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她只是把一双看上去十分漂亮的黑白分明的毫不掩饰的眼睛在陈烽的那张发烫的脸上和晃动的身体上溜来转去的
张家庭院。远天电闪椿叶暗。鸟近枯枝栖不安。风雷至。雨打落叶情难断。《南乡子》
在张家的院子里,这时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一张笑脸对着一张笑脸,继而又是一张。一张张笑脸上似乎给兴奋得都已经溢出了血来。他们高兴地互相打着招呼,互相拉着手不肯放。尤其是斐斐兴奋尤甚。她有好几次都把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因为她碍着二哥和小妹的面,她只是把一双看上去十分漂亮的黑白分明的毫不掩饰的眼睛在陈烽的那张发烫的脸上和晃动的身体上溜来转去的,偶尔在对方的眼睛上稍稍停留了一下,它便会变得分外的明亮。但马上又被甜甜的笑靥和健美的手掌吸引去。她快乐得像一只小鸟似的在陈烽和张其荟的身边跳来转去,眼神永远是温润的甜蜜的和欢快的,甚至又可以说成是绵软的或是痴迷的。它永远不知疲倦地闪跃着,一刻儿也没有离开过陈烽的脸上和身上。……大椿树上有小鸟在轻轻地唱着优婉的歌,还有树叶迎风的欢笑,树顶上居然还挑着一缕湝湝如水的云,是乳白色的,竟然还拖了条极不规则的长长的尾巴,一直伸向院墙的外面去。张其芬见姐姐的那副滑稽的模样,觉得很是可爱又可笑,于是用手掩了嘴,跑进屋去找妈妈。张其芬与妈妈亲得够了,于是才放她走出门。
大舅妈今日穿了紧身对襟衣衫和蓝布滚边的长裤,一出门就乐得扭歪了嘴,接着便是外甥长外甥短的叫个不住。然而,让人一眼便能看得出,她那满脸笑容的背面,隐藏着一种苦意。
陈烽一眼瞥见大舅妈走出了门,就急忙推开了二表哥,上前向舅妈问好,继而盯了一下她那双无色而木然的眼神,就被让进了屋。陈烽走进屋,便问舅舅哪里去了,病情怎么样了?好些了没有?斐斐抢着回答说:父亲与大哥一起看病去了,已经走够三天了,可至今还没有回来。她一面说,一面搬凳子挪椅子,忙个手脚不停。张其芬在一旁瞧在眼里,便嗤地笑了一声,问姐姐道:姐姐,我问你,表哥长了几个屁股嘛?
表哥……?斐斐先是一愣,继而瞪了妹妹一眼,她本想斥责妹妹不该说出如此荒唐的语言,但她稍顿一下,却瞅着表哥朗声笑起来,她娇憨而又满有把握地说:我想-----只是想让表哥坐得舒服些儿。她接下去又肯定地说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差,就是想让他坐得舒服些儿嘛!真的!
姐妹俩天真风趣的问答,只闹得哄堂大笑。不过,尤其是斐斐笑得最响亮。张其芬看见陈烽在摇头,显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于是又问姐姐道:姐姐,既然表哥只需要坐一个位子,那么你就过来坐在表哥的身边罢!斐斐果然就在陈烽的身边坐下了。陈烽倒有些尴尬。大舅母笑道:外甥,你不要把这些话听到耳朵里。没办法,丫头子家讲话尽出轨,咳,真是无法无天呢?外甥,你不会生气吧?
啊?哟,气他气去,怕什么,我才不在乎呢,只要不生姐姐的气,就行了!张其芬用手勾着妈的一只肩头,很不在乎地说,把两只诡谲的眼睛在几个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当然不会,斐斐在一旁接口说,似乎满有把握。这时突然有人在外面喊奶奶,好象还拖着哭腔,大舅母听见了,于是就一颠一颠地往外跑,身后撇下了一阵风。张其芬在后面撇着嘴,显得极不满。接着斐斐便向陈烽问了很多话,譬如:那些大理花长得旺盛否?都开花了没有?石榴花可能已经调谢了,但不知枝头上常常还有小鸟来唱歌嘛?院子里还打算不打算多建几个花坛了?那位性柳的有没有把甜叶菊根芽送过来?她喋喋不休地一连问了很多事,但都是无关紧要的。她连一句也没有提及关于陈烽辍学的事。她似乎也没想到问一声姑妈与姑夫的身体怎么样了。陈烽都一一作了简单的回答。张其芬在一旁早就听得不耐烦,她好不容易瞅准了一个空子,连忙招呼姐姐说:哎,姐姐,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讲,而且是很要紧的话呢。张其芬一本正经地说着,与姐姐互相靠了靠,把嘴凑上去低声说:姐姐,你猜刚才在公路上表哥对我讲了些什么来?
他讲什么来?斐斐问,她声音很响亮,并一面拿眼角去瞥陈烽。
他对我说,你很漂亮。张其芬用诡谲的语音托了诡秘的眼神。
真的嘛!
嗯哪,并且,他还说:你因为漂亮,他后来一定要......
他要怎么样?
