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里,百无聊赖,就是永昌候家的世子也没来闹事,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正是晒太阳的好天气。
我拿起早前理好的针线竹盘,估摸着可以去凉亭里绣个香囊,顺道着进修一下许久未练的女红。
其实在这风月楼的几年里,倘若没点抱负,日子真的是闲的很,姑娘们谈笑打趣也无非是些胭脂水粉,或是才子佳人。
有时市侩会传出几本有趣的新话剧,也有时会有不一样的倜傥公子光临风月楼,而这些都将会成为姑娘们一连几天的兴奋话题。
青石板铺设的小道上,板缝间不知何时又挤出了几株暗色的绿草,随意的瞄了一眼,我默默的跨了过去。
生命坚强起来大概便是这样,只需一点阳光和雨露便可静静的在那儿恣意生长吧。
阔叶的乔木打下一大片绿荫,我走在树间的小道,耳边不时传来姑娘们的嬉笑扑蝶声。
说来也是,只要你想,再无聊的地方都能找到乐趣。
“啊呀!真可惜哪,就差一点,又被它逃了。”女子愤愤的拍了拍手里的团扇。
“逃了便逃了呗,多大的事啊。”另一个女子则是不以为意。
“别烦,那儿还有一只。”
“……”
“别扑了!”她满脸不耐的上前向停歇在大红芍药上的粉蝶挥过袖去。
广袖带动气流,受惊的粉蝶“噗”的飞了起。
又逃了!
“你干什么啊!”
“整天都是扑蝴蝶,有什么好玩的,唉,你说那天那个俊俏男人是哪家的公子爷啊?”她推了推身边的伙伴,随后又扯着她的衣服寻了个树荫席地坐下。
“可是那个长的白净贵气的墨袍男人?”她的语气也透着几分像发现了有趣事物兴奋。
显然,对于这个话题两人都来了兴致。
“除了他还能是谁?话说他的五官可真是我至今见过最精致的,像胡人,但也像汉人。”
“嘻嘻,看上人家了?”
“难道你敢说你没有看上?”
“是又怎么样,可他毕竟是连咱花魁姑娘都想拿下的男人,你我也就只配在这儿肖想肖想了。”声音带着点愤然,却并不妒恨,毕竟很多时候,人只会嫉妒和自己差不多的,而她自知和白桃相差悬殊。
“不要妄自菲薄嘛,我觉得白桃也不怎么样,不过是得了御史大人和萱妈妈的偏宠罢了。”
本不想偷听她们讲话,可奈何她们交谈的声音并不轻,原打算就怎样静静的绕过去,可等听到她们字里行间谈到楚黎,我就没忍住驻足听了会。
“咳咳!”缓缓走上前低声轻咳了两声。
那两个姑娘隐见有人走来,果然习惯性的转首。
“白……白桃妹妹。”一个姑娘扯着另一个姑娘的衣服连忙站起,涂白了粉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定的笑容,但却依旧带这种浓浓的尴尬和不自然。
“啊?”另一个人还没转过神,等看清站在面前的白桃,心里忽然也有点怵怵的。
倒不是怕白桃,只是担心白桃在萱娘面前给自己穿小鞋。
“白桃妹妹,你怎么来了啊?”她笑得满脸谄媚。
“关系如胶似漆的友情我很赞赏,只是有空在这儿谈天说地倒不如好好练练歌乐舞蹈,到时如果萱娘检查起来也不会不好交代。”我也不想和她们一般见识,可是被轻看了不说点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过既然可以狐假虎威,那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呢?
“是是是,妹妹说的是,我们马上去练习。”其中一姑娘行了个屈膝礼正要离开,可其中一个性子烈点的还想再说点什么,但被好姐妹用眼神制止了,于是她只得不甘的撇了撇嘴。
“萱娘才没有那个雅致检查姑娘的才艺呢,除非有小人在背后打小报告。”她在心里暗暗嘀咕着,却不敢直说出口。
继续端着竹盘向前走,只当这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如果这么一点小事也要斤斤计较的话,那我铁定会累死。
记忆里我也曾有一个像她们一样的小姐妹,她的名字叫姬荼,不同于我和长姊的感情,姬荼算是只长我一岁的同龄人。
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时常和她一起悄悄谈论有关楚黎的事情,细微到楚黎今天干了什么,他看过什么书,方方面面。
我们曾经还开玩笑,如果日后喜欢上同一个男人会怎么样,可最后她嫁给了汉皇,也就是曾经的太子。
我不知道姬荼是否真的喜欢太子,但这确实是她自己的选择。
行至凉亭,有鸟雀叽喳,石桌上瓷质拼盘内摆放着各色的坚果瓜子,还有西域来的紫葡萄,紫玛瑙般的葡萄颗颗剔透。
大理石的石栏板凳上,正巧碰见萱娘在小憩,她把一卷《山海奇异录》盖在脸上,遮挡着算不得强烈的阳光,经过日光的照拂,竹片也变得暖洋洋的。
我轻声踱步到她的身旁,正欲把竹盘放在载放了拼盘的石桌上,却不料还是把萱娘吵醒了。
她散漫的取下脸上的书卷,撑坐起来,顺道着理了理睡皱了的裙袖。
“桃子来了啊。”依旧没有被扰了午梦的不悦,淡淡的语调算得上温和。
“嗯,近来女红生于练习,所以想绣点东西熟练熟练。”
“我看是因为乞巧快到了吧。”萱娘浅浅笑了笑,说破了我的心里话。
“还真被您说准了。”我也笑了笑,并没什么不好意思。
自我很小起,家乡便有个习俗,未婚的少女会在乞巧前用心地绣一个精致的香囊。
并且在乞巧当天夜晚,男女们还会在渭水河畔祈祷放花灯,祈完愿后,腼腆的少女则将早前绣好的香囊送给心怡的男子,据说这样两人的爱情可以得到洛神的祝福。
而我的家乡就是王畿,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
“可是打算绣给北安王?”萱娘有意的打趣着轻笑道,毕竟还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那种朦胧而美好的感情她可以理解。
“才不是呢,我和他又不熟。”提到了他,这会又有点不好意思,我下意识的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
再说有没有机会把香囊送给他还是个不确定因素,而他会不会接受更是个问题。
“你哪,那日投怀送抱也不见娇羞,现在才几句话怎就脸红了呢?”半带笑侃,半带嘲讽,却没有恶意。
我不想再和她谈论我是否害羞的事,也生怕说到那日让她不悦的事,虽然不知道那天到底是什么事,但我依旧知趣的转移了话题。
“不知萱娘今日怎有雅兴看这《山海经》呢?”
