏未尽七刻时,钟鸣,标志着朝会的开始。刘协车驾临幸未央宫中被特地整修出来的一处大殿,殿名还叫德阳。汉室四百年前后的德阳殿不知凡几,建了又毁,毁了又建,正如这大汉王朝一样。
刘协坐在大殿尽侧,见公、侯、诸官依俸位大小依次序进殿外宫门,停殿下。公、侯执璧,中二千石、二千石执羔,余下皆执雁,依次奉上。不过大汉内战连绵不休,州郡道路断绝,这次朝会来的各州代表没有几人,唯有凉、荆、并、司隶部分郡县有遣计吏朝贺。
随后二千石以上官员跟随谒者上殿,跪称万岁,停本位前。刘协微微扫了眼,发现董卓没来。刘协顿时知道是有好戏了。
接着三公捧壁上殿,北面站在刘协对面。太常乃高喊:“皇帝为兴[兴,起身]”刘协于是起身向三公致意。接着三公跪伏,刘协落座。三公进身为刘协献上白壁,置于刘协坐前,随后退回百官之前。
接着群臣就位,侍中、中书令、尚书令各于殿上上寿酒。奏乐,太官令[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酒果等]诣樽酌寿酒,跪授酒于侍郎,侍郎跪进御座前。接着刘协与百官饮,刘协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味特别淡,应该是王允事前准备过了的。其实刘协酒量也不差,王允这应该是怕误事。
百官饮毕,落座。太乐令[太乐令掌宫祭祀廷乐]跪喊“奏登歌”,三终乃降。太官令跪请具御饭,饭到阶前,群臣皆起。太官令持羹跪授司徒,持饭跪授大司农,尚食持案并授侍郎,侍郎跪进御座前。于是群臣就席。太乐令跪喊“奏食举乐”。于是百官就食。
食毕,太乐令跪喊“请进舞”,于是依次奏乐。这此后本应是鼓吹令前跪奏喊“请以次进计”,然后乃召诸郡计吏殿前,皇帝听述职后戒敕诸计吏。王允、董卓则是干脆为刘协省去这步。
至此宴乐毕,谒者一人跪奏“请罢退”,于是钟鼓作,群臣就此北面再拜而出的。
不过显然董卓党羽明显是想搞事情,正旦朝会一套流程走下刘协已经累极,才退朝还未起驾,司隶校尉宣璠就又找上刘协,对刘协说道:“臣璠有事奏。”
见宣璠有事奏,刘协也不意外,点头示意身侧吴伉,吴伉对宣璠说道:“司隶校尉宣璠请上奏。”
宣璠也是早下定了决心,靠近刘协车驾后也不犹豫,奏道:“相国董卓多谋善战,德被四方。前在边疆,屡平边衅,威行诸夷。后入京师,灭宦迎驾,功宣四海。及关东叛起,相国志在灭虏,靖清天下。前后数战,杀敌百万,阻群凶于关外,荡诸寇于四方。德比于姬旦[周公名旦],功同于吕尚[姜子牙,姜姓,吕氏,名尚,字子牙]。又与永乐太后同姓同宗,为陛下长辈,甚爱陛下,扶立有功。今陛下春秋尚富,难掌朝事,可拜相国为太师,位在诸侯王上,代陛下摄事。”
宣璠言毕,吴伉及车驾周围的人均是大惊,纵使众人颇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董卓实在厚颜无耻,着实过分。太师者,王者之师。与袁隗的太傅不同,听宣璠意思,明显董卓只是想拿太师当摄政招牌,毕竟现在的相国虽然高于三公九卿,却不能号令这些朝廷官员。一旦董卓为太师,那便代表董卓在皇帝之上,为皇帝长辈,那么号令三公自然不成问题。
吴伉听宣璠说完直接张口想说些不雅之语。不过刘协打断了吴伉,对宣璠说道:“朕知之矣。回宫罢。”
于是车驾启程返宫。吴伉步行陪同刘协车驾旁,越想越气,越想越怒,最后走着走着突然怒喝道:“宣璠叛逆不为人子。”