怎么样,他一定要娶你做媳妇,因为他很喜欢你。
死丫头,他怎么偏偏儿的对你说呢!斐斐听了,早把脸羞得绯红,她捉住妹妹,一面举手着实地打,且一面狠狠地骂着:我把你个该死的!你怪好拿人家开心咧!你怎么就不讲他喜欢你呢?你怎么就不讲他喜欢你呢?嗯?你在那边跟人家鬼混!
张其芬挣脱了斐斐的手,顺着二哥身边转,她苦苦哀求二哥快救她。斐斐在后面紧追不舍,口里依旧不住嗔怒地骂着:该死的,怪好嚼舌头咧!……不行,谁护她也不行,非打她不可,非打她!张其芬恐怖地避闪着姐姐,眼看马上要被捉住了,就跑过来求表哥:看起来只有表哥才能救得我!表哥,你快为我讲情罢,你说了,姐姐一定会饶我。
不行,谁说也白说。非叫她不再嚼舌头了才罢。
陈烽并不阻拦斐斐,也不为张其芬说情。他只是幸灾乐祸地笑着,拿眼神鼓励斐斐竟管上。斐斐一见表哥的眼神,更来了劲。她向表哥面前靠了靠,一探手抓住了表哥身后妹妹甩起来的发梢。稍一用力便把她的头从表哥的肩上拉了过来。斐斐腾出一只手来,早在妹妹的嘴上狠命地揪了一两下,只揪得张其芬呀呀直叫。
瞧,再敢泼辣吗?总怕一个人。张其荟在幸灾乐祸地说。陈烽也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微笑。斐斐虽然出了一口气,但还立在那里愠愠地拿白眼瞅着妹妹。张其芬用手使劲揉着被姐姐拧疼了的嘴,她一时也为自己倒霉的嘴幸灾乐祸起来。她挺滑稽地嘟哝道:这才是不亏呢!真的,再拧一下也不亏,谁叫它爱学红娘呢?她接着改变了口气,突然变得大人似的正经起来。她望着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姐姐,慎重其事地发出议论道:看起来,红娘是做不得了,特别是在今天,红娘就越发的做不得,你还没说两句话,嘴上就要受起委屈来!
咦呀,小妹又敢耍嘴了!小心姐姐再拧嘴。张其荟笑着提醒道。
斐斐这时抬了一下脚,确又拉开了进攻的架势,张其芬可是手疾眼快,早把身子一溜逃了出去,她要去找妈妈,只有妈才会保护自己,因为她已确信屋里没有向着自己的人,没有救星,他们全是姐姐一边的人。咳,看起来,一个个都该杀。哪怕是杀一儆百也行。当姐姐不在的时候,一定要惩罚他一个才是,她想。可是,人人都说我张其芬最泼辣,具有男人的气度!然而姐姐呢,人人都说她最没用,感情脆弱,不坚强,孩子气,有时也爱流眼泪。如此一比,自己岂不是英雄了吗?然而,自己为什么总是惧姐姐三分呢?平时,就连二哥也让着自己一些呀!偏是这个该死的姐姐,不近人情,总是不能饶自己。看起来,也得想个法儿给她点厉害尝尝才是,不然,如此下去,还了得?张其芬一面想,一面往外走,后来终于找到了妈妈,她正在一棵槐树下蹲着,用一根棍子正逗着孙子玩。张其芬走过来,把母亲拉起来就走,竟惹得那小家伙哭着在地上打滚儿。张其芬回头看了侄儿一眼,也不多管,只是拽着母亲的胳臂径直地走。后来,还是嫂嫂过去把小家伙抱走了。嫂嫂一面往回走,一面生气地嘟哝道:真少见这样捣蛋的家伙,都这么大了还撒娇,和侄儿一起争奶奶……张其芬一听,便回过头来笑着骂了嫂嫂一句:嫂嫂,你混蛋。刚骂完,身上早挨了母亲的一巴掌。母亲小声呵叱她不该这么放纵。她吐了一下舌头,只是用一串调皮的笑声回答了母亲。她这时回头去看嫂嫂,嫂嫂正在墙角前立着,对这边摇着头。于是,从她那小嘴里又发出一串天真幼稚的烂漫无雅的甚而至于又可以说成是放肆的笑声。只是这一串发自内心的纯洁而坦然的笑声,便可轻而易举地掀开遮天的灰云和遮住太阳的光辉。
傍晚,斐斐在厨房里帮助母亲做饭,真是忙是不亦乐乎。她嫌那两条辫子荡来荡去的碍事,索性把它缠到了脖子上。张其芬才不干呢?她也不屑去干。她只是陪着母亲坐在灶口,母亲烧火,她专心致志地看,只是为了看,不过,并不是为了学习。她间或发出一两句毫无关系的议论。一直到后来斐斐叫她:喊表哥和二哥吃饭,也去把嫂嫂找过来。她才站起身,瞪了姐姐一眼,怏怏地走了出去。
吃饭时,张其芬见侄儿在他妈妈面前总是要吃这吃那的欸欸的怄个没了没完,她心里早就不耐烦了,她走过去用一只手捉住小家伙的衣领,只轻轻的一提,便把他提得两脚离地有二尺多高,接着只一甩,就把他撂到了奶奶的怀里。她这一举动,只逗得嫂嫂、姐姐、二哥和表哥笑得喷了一面前的饭粒。当然,也惹得母亲对她死丫头、死丫头的接连骂了好几句。不过,这一着也真凑效,那小家伙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望着对他来说是天神一样凶恶的姑姑,乖乖的不再作声------直到吃完了饭,他也没敢再怄气。张其芬笑着问嫂嫂:哎,嫂嫂,刚才我骂了你,你不会生气罢。
生气?生气也白生气,谁能把你小芬子怎么样?嫂嫂没好气地说。
那当然,其实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张其芬得意地说了,就拿眼角去瞟姐姐,她见姐姐一副缠绵的神情,心里很不高兴。她把嘴角上挂了丝蕴藉的微笑,不无遗憾地说:唉,人人都能让着我些儿,可就是她不让我,常常让人家胆颤心惊的!一句话,又逗得张其荟与陈烽大笑起来。
哪里还有不让着你的!嫂嫂没好气地挖苦道。
就你说没有嘛?
