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蛉,就是村民口中的水虎子。
蜻蜓整个夏季都在捕食猎物,当夏末时,便会成群结队的交配繁殖。幼虫在水中成长,同成虫一样凡是肉类都来者不拒。
正常的蜻蜓,若是将卵产在死水中,成虫就会拥有更深的颜色。若是这潭死水浸泡尸体,还被极大的怨气污染,水中幼虫靠蚕食腐肉长大,褪壳之后就会变成通体黑色,并长出两只大钳一般的口器。成虫就不在像蜻蜓一样捕食昆虫,而是彻底的变成食腐动物,四处寻找腐烂尸体,追随着怨气四处迁徙。这就是怨蛉名字的由来。
旧时人们常在丢弃死亡家畜的水坑旁看见这些阴邪的化身,更有民间传言说,越是体型大的怨蛉,越是怨气深重,若是能长到人的一只手的长度,那便是吃横死之人的肉长大的,不仅能脱离蜻蜓的习性,更是要将卵缠在煞气上,因而若是它们在哪户人家扎堆,这家人便要彻底绝户。
霍祈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怨蛉,只是想不到传言竟然是真的。这层厚厚的黑毛就是伴着浓重煞气而生的阴苔。一般见到太阳就会消散,现在地上这一大滩,竟然在正午的日光下没有一点要枯萎的意思,难道是堆铁片里有什么玄机?
这样想着,霍祈月走到院门,将围观的众人驱散,开始时虽然受了方才的惊吓,还是固执的想要继续围观,当她说要继续点火时,有一个算一个,都脚不点地的溜了。赶紧回家关好门窗,生怕再复习一次昨天那噩梦般的味道。
四个屠夫大哥分列东南西北四角。其他人在外围站定,算是个以毒攻毒的办法。现在这十几个还站在院子里的小伙子,无一不是给霍祈月看过八字阳气极旺,更兼属龙属虎,鬼遇见都是要绕道走的。
至于屠夫这个职业,实在属的现存上三百六十行中凶煞最重职业,在古代,朝堂上有征战无数的武将,动辄便是几十万条人命,光是一张画像贴在门上就能威震邪祟,成了门神。民间有合法杀人的刽子手,一生可斩九十九颗人头,不能再多,否则传说会成为凶神而再不能入轮回。
这两种职业在这个时代早已消亡,只有屠夫还能使用刀具带来直接死亡,在没有风水先生的地方,村里的屠夫也是能做点这方面的兼职。有一些小孩子被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了,找个屠夫上门骂街就能吓退小鬼。至于更难缠的,只要带着刀上门朝特定方向剁上一刀,也有奇效。甚至有些人家,还会重金收购他们的屠刀,不过基本不能如愿,那是他们的一生的傍身之物,在死时都是要放在棺材里随葬的,据说因生时杀生太多,到了阴间要遭复仇,而有这柄刀的威慑,就能保个平安。
当然了,不仅是屠刀,染了血的凶器也有此功效,只不过大多数都在公安局的证物室里。
何魏氏千辛万苦求来的这些人,也成了霍祈月最大的依仗,只是想不到要镇压的东西,竟然是一对钢筋铁管,看起来属实是有些滑稽。可是霍祈月也实在不敢在他们的眼睛上去涂柳枝水,俗话说无知者无畏,要不然看见面前这团滚滚的黑雾,保不准还是会发憷。
“点火。”四个屠夫在她的提醒下用黄符从不同方向点燃了表面的阴苔。翟军也跟着屏住呼吸,想让今天的早饭安心留在肚子里。
呼……四处火苗瞬间开始像中心靠拢,滚滚的黑烟让众人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怎么跟昨天不一样啊……大家都憋不住浅浅的吸了一口气的时候,突然都愣住了。
这味道,好香!简直和昨天有着天壤之别,它的来源正是在眼前这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那是一种很复杂而富有年代感的气息,像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邀请,又像是千年前皇宫大殿前,茉莉那一树盛开的繁花,所有人都撑大了鼻孔,几乎瞬间就陶醉在这股气息里。
霍祈月也有了瞬间的失神,忽而心中警铃大作:不好!这是……她下意识的想要出声提醒身边的人,嘴唇颤抖了半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阿月。”这个声音,她至死都不会忘记。“阿月,你又闯祸了”
就是这个声音,陪着她山中的朝朝暮暮,陪了她二十二年的时光。
“师父,师父是我错了,你去哪了啊。”黑暗中那个深青色的背影,瞬间就模糊了她的视线。霍祈月对师父的记忆始于六岁时云梦山黄昏里的三清大殿前,终于那夜的望月台上,清冷的星光交织着他的白发,他还微笑着对自己说:“去吧,你可是凤凰,当行天下。”
只是一转眼,怎么都没了呢,闻哥,阿敬,大家,怎么大家都不见了呢。
“危险,你快走。”定微转过身,似是在焦急的摇头。
“师父,他们都去哪了?”