步行跟在吴伉身后的侍中钟繇闻此突然摇头无声地笑了下,而入朝以来一直不乐皇甫郦则是望了眼吴伉,眉毛皱得更深了。
刘协看了吴伉一眼,摇头对吴伉说道:“慎言,子御。”子御是吴伉的字。
吴伉听得刘协说话后转头四顾,发现周遭众人皆是神色古怪,晓得刘协这是在提醒他周围还有董卓党羽,这才悻悻闭嘴,不过仍然神色不忿。
刘协回宫仍是自顾自地挑书在读,这次是郑玄注《礼记》,讲实话刘协有点看不进去,不过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做了。刘协在等司徒王允来找他,顺带在心下整理说服王允的词句。
王允没让刘协久等,正旦下午就来到刘协宫中又给刘协讲孝经。顺带说了下到底有几个州郡派遣了计吏来朝廷参加正旦朝会。其实州郡计吏都是向尚书处述职的,朝会不过是过场,因而王允才知之甚详。
总而言之,情况很不太妙。只有凉、并、荆、益、司隶五州部分郡县来了计吏,也就是说只有这五州部分郡县还承认汉朝廷。凉、并、荆这三州是或多或少地有贼人骚乱。比如凉州有韩马、并州有白波、荆州则是袁术和宗贼。
而益州则是比较特殊,刘焉入益州后张鲁为乱汉中,杀害汉使,因而音书不通。不过这次益州犍为郡突然又派出计吏,冒险而来,陈述益州牧刘焉扰乱益州,意欲不臣一事。又言张鲁乃是刘焉所遣,意在断绝京师通信。
王允说道此处亦是叹息一声,发愁无比。想来王允还没将这事对董卓说过,不过最终有能力对这件事采取行动的也只有董卓一人。毕竟现在的东汉朝廷说到底只是凉州军事集团一块招牌罢了。而今天下大势主流也不过是占据凉、司隶二州的董卓对抗兖、豫二州的诸侯。
王允絮絮叨叨和刘协说了许久,不过最终还是没有提起董卓进太师一事。王允不说,刘协自然也就不会提起。不过刘协知道王允是晓得这件事的,正如王允也知道刘协是晓得这件事的。
就在正旦日过去后,一连半月王允都未再来刘协寝宫。这倒不是说二人再未相见,毕竟刘协是个尽职的傀儡,五日一次早朝还是会露面的。这只是代表王允半月内再也未和刘协私下来往。
在一月份的尾巴将要消逝的时候,王允终是再来刘协寝宫了。只不过这次王允明显苍老了不少,刘协一眼扫上去都感觉王允佝偻了。
这次王允也没带孝经来,显然是正事。王允本是刚烈爽直之人,不过这次也难得吞吐起来。坐下来后支支吾吾兜绕了大半天,才对刘协道:“董卓入京邑有功,朝廷上下皆议可使董卓以外戚领太师一职。”
刘协闻此笑了笑,对王允说道:“皇帝行玺乃在符节台。”
皇帝行玺是天子六玺之一。东汉皇帝共有玺印七,除开传国玉玺外,皆白玉螭虎纽,而刻文不同,分别是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六种。所谓天子者,天之子也;皇帝者,人之皇也。皇帝三玺和天子三玺乃是代表着东汉皇帝职能的两个方面,一者御人,一者事天。本来这七玺在宦官作乱的时候都丢失了,不过后来党人从皇宫阁楼上找回了此六玺,至于传国玉玺还是不知所踪。
这其中封命诸侯王及官员用皇帝行玺;赐诸侯王书用皇帝之玺;发诸夏兵用皇帝信玺;征召大臣用天子行玺;策拜外国事务用天子之玺;事天地鬼神用天子信玺。这六玺皆以武都紫泥封,青布所包,内着素布所裹。
其中本来之玺为皇帝自佩,使侍中背负侍卫左右,行玺、信玺在尚书处符节台。不过自从董卓软禁刘协,侍中出入颇不得便。后来王允见侍中侍郎出入禁中却见不着皇帝,影响实在不好,故而干脆奏令侍中侍郎不得随意出入,改为去尚书处就职。故而此时六玺均放置在符节台,不在刘协手上。