那当然。
张其芬冒冒失失地用竹筷指着姐姐嚷道:就是这个不通情理的家伙!
斐斐望妹妹一眼,得意地抿嘴一笑,没说话,后来很快把睫毛盖住了发亮的眸子,慢慢地往嘴里扒着饭。
哈,就这也叫着不通情理吗!张其荟怪声怪气地说着,也笑了笑。
看你们,都这么大了,一个个的,天天总是嘻嘻哈哈的,无忧无虑,倒象个什么样子!父亲还病着,你们怎么就一点儿也不发愁呢?嫂嫂怨声怨气地说,声音后来突然变得很细。
张其芬一听,心里有些不受用,马上对嫂嫂嚷嚷道:父亲有病谁都知识,继续治疗就是了。倘是我们一个个都跟着愁出了病来,可是怎么好?你说罢!
唉,真是太不象话了!
怎么不象话了呢?嗯?张其芬诘问道。
我不要跟你嚷嚷,不要惺惺作态的!嫂嫂把碗一丢,抱起儿子,一面嘟哝着,怏怏地走出门去。
鼠愁猫病——假惺惺!张其芬跟上去,用竹筷照着嫂嫂的背影狠狠地戳了一下。
待嫂嫂走远了,母亲终于破例地嗅骂了张其芬一顿,便又惹得张其荟和斐斐在一旁幸灾乐祸地轻笑。张其芬则把舌头吐得长长的讪讪地走出去。母亲还在一个劲地唠叨不住。斐斐就过来为妹妹说项:
妈,别生气了,看在表哥的面上,也该饶妹妹一次。
母亲终于闭了口。张其芬从门外探进头来,感激地望了姐姐一眼,又看了表哥一眼,跑走了。
陈烽与张其荟分别在小方桌的两边坐下了,面对着面,相互倾谈着各自近来的情况。后来终于提到了陈烽辍学的事。陈烽便垂了头,显出一副怊怊怅怅的样子来。斐斐在二哥的身旁静静的坐着,斜对着表哥,她这时很想仔细地看一下表哥脸上的表情,但是被他支在桌上的臂腕遮住了,再加之屋内的光线已经很暗,若要想看清楚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确实很困难。不过,她猜想表哥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就象霖雨前的天,惝惝怅怅的,阴阴沉沉的,不会开一丝儿缝,现一诺光亮,哪怕只是一闪而过。斐斐站起身,忘情地往前凑了凑,但还是徒劳无益。她朝窗外看了看,太阳已经早落,正有一弯窄窄的月儿悬在灰色的天上,默默地将薄薄的银色洒向世界,并且,还有一片挤进了窗子,居然被分散了,于是便愈发显得薄,显得弱。斐斐出神地看了一会儿,一只美丽的蝙蝠从窗前倏地一掠而过,惊乱了她的沉思,她用手指拨了拨齐刷刷的流海,接着抓住了一条辫子,一直没有把手放下来——也许是忘记了。她轻轻地眨了几下眼睛,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担心起来——月亮大概不会掉下来罢?若不然,那美丽的嫦娥姐姐将会是怎样生存呢?还有漂亮的小白兔?还有画廊雕琢的宫阙,这一切的一切,不是都会突然毁掉吗?阿弥陀佛,我求老天的保佑,它不会掉下来,一定不会。
斐斐,你在想什么呢?张其荟突然打断了她的遐思。斐斐转过脸,不好意思地对二哥笑了笑,没做声。妹妹,你想什么呢?张其荟为了想缓和一下屋里的气氛,他追问着妹妹。
没想什么!斐斐不加思索地随口答道。
我就不要相信。
二哥那双敏锐的眼睛好向能窥到人家心里去。斐斐白了二哥一眼,没好气地说:看二哥咧,我能想什么呢?你说我能想什么呢?嗯?你说我能想什么呢?张其荟此刻却觉得脸上有些下不来,对妹妹轻轻地一笑,难为情地垂下了头,沉默起来。斐斐见二哥和表哥都埋着头,不作声,屋里这种沉滞的气氛压得人受不了。她看二哥一眼,便不理他。她转过脸,搭讪着问陈烽说:表哥,你猜我在想什么呢?嗯?陈烽缓缓地抬起头,把一双阴郁的目光在斐斐的脸上徒倚着,许久,他才学着斐斐刚才的腔调说:你能想什么呢?我敢说你能想什么呢?
