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柳蔚林说着,早又将一只手插进额前的头发里,那一缕缕弯曲的头发极不情愿地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
颜笔墨砚。花鸟四季在庭院。墙上牛耕窗前牧。莫笑。细瞧芭蕉篱前住。《南乡子》
翌日,陈烽来到柳蔚林家。
一条不宽的砖砌小路,从大门一直穿进去,拖到堂屋和右边厢房的门坎。大门左右是与堂屋相对而比其销低些儿的三间房屋,右间堆满了农具,有锄头,锸锨,板车之例的杂物,其景象极其杂乱,左间是厨房,一只花猫伏在案子上,闭紧了双目,沉沉欲睡。旁边是一堆理顺了的大葱。一只膘壮的大黑狗趴在那里,抬着头,瞪着一双敌视的眼睛,口中轻轻地发出呜呜声,时刻不无跃起之状。穿过大门,院里溢满黁香,好几个硕大的花坛排挤在天井里的地面上,只是留出了那条砖砌路。花坛上栽满了各式的花草,它们大抵已在开放着,花朵含笑,绿叶映辉,枝影婆娑,相率摇首,真是千姿百态,相掩相映,令人陶醉至甚。不强的日光洒在花丛中,反射在厢房上还不曾压瓦的油膜毡上,形影忽明忽暗,若即若离,却让人有一种恍惚如醉的感觉。柳蔚林站在门坎上,合掌躬身,满脸堆笑,十分谦恭,口中不住喊道:
哦哟,陈烽,您好!您好!
彼此彼此。陈烽一推双手说。
今日能到我陋室,但不知何风刮到?柳蔚林一张胖脸向前倾着,两条分明的弧线至鼻凹处起直拖到嘴角,随着嘻笑深浅不一地变化着。
东风,东风。陈烽确有些不耐烦,但又努力作出一副笑脸说:柳蔚林,你怎么老是一副谦逊像?难道你不觉得讨厌吗!
不敢,不敢。哈哈,好咧,你也可以说我了!
柳蔚林谦让着,陈烽便走进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红漆凳柜,长约二米四五,上面靠里边陈列着数十个清水瓶,上面都插着鲜花。大概日子很久了,不然,有些花怎的会蔫枯了呢?外边罗列着小盆景,有夏日盛放的红菊,万寿菊,月季花,有鲜虎耳草以及刚刚迁插的栀子,其色嫣然脆嫩,然而确又缺乏一定的颜色,这大抵是因为久日不见阳光的原故吧。柜门上是四幅柳蔚林自画的小画,几枝平展的桃花,一双啼状的喜鹊。数簇低垂的枊丝,下面停着一只鱼船,老鱼翁悠闲自得地坐在上面抽着烟,水那边有一对黄牛在耕地,使牛人画得颇体壮。两片滴翠的荷叶夹着一朵怒放的莲花,刚才出水的叶角上拂着一只蜻蜓,几根青青的水草,一对威武的神鱼。
自家画的吗?陈烽欣赏了一会儿问道。
是的。
真是不错,很漂亮。陈烽随后赞道。
呵呵,这是一时即兴,却耍起彩笔来,实在是没什么了不起的。柳蔚林仍然十分谦恭:老同学,马上我都赶不上你绘画的风采了!
陈烽说:其实我也已很久没有动过画笔了。
陈烽又细心观赏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奇怪地问:却是什么题目?
嗷,一时高兴抹上了,谁会想过这事呢?柳蔚林也忽然醒悟了这一点,抱歉似地说着,将一只手伸进额前的头发里,并轻轻地挠着,挠着,这已是他的习惯动作,他额前的头发已被他这一动作搞得弯弯曲曲的,确无一根顺直的。他苦苦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满脸无如的神色:对于这一点,陈烽,我——我委实没有那点能耐。虽然我将来要走艺术这条路,那……那就请你替我想想吧!感谢你。他言词恳切。
陈烽沉默了一会儿,他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必客套,虚伪也并不必存在,坦率,真诚是友谊的表现。然而,又何况他本来就是一个十分讨厌虚伪的人呢!只恐不好!陈烽说。
快别谦虚了,陈烽,尽管想来,我用笔纸将它记下,日后写上。咳,这也真是一件难事,我手虽然巧些,可是头脑太笨,我一直担心以后脑不应手会是一件遗憾事。
过份担忧,稍一用心,何致如此呢?