她像思孰一样眨了眨眼,拾了根果盘旁的竹签,随后又挑了颗自认为最完美的紫葡萄递入口中。
“前几天我看了几本民间杂剧,有几篇有趣的很。”
“怎么说?”
虽说萱娘依旧笑盈盈的,可那份笑意却莫名让人觉得冷飕飕的,也不知道她说的有趣到底是真有趣还是反语。
看样子她大概没那语调中的喜欢,甚至算得上是反感。
“其中有一篇是这样的,不过故事很长。”萱娘事先到了个招呼。
“没关系,洗耳恭听。”我也不在意,反正没什么要事。
言罢,只听萱娘徐徐道来“初冬有一书生早行,巧遇狐妖猎食林间,女妖垂涎书生赤子之心,为美女诱生,欲食之。”
“奈书生不为色迷,狐妖不甘,为娇俏民女,约二八年华。复见书生,只道:‘1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求公子借一宿处。’书生悯之,领其至家宅,朝夕相处,书生素有礼,且彬彬,女妖终慕之,二人琴瑟和鸣,有坑俪之情。”
哀书生父死,长兄欲占弟财,诬弟媳来路不明,实为一女妖也,谤弟为妖蛊,必大义灭亲,焚杀妖孽。遂鼓使乡民缚生于架,燃草木柴油,烧至其死,及女妖购五菜归家,唯见烈火熊熊,然书生奄奄,情态危矣。妖甚怒,拂之,火瞬灭。哀怀里爱人面目全非,仰天痛啸,顿火光涛天,尤如炼狱火海,百姓哭嚎,鸡犬啼吠,无一活口。”
这故事听得我云里雾里,只觉得莫名其妙,也不知道萱娘到底想表达什么,语言晦涩,心想她该不会是把原文背下来了吧?
“然后呢?”
“狐妖带着书生寻了一处荒山隐世居住了下了,但书生却反而无法原谅杀害了整城生灵的妖狐,毕竟是人妖殊途嘛,最终狐妖遭受天劫,书生选择挡在了狐妖身前结束了自己迷幻的一生。”说到这,萱娘满不在意的耸了耸肩,再没了先前的那份动情。
听完故事我沉默了,算得上是个悲剧吧,只是不知道狐妖死了没。
“桃子,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很凄凉,但狐妖她大可不必杀了整城的生灵为书生报仇,或者她可以只是暗地里杀了书生谋财害命的哥哥,然后洗白自己的身份。”
我在心里暗暗的想着,如果是这样,书生反而可以得到他哥哥的那份财产,而且两人既不用住宿荒野,更不会反目成仇。
萱娘皱了皱眉,随后又笑了笑。
“你对狐妖是什么看法?”萱娘用竹签挑了一颗葡萄递给我,美丽魅惑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
接过她递来的葡萄,估摸不透萱娘希望得到怎样的回答,不过想到她正在看《山海经》,于是我也便顺便流畅的背着。
“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真是一个中庸敷衍的回答啊。
我生怕萱娘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于是又补充了句。
“如果是没有害过人的妖应该算不得是恶吧。”
对于这样一个已经没有多大继续意义的话题,萱娘并不打算继续讨论下去。
“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乞巧花节,若有兴趣可以出去逛逛。”
在这一天,很多风月楼的姑娘都会去凑热闹,即使被迫无奈身处烟柳之地,但却也不妨碍她们心里的那种对于爱情的美好向往。
“萱娘可打算去?”
“自然,说不定会有有趣的事情发生呢?”
此刻,永昌侯世子请柬的那件事早已被我抛到九霄云外了。
“嗯……”我犹豫了下,有点想,多希望可以见到黎哥哥啊!
虽然他不大可能会去看花灯。
“好,那便去吧。”看了眼还没开始绣的香囊袋,也许能遇到呢?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萱娘轻轻笑了笑,站起身用指尖指了指那盆果盘。
“如果你喜欢便拿回去吧,倘若不喜欢,也会有侍女收走的。”
好像也没有聊很久,但太阳的光芒已经黯淡了不少,起风了,风吹卷起道旁的落叶。
凉亭内飘进几点落红。
本想绣两只鸳鸯,再想想,算了吧。那种东西太过儿女情长,毕竟我现在的身份也不是黎哥哥的未婚妻。
环顾庭院,倒是那墨竹幽兰合极了君子配饰。
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而刺绣还没来得及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