其实,我在想.......斐斐娇憨地笑着说:我在想,月亮孤零零的悬在天上,倘是突然掉了下来,那可怎么办呢?
张其荟、陈烽一听斐斐这句傻里傻气的话,即觉有些好笑。一个说:斐斐太天真了!一个却说:我看,斐斐愈来是愈傻了!
斐斐不服气地分辩说:那个太傻了?我才不甘心傻呢?我是担心倘是月亮果然掉了下来,那美丽的嫦娥姐姐和可爱的小白兔可怎么生存呢?
斐斐太纯真了!陈烽高兴地笑着说。
当然,都是你们男孩子心粗,想不到!斐斐抱怨道。
妹妹真够滑稽的。张其荟只笑得前俯后仰的,怎么你竟会突然变得这样天真可笑呢?
我且不与你们争论,也没有那厚的嘴皮子。请你们自己来看吧!斐斐说着,把身子斜倚在桌子上,向前伸了伸头,两条长长的辫子盘在桌面上,一点儿也不守规矩。张其荟与陈烽同时立起身,凑过来向窗外张望:天色愈暗,院内的一切已经不能看清楚,唯有椿树的枝头还挑着一诺极薄极淡的光晕,一弯窄窄的月儿悬于椿树顶上的银灰色的天空里,向下倾吐着一片极弱极淡的光辉。这时天上确乎没有星,偶尔有几只翩翩的蝙蝠,在那里轻轻地盘旋飞掠,且发出叽叽的低鸣。看罢,你们自己看吧!斐斐娇声娇气地说:那冰冷冰冷的月儿,孤零零的悬在那里,上不挨天,下不着地的,谁管保它永远不会掉下来呢?嗯?
放心,它是不会陨落的。张其荟对妹妹说着,那口气完全是在哄一个无知的孩子。
我才不信你这骗人的话咧!斐斐一本正经地摇着首。
他们三个人一齐把身子挤在小方桌上,三颗头并排地放在窗口的里边,六只眼睛凝眸远望着,同时射在同一个交点上。三个肉体包裹住的三颗相仿的心,此刻却有着不同的感情:一个是出于天真的做作;一个是想借以解除心头的怨艾,却不想反为痛定思痛;一个是出于逢场作戏而另有心机——只要是表弟高兴他也就欣慰。张其荟转过脸,看着正凝视出神的表弟的那张模糊的略略上仰的一边脸,猝然说:透过窗子,便是恬静的月儿和深遽的天,这一幽静的景象,确乎有些诗的韵味!他说着,又转过脸向外望着,声音轻轻地叹惜道:唉——可惜我没有作诗作词的能耐,不然,对此景象,准会大抒情怀!真遗憾!他后来确是在自言自语了,但又象是在自怨自艾。
那么,我们就来一起念念别人的句子罢。陈烽想,于是他便轻轻地念道: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陈烽刚念到这里,猝然收住口,不再念下去。张其荟见表弟停下了,便向表弟亲热地问道:怎么不念下去了呢?接着又恳切地央求道:来,我们一齐念下去!陈烽微微点了一下头,勉强和着二表哥念下去。斐斐则自顾自地将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一首不知乏味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后来陈烽与张其荟都完全停下了,她还在:蓬来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的念个不住,而且声音越发的娇憨抑扬,十分悦耳。这时,似乎月儿也听得呆了,竟忘情地窥视着她的脸——虽然只是一圈优婉的轮廊,但此刻很动人——却忘了自家的那种神圣的遥无止尽的行程,停止不前了。院中的老椿树也听得乐了,它摇头晃脑的狂笑着,悄悄的将一只胳臂——枝影——伸进窗子,去爱抚她的脸。几只蝙蝠闻声飞来,在窗前流连忘返。斐斐念完了,又从头念起来,声音也便愈发的顿挫柔和,尾音拖得长长的,高低弹跳不一,犹如小鸟悄悄地飞掠,清风习习地吹着,树叶轻轻地摇曳,小溪缓缓地流过,涟漪徐徐地荡散。那种婉转圆柔的声音在屋里轻轻地回旋着,飘去窗外,传得很远。此刻它占据了整个空间,若大的空间里这时唯有了这种声音的存在。
哟,真好听!太动人了!我确实误以为是从太阳神阿波罗的琴弦上弹出的优美的乐曲呢!随着一串顿挫念畜的话语,从角门探进来一个模模糊糊的圆脑袋,摇来摇去的,真是一个幽灵!斐斐住了口,静静地注视着那个怪东西,许久,不再作声。
念呀!念下去呀!张其芬可能是等急了,终于一闪身走进来:念呀,姐姐!念呀,真比唱歌还好听。张其芬搭讪着说了一堆话,但没有人理她,于是尴尬的在屋里踱起步,口里不住低声抱怨着:乖乖,今日倒霉,尽撞壁!尽撞壁!
