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年的时光,并不单单是用“白驹过隙”就可以形容的。那些看着我们长大的人,应该都会感觉到时间的残忍,但同时又因为下一代人的成长,而在心中铺满了满足感。唯一的遗憾是,我爸妈不能看见我为他们写的故事,也没有办法让我赡养。人世间可悲的事情很多,在我经历的小半生中,我直面了太多的苦痛,但那也将是我毕生的财富。
涵宇,我很想你,或许你会觉得矫情、别扭、奇怪,可是,我是真的想说,我想你了。
林尽杉
二〇〇六年五月二日
我在图书馆的自习室里读完林尽杉寄来的信,在这个纷乱的时刻,这样的一封信确实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很多。他的文字为我推开了一扇旧房屋的门,可以看到树木阴凉的深深庭院,墙角覆盖着蔓延的常春藤,被玻璃捏碎的阳光洒了一地,铺满灰尘的地面上有白色粉笔画的跳格子,逼仄的巷子那头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
我深深地呼吸着图书馆展台边的青草树木的芬芳,试图忘掉那些烦心的事情。我想给林尽杉写一封回信,告诉他,我也想他,哪怕我不知道该寄往何处。
可就在我准备提笔的时候,突然听到了身边两个女生的对话。她们用书本挡着脸窃窃私语,“我一直觉得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身边的,可是小旻就亲