你看,我有时总是爱啰嗦,改不掉的老毛病,快点儿讲罢,别误了正经事。说话间,柳蔚林早已备好了纸笔。
陈烽又指着第一幅小画问:多少字为妥呢?
这个随便好了,一字也可,一句也行。倘使能够长篇大论的,那就更妙,纵然上面写不完,我也把它抄在书本上,以后常来欣赏,或许会溶化我这块冰脑。
于是,陈烽略一沉思说:“桃花迎春朵朵放,喜鹊枝上叫声声”怎么样?
妙极。妙极。此真使鄙人不能及。柳蔚林十分心服,便执笔抄在纸上。
陈烽又指第二幅小画说道:此画现成好题,你怎不拿来用呢?
真的?我怎么总是想不出?柳蔚林说着,早又将一只手插进额前的头发里,那一缕缕弯曲的头发极不情愿地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
古人不是有这样的句子吗?“荷塘刚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站上头”此句用在这里岂不恰到好处?
好好,啧啧,我怎么总是想不出?真该死!真该死!柳蔚林狠狠地骂着自己,也便将此句记下了。
陈烽又指最后一画说:这个就题:“神鱼戏青草,清水映绿波”也罢!
好!柳蔚林都一一记下了,然后将纸折叠一起,成为一个小方片,继而塞进衣兜里。他就起身走出门去,少顷,他笑哈哈地走进来,两手捧着一个大纸包。陈烽,真让我感激你。来,请尝一尝俺们的菊叶茶。说着,他拆开纸包来,取了一大把甜叶菊放进茶壶里,然后冲了水递过来。
自家的吗?
是的,嗳,陈烽!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站起身,垂着手说:你真有才能!我还有两张画,你就一并为我题了罢!
那么,拿出来欣赏欣赏。
于是,柳蔚林走进内室,陈烽也便跟了进来。咦,真是一个书的王国,画的天地!书架上凌乱地摆着大小不一的书籍,然大抵是美术,画册,字楷之例。墙上帖满了山水、花鸟、人物素描、还有一些小兽家畜,但大都没有题。地上铺着足有半尺厚的写了字的和画过画的废纸片。柳蔚林从一个角落里拿出两张彩画说:
就是这个。
陈烽接住了一看:第一张上面画着一棵雪松树,枝丫胳臂似的平展着,下面是一群旋转起舞的丹顶鹤,陈烽说:
这个题“松展鹤舞”行不行?
极是。柳蔚林附和着,便在背面记下来。
第二张画上是一个悬崖,上面生满了树枝草藤,有几只猴子在攀缘,已经上去的一只猴子得意地站在那里向远看,陈烽说:
这张就题“登高”得了。
好,真感激你!陈烽,恐怕我永远是没有这个头脑的。柳蔚林感谢着,又在背面记下来。然后,他们走出来,重新坐下去品尝早已经下了叶子的菊茶。
午后,陈烽要回去,柳蔚林躬着身,十分抱歉地说:
陈烽,实在对不起,甜叶菊在园里,没得空儿去挖,以后挖回来,务必为你送过去,不过,这次来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你家里不是已有了红色大理菊吗?我院里现有黄色的,紫色与乳白色的。我剪几枝你带回去,把它插在……最好插在沙壤土中,十数天便会复活,生根,成长。在明春,我再给你大理菊根块。还有,这包菊叶子,给你一并带回去,好让才女也跟着尝尝鲜。
陈烽并不客气,便都一一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