刘协如此言语的意思便是表示自己并无异议,而且其中不乏含有“我有异议也没什么作用”的自虐嘲讽之意。
王允乃是刚棱疾恶之人,眼中很是容不得沙子。年轻时为郡吏就悍不畏死讨杀小黄门赵津,被其兄弟报复而导致自己长吏太守刘瓆被桓帝下狱死。其后王允送丧刘瓆,为其守孝三年,仍不改其性。还朝廷为将军讨击黄巾军,于受降黄巾军中发现张让宾客书信,便又上书参奏张让与黄巾勾结。没想灵帝竟然因为与张让情深而不能治罪。这其后王允被张让报复下狱两次,司徒杨赐[弘农杨氏,杨彪父]不欲令王允受辱,遣宾客送王允药想让其自杀。王允却厉声叱喝道:“吾为人臣,获罪于君,当伏大辟以谢天下,岂有乳药求死乎!”于是投杯就槛车,至廷尉受刑以报天下。幸得大将军何进、太尉袁隗、司徒杨赐共上疏争之才得不死。
王允也是没想到自己年轻时如此一个有胆气之人,老来却不得不屈从董卓为附逆,来劝皇帝进董卓为太师来摄政。一时听得刘协如此嘲讽之语,直是以为刘协在嘲讽自己,顿时老年羞红,在原地一时坐立难安。
刘协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句嘲讽打击面太广,见得王允如此难为姿态才心下懊悔,伸出手去握住王允苍老的大手,劝慰道:“王公勿怪。此事朕早知之。朕非是责公之意。”
见到王允依旧一副难安之貌,刘协才又说道:“昔王莽称太傅,欲篡位尚且谦恭作态,今董卓无道,内有民人怨憎,外有诸侯并起,其位愈高,其亡愈速,君且待之,又有何疑。”
王允听得这话忍不住仔细凝视刘协,但见刘协虽然被董卓软禁许久,却晏然自若,毫无所惧,举止动作,全然不似十岁小儿。而今眉眼依稀张开,俊朗之外,反倒隐约更添几分王者色。
王允皱了皱眉毛,突然想起一事,冷不丁地问道:“昔闻蔡伯喈言陛下受天帝所召,陛下……”
但见王允尚未说完,刘协便摇头笑道:“王公以为呢?”
沉默一会,王允这才说:“蔡伯喈学究天人,为天下文章之表。然而其文章虽盛,其大节实亏。虽负一世之名,却为董卓附党,乃其喉舌,实不知可信与否。”
刘协听得此语,微微眯了下眼睛,靠近王允说道:“赤龙逐黑云西去,黑云为金乌所破,乃成淫雨而不绝。天帝告朕,董卓所恃以兴者,必为其所亡。其寿不过二载,王公忍耐之。”
王允听得刘协这话皱眉不已,不知道刘协到底是认真的还是诈唬他的,而且刘协自己不过一小儿,虽然看上去殊异常人,但真的可信吗?
刘协看王允神色,也知道王允不信自己。王允本来也就不信这种谶纬之说,因而刘协也知道多费口舌无益,便对王允说道:“王公且遣使拜董卓为太师。董卓在雒阳,但饮酒纵乐,其人已骄,其败不远矣。孙破虏其乃为入雒阳之人乎?”
王允听这话,也不再多言,皱着眉出去。
刘协看着王允离去的背影,摇头叹息一声,心中暗自告诉自己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刘协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必须忍耐。王允手上并无兵权,也不信任自己。而董卓更不是外戚,他是军阀。刘协并没有调动董卓军队的力量,董卓的军队也不会听刘协的诏书。只有等到董卓死后再说。刘协想着,狠狠握拳,手上被指甲刺得鲜血淋漓,一拳击在胸前案上。他又想起了搬入未央宫后和董卓的会面。
二月,宣璠进为光禄勋。丁丑(十二日),宣璠至洛阳拜相国董卓为太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