这时居然有人在暗笑,笑声首先是从张其荟口中发出来的,然而很低,接着是陈烽的,后来斐斐也大笑起来,于是张其荟与陈烽也就大声地笑起来。笑声象一阵狂风疾雨似地朝着张其芬推过来。张其芬满不在乎地挺起胸,大声嚷道: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嗯?都想约着欺负我?混蛋!因为屋里的光线极暗,谁也看不清她的脸色,只见她在那里走走停停的,象个幽灵似的。
你在说谁混蛋?嗯?斐斐笑着问了句。
谁?谁笑谁混蛋!
好,你是在说我吗?
就是说你又怎么样呢?生硬的口气。
张其荟在旁怪声怪气地插话道:看起来,她的嘴又想吃拧了!
这时,张其芬猝然声音可怜巴巴地说:哎,一鸡懦弱,十鸡来啄!马上都想欺负我了也!
谁欺负你咧!斐斐点燃了灯,居然亲切地笑着问。
张其芬不再作声,立在那里,其情可悯。她从来也不曾这样懊丧过。斐斐则友爱地走过去扳着妹妹的肩头,把她拽到桌边来,用一手端起灯,照着妹妹的脸,审视起来。张其芬却觉得姐姐的亮眼睛在自己脸上滚来滚去的,确有些发痒,她不好意思地推开姐姐端灯的手,别过脸去,咯各地笑起来,斐斐也便笑起来,许久,陈烽方才亲切地问张其芬道:其芬,怎么样?今日大舅妈出例地骂了你一顿,就受得住吗?
张其芬却若无其事地吃吃地笑着回答说:哟,那怕什么呢?狠狠地跌了几跤都没什么要紧的,又何况骂上两句咧!说完,尽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陈烽顿然想起她在公路上为了捉什么小相思跌腿的事,于是又笑起来,斐斐奇怪地望着表哥问他笑什么?陈烽于是就将张其芬为捉相思鸟跌腿的事,原原本本的叙说了一遍,只惹得张其芬愠愠地望着他。斐斐挺认真的听完了,居然幸灾乐祸地说道:那一跤跌得才不屈,倘能跌得更响些,才痛快呢?斐斐又转脸责怪表哥说:表哥,你怎么就会轻易相信她的鬼话!她分明是在骗你的!在我们这地方,那里有什么相思鸟?除非鬼见着!
就你一定说没有?张其芬诘问姐姐。
那,就我说没有!斐斐加重了语气肯定自己的意见。
见鬼,我亲眼看见了的,怎么能说没有呢?
除非捉了来,让大家看看才肯相信。
哦,姐姐真固执,如果我真的捉来了怎么办呢?
果然捉来了相思鸟,我衷心感谢你!陈烽有些油腔滑调地插了句。
那么,用什么表示呢?张其芬一本正经地问。
用……用……陈烽居然一时支吾起来。
那么也不为难你。张其芬慎重其事地道:我将它捉来了,只要你一连声喊我十声妹妹就行了。
可以,我一口气喊你十声妹妹。陈烽欣然应诺道。
好,二哥、姐姐给我作证了!
你果断把它捉了来,我也一口气喊你十声妹妹。斐斐也随口许诺道。
当真?
那当然!
你倘是把它促了来,我也一口气喊你十声妹妹。张其荟也说。
好的,一言即出,驷马难追。食言者是小狗。张其芬伸出两根匀净的手指敲着桌面说。
好的,就这样。大家都异口同声地笑着道。
张其芬竟一抡眉目,又重复道:大家一定不能食言。继而又说:还有,你们人多,我只一个,谁也不许欺负人!
斐斐早便不耐烦了,她打断妹妹说:好了,好了,你怎么竟变得婆婆妈妈的了?
是了,是应该利索些才好。大家注意了,我这就逮——,逮——。说话时,张其芬早一返手搂住了姐姐的脖子,嘴里急急的喊道:表哥你们快看呀,小相思被我捉住了。她滑稽的举动直逗得陈烽与张其荟大笑不止。斐斐一面臭骂着该死的妹妹,一面奋力挣扎着,可总是挣不脱妹妹那紧紧卡住自己脖子的胳臂,后来只好以失败而告终,她便千妹妹万妹妹的叫起来,求她快放开自己。
放开你?放开你倒可以,不过,你可要答应我的要求!
好的。斐斐无奈地回答着。
张其芬将嘴唇凑到姐姐的耳朵上大声说:放了你,你可别再欺负我,尤其永远别再拧我的嘴,答应吗?
答应你,再敢是小狗!斐斐低声下气地回答着。
张其芬见姐姐的身体软软的,毫无抵抗地立在自己的怀里,便猛地用力一推,将姐姐远远的推到床边去,不巧俩腿在床沿上磕了一下,自己则很快躲到二哥的身后去。斐斐定了定神,用手揉了揉作疼的腿,就愤怒地向妹妹扑过来。张其芬此刻丝毫也没有恐怖的神情,她严厉地斥责姐姐说:
还敢?还敢?你发过誓!你发过誓!