“危险,你快走。”他仍是在重复这句话。
“师父,我只剩下一个人了,我该去哪啊。”霍祈月三年辗转的日日夜夜,胸口那一层化不开的坚冰,终于碎裂了,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痛,开始像烙铁一样让她胸口痛的冒烟。
可是所有的一切,从那天遮蔽阴阳的牵机阵发动的那一刻起,也许将永远都没了答案。
拼命的向前追赶,师父的身影越来越近了。近到一伸手就抓得住了。谁知,他突然转过身来,霍祈月从未见过师父脸上有这样狰狞扭曲的面容,不,这不是人应该有的脸,在裂到耳根的巨大口中,突然间生出了无数的獠牙,猝不及防间飞扑而来,手上结了一个霍祈月从未见过的手印,竟然一掌就重重的拍在她印堂眉心,一时间被巨大的疼痛侵袭,她“啊!”的痛呼一声,向后急退,眼前也全是漆黑。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迎来的是更大的一声惊呼“啊”!!
不知什么时候,霍祈月已经走到了眼前这堆铁家伙旁边,锋利的钢钎几乎已经扎穿了霍祈月的上衣,抵在她的胸口上,要是真向前冲出去那一步,八成是要直接给肺戳个窟窿了!而腿上,早就飞走的怨蛉不知什么时候也飞了回来,密密麻麻的扒在腿上。
师父那一掌,是救了自己的命。
想到这里,她的喉咙是一阵哽的慌。但也来不及细想,环顾四周,周围的景象又是让人吃惊不小。
所有人,有站着发愣的,有躺在地上拼命挣扎这不存在的束缚的,有抱着头蹲在地上喃喃自语的,何魏氏跪在地上,拼命的抓着香案的桌布,眼泪已经漫过了苍老的面容。
最夸张的翟军,似乎将堂屋的墙面当成了一扇门,拼命的想要推开,脸上的表情已经极度扭曲,根本就是看见了全世界最可怕的事情!
他们的身上,全都落满了乌压压的怨蛉,所有人都变成了一只只巨大的黑茧,它们只是静悄悄的等待着,等待着一起动手,把猎物们吞噬殆尽。
霍祈月飞快的从乾坤袋里翻出一支塔香,点燃之后,走到这些正陷进梦魇中不能自拔的人身边,用香在人中处,只一晃。
同一般焚香温和静心的气息不同,这一支的味道辛辣刺激,瞬间就将魔怔着的魂魄拉了回来,免不得惊叫一声,然后突然间就卸掉了身上所有的气力,只顾着一屁股坐在地上拼命地大喘气。
霍祈月手中这一支其貌不扬的塔香,就是道家诸多香谱中的一个,想要叫醒人时,只需旁人发声,而想要叫醒魂魄,就需要用到这一支——醒心香。
回到现实的众人,无不是大汗淋漓,同时,也再次发现,他们身上的符纸,全都悄无声息的化成了灰烬。
人的恐惧在有些时候,确实是可以转化为力量的。几个人泄愤一样踩死所有能看得到的怨蛉,再次点燃了这堆难缠的垃圾。黑色褪去,露出它们的原貌,似乎这场复杂的旅程,也要终于画上句号了。
随手捡起旁边的一根扫把,霍祈月开始里里外外检查这这堆东西。也是一时大意,刚才那阵诡异香气的秘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大鱼才正要上钩。
十分钟后。几个汉子终于按捺不住,担忧的在霍祈月身边嘀咕起来。
“霍爷,我……梦见我没了二十年的老娘。”
“那年跑货车,遇着抢劫,那个想杀了我的人……”
“我的幺儿……幺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