斐斐犹豫了一下,只好怏怏地撤回身,来到表哥身边坐下了。抓过辫子狠狠地甩到背后去,继而用手理着被揉乱的流海,眼角终于渐渐地湿润起来。张其芬瞅着姐姐的神情,得意地笑着。
终于失败了。
陈烽与张其荟看着受屈的斐斐,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特别是表哥的笑声,就象针一样刺得她心里极其的难受,于是她终于伏在桌上委屈地哭起来,并把一只手垂下去,摸着了表哥的腿,狠命地揪起来。陈烽只好甘受屈,他用手推着斐斐:哭有什么用呢?有能耐揍妹妹一顿去!斐斐的身子软软的瘫在那里,随着低低的哭声,一耸一耸地动,一只手在表哥的腿上狠命地揪着,不停地揪着。
现在,月儿已向西行了一大程,也许是害羞的原故,悄悄地走去的。不过,谁也没有注意到,然而,它又把明澈的眼光怯怯地窥进窗子,不再敢象先前的大胆。陈烽瞥一眼斐斐,她默默地伏在桌沿上,双臂垫了头,交叉着,腕子稍稍上翘,十指微微向手心勾曲着,在头的两边,雕刻似的静,头缩着在肩上,没有了颈项似的,两肩高高的突起,勾勒的孤线却是很优美。他用手往上碰了碰,叫声:斐斐。她并不应,只是默默的伏着。对面,张其芬早笑了一两声,随即做了个鬼脸,不用说,当然是向表哥与斐斐的。其实陈烽也发现了只当没看见,他用手托了头,注视着二表哥。
空气仿佛很沉闷。
张其芬早已经受不了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的侵袭,她将两手平放在桌上,然后用两只大母指卡住了桌边,搭讪说:我讲个笑话大家听!说完,用眼扫视了一下,大家俱没有什么反应。咳,实在令人尴尬。于是,她站起身,往外走,刚跨了几步,又退回来,坐下了身,即觉难堪,但又不甘心,她望表哥,表哥也在望自己。于是她用指头指了指姐姐,向着表哥点颌摇首了一番。张口说了一阵悄悄话,但谁也未曾听见,只是见她嘴唇在动罢了。陈烽垂了垂眼帘,将托下巴的手改插入头发里,少顷,于是欠身说:
哎,大家都别这样闷着,真难受!尤其是斐斐!我来讲个故事大家听!好么?
不行,不听我的,却要听你的!张其芬抗议说。
斐斐动了动身体,改换了一下姿势,将脸露出来,斜视着表哥。张其芬又在暗笑。陈烽啧啧嘴,望二表哥,二表哥正向这面点头。陈烽于是又说:不听也罢!这样,我们做游戏!征求的口气。他伸手在桌上拿过一张纸,一面取笔一面说:我现在在纸上写上十个日字,我们一起来把每一个日字上添一笔——只许添一笔,改成十个字,试谁添得准确且添得快!
咦,有趣!你怎么想到的!表哥!张其芬在兴奋之余,也有些诧异不定。
恐怕没有这样的十个字!张其荟用缓慢的口气说。
别扫大家的兴嘛,张其芬白了二哥一眼道,小嘴撅得可真长。
我,我并没有扫大家的兴嘛!
我们试试看。陈烽又取过一张纸,抬笔去写。
谁写谁的。张其芬兴致十足地嚷道,信手抓过一张纸,扔给二哥,自己又取过一张纸说:表哥替姐姐写。
于是,陈烽便把写好的那张纸给斐斐递过去。她也不客气,早坐直了身子,双颊红红的,尤其是眼圈儿,犹如油彩涂抹了一般,越显得有几分美意。她这时并不理颇乱的流海,抑或抹一下眼睛,便取了笔。
现在,各人的试卷俱准备好了,于是,开试了。他们四人此刻谁也不望谁一眼,只是盯着各自的面前的卷子,想着,画着。一秒,两秒,一分,二分……十分,时间过了很久,但谁也没道一声我的完成了。大家依旧在想,收肠刮肚的,不时响起几声啧啧咂嘴声。……终于,斐斐轻轻地抬起头,偷偷地往表哥面前的卷子上瞅了瞅,见后面还缺一两个。然而自己的呢?还差好几个呢!她于是一边瞅一边画,很大胆。
张其芬见了提醒道:有人作弊了!有人作弊了!
后来,陈烽又画了一笔。斐斐再想作弊可是被他的手遮住了。真恨人!又过了一些时候,陈烽拿起卷子问大家道:
都完成了没有?
没有。你的完成了?张其荟与张其芬异口同声说。
我的还差一个呢!陈烽说,很干脆。
我的也差一个呢!恐怕——恐怕的确没有了第十个字!张其芬一头说,一头插上笔。
然而斐斐的呢?还差两个呢!倘若是单独与表哥在一块,她准会将他的卷子抢过来,即使刮鼻子也不会在乎。
我的还差三个呢!张其荟苦笑着说,把卷子推过来大家一看,不是嘛?确实还差三个呢。
张其芬也就把自己的卷子推过来,大家一看,她添的有:白、旧、目、旦、由、甲、申、电、田、日。后面一个日字未添完,九十分。
陈烽的推过来大家一看有:甲、目、旧、旦、白、申、由、电、田、日。后面也只乘一个,九十分。
斐斐的推过来大家一看有:甲、目、旧、旦、白、申、由、电、日、日。她的后面还空两个没完成,八十分。
四人中就数张其荟的分数低,七十分。
好罢,大家来一起想第十个字。张其芬说。
大约的确没有了。陈烽怀疑地摇着头。
张其荟把那两个补上了,也便去想。只有斐斐不动声色,沉默少许,拿过自己的卷子,用笔在背面画了一个口字,又画了一个日字,放了笔,用指头把纸推得只转悠。她后来在口内添了一笔,与日字放在一块便成了日与倒日,她无意间又在倒日内添了一笔,便成了四字,她看了一看,像字,于是终于恍然大悟了。她丢了笔,突然欢呼起来:
万岁!万岁!被我想到了。终于被我想到了!一百分!
张其荟与陈烽、张其芬一听,首先吃了一惊,后来便一起去抢斐斐的卷子。可是,早被斐斐手疾眼快拿了回来:看,表哥!她一面说,早把卷子塞到陈烽的手里,惹得张其芬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斐斐这会儿并没理会,只是望着表哥,她想马上准会看到一个奖励的目光。但是,她终于还是失望了,陈烽并没有马上瞧她一眼,而是把她的卷子高高地扬起,向张其荟与张其芬大声说:
万岁!还是看斐斐的!一百分!
张其芬见陈烽那副高兴的嘴脸,倒有些不高兴起来,于是便啐了一口,说了句:
呸,迎——合——!
怎么?不信?大家看!
陈烽一松手,卷子雪片一样飘落在桌面上,四颗头一齐凑上去,一看,张其荟与张其芬也恍然大悟了。
呀,果然是姐姐有能耐,了不起!张其芬撇着嘴赞叹道,毕竟还是投过一瞥钦佩的目光来。
后来陈烽要求张其芬谈一点学校里的新闻故事。
谈什么呢?
张其芬倒有些为难起来。也许不是,却是有点为难的情绪。陈烽高兴,张其荟也便高兴,于是便怂恿妹妹讲,尽量简单些。斐斐弄来了茶水。张其芬于是就讲叙起来,滔滔不绝的。她先来谈了一些事情,俱是陈烽知道的,已经知道的。后来才渐渐的谈了陈烽不知道的事情来——近来发生的事情,其新鲜而又乏味,并令人嗟叹……
柳蔚林对美术还是酷爱,并且为它放弃了功课。现在画的比起先前也强了许多。学校里无论办什么专栏,都是他配画。一次,他为一位同学画了肖像,——是模仿相片画的——竟与其人一模一样,令人感叹。
枊赋现在改变得很老实,不再如先前的轻狂。
张小平依旧偏爱医学,他说:考学与不考学,对我来说,是无所谓的。我已把自己一生的路在无意间选择好了……为此,被张老师训了好几顿。他却反驳父亲说:还来训我呢?我的爱好当然是受你的熏染。不过,我后来一定比你强——我要救治更多人的病痛,解救更多人的生命!象你?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还不曾医过一个人呢?一席话只将张老师气得跌在椅子里,半天没说出话来。他尤其爱瞧姑娘们。他常常爱与姑娘们说笑,玩耍,打闹。他又变得更孩子气——拼命地打流子,一下课便跑出去,找孩子们玩。张老师常常为这么一个孽子摇头叹息,但终于无计可施。不过,据说,现在他在当地可以采到一百五十多种药草,还可以诊治一些简单病例。
对于张小平爱瞧姑娘的事,陈烽诚然已有耳闻。
曾记得,学校里每次开朗读会,他都必登场,炫耀似的,他总是站在桌子的后面,瞪着又圆又大的眼睛,架着两只胳臂,耸着肩,捏着一种腔调,声音拖得特别的长: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臂和腰身,领着我们——前——进——!只闹得哄堂大笑,常常是这样......
后来,张其芬又谈到徐瑞超。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突然自愿退了学。这件事说出来,张其芬并没有更多的考虑,当然什么也不用想。却不料十分地震惊了陈烽的心。他的心旋即变得很沉重。他垂了头,很久没再抬起。大家只听见他响而短促地呼吸声。……此刻,他希望有一场雨——真奇怪!倾盆的……哪怕是绵绵的秋雨也行呀!他想。
轰——!轰——轰隆隆——!
呀,什么声音?很遥远,同时也很沉闷。
这是什么在响?斐斐瞪着惊异的眼睛,神秘地问。她看见二哥在摇头。
轰——!轰隆隆——!奇特的声音较之适才近了些。
我们瞧瞧去!张其芬说着站起身,向窗外望了望。周围已不像先前的亮,确乎还有一些奇异的阴影在窗外徙倚。也许不是。于是,他们兄妹四人鱼贯地往外走。陈烽走在最前面,他渴望是雷声。会是的,一定是的!……?
月儿恰像处子的脸,羞答答的,偶尔有一缕极窄极薄的粉纱从面前擦过,是掩羞吗?可能是!也许不是。星儿寥寥的没有多少,诡秘地眨着眼,让人觉得很冷,此刻与月光相应和,向世界洒了一层极微薄的霜。老椿树沉默着,——竟是一阵出奇的沉默,罩住院子,竟然让人有些儿怕,莫名其妙的怕的感觉。灰白的叶了一动不动的托着一个光秃秃的断枝——也许已经枯死了,它坚强地直刺着静穆的深邃而奇怪的天空。天空的确很静穆,在此一刹那。椿树断枝的老杈上宿了一只鸟,尾巴较长,看去似灰色的,恬静而优美。
待我取了弹弓来打它!张其芬天真地说。
别,妹妹!斐斐阻止道:也许它正在做着美梦呢!
咯咯,一定是在做梦,很美的,很微妙的梦!我由衷地为她祝福,希望她决不会湿了羽毛!
呃,被她们猜对了,它真的在做梦,很美的梦——它梦见了春,梦见了秋,梦见了五彩缤纷的花坛,梦见了迷人的果园,它还梦见小虫——那是它每每猎取了来做美餐的。于是,它便梦见了很多,竟然多得出了奇,反而向它进攻过来,自己将要成为它们猎取的对象了——这是报复,它开始有些害怕了——那种轰轰的声音。
轰——!轰隆——!它终于惊飞了,同时高叫一声,极剧地抖开着修长的翅,俯仰之间,便消逝在夜幕之中了。
像雷声!看,鸟儿惊飞了!张其芬此刻悄声说。
但不知它投宿何方去?上帝?斐斐默默地祈祷着,仰望着天空,望着眨着眼的极冷的星星。
看起来是要下雨了!张其荟耸了耸肩头。
二哥,你冷吗?张其芬问。
不——不冷!
陈烽默默地凝望着墙头上的天空,他庆幸,他为自己而庆幸。
轰——!轰——!轰隆隆——!
表哥,走,回屋去罢!斐斐怯怯地说。她这时有些害怕,把身体往前靠了靠。
这种景象很美妙,很壮观!陈烽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自语。我感谢上帝!真是一次奇观,对我来说。
终于,墙头上,仿佛有光亮一闪即逝。墙头上开始有云儿往上升,像帽子,软茸茸的,但是,它们撒开着,分离着,极其无情,各顾各地往上冲。可是一缕一缕的,终于又结合了。于是,走得更快,分明是狂奔。
他妈的,真怪!这季节还有如此猛的雨势!张其荟没好气地骂着。
说不定的,还没有下呢!张其芬说:以我看,雨,未必就下了。
傻瓜!张其荟第一次这样贬损妹妹。
还是下雨的好!斐斐说。她想,只有大雨才能留住人。
说话间,毕竟有一道闪电无情地撕裂了西南天的浓厚的云层。银蛇似的,匆遽地闪跃。于是,树木,房顶,俱赤裸裸的极其明显地暴露于天底下。其间,闪电好几次疯狂地割破了云层。墙上的裂缝都能够数得清楚。唦——!细土被雷声震下了许多。不时有小鸟皇遽地从院子的上空穿过。留下恐怖的叫声,尾音拖得煞长,后来于是变得极细极弱。雷声与闪电交织着——还有坚强的刺划着始为低沉的天空的断树枝的动作,使乌云布遍了北边的天。
这时,南天竟有些发亮。
怪事!啪——!啪——!椿树上响起清脆的声音。陈烽与斐斐的头上也最初遭到了雨点重重的敲打。
嗷嗷——!下雨了!下雨了!我们快进屋去罢!斐斐高声叫着,提醒大家。
进屋罢!张其荟也说。
陈烽并不动。他此刻也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他颇激动,他凝视着较低沉的天空。来得再猛烈些罢!他低声说。他一动也不动。
回屋去。张其荟再次提醒道。
下大了,回屋罢!表哥,走罢!斐斐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
雷声已在北天响。电光已在北天跃。雨点更密了,极其的大,碰在人头上,就像小石子。树上,房顶上,密密地响起着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动听。于是,风声猎猎的。借着电光,看得见雨丝斜垂着,交织着,愈来愈发的密,合成为网,极快。又有鸟的声音传过来,凄凉、哀婉、恐怖。
看,都淋透了,快进屋罢!斐斐焦急地拽着陈烽往回走。
哈哈,如此,太爽快啦!哈哈,呵呵呵呵……
表哥,你怎么啦?啊?你究竟怎么啦?啊?
表弟,你是怎么啦?嗯?
进了屋,大家的外衣已经淋透了。只有张其芬回屋的早,衣服并不曾淋着多少雨。
哈,呵呵呵……陈烽还是在大笑,狂笑不止。只弄得张家兄妹俱感莫明起来,于是,也着了慌。
他也许是着了魔吧!刚才在门外着魔了吧!。……有这样奇特的雨……一定是!一定是!斐斐想,她急忙过去闩了门,再去望表哥,他还再笑。你究竟怎么拉?啊?表哥。她终于有些害怕起来。后来用手蒙了眼睛,默默地在祈祷着一些奇怪的言话。
门外还在响着雷声,但是,只是偶尔的。闪电以极快的——不可想像的速度从门缝挤进来,旋即消逝在屋内的每一个角落,于是,一点痕迹也便没有留下。雨点厉害地敲打着世间的万物,也许只是这个小小的范围吧!各种奇特的声音显得遥远而且较近,极微妙悦耳,此刻,对陈烽来说。
但是,他又感道空虚起来,一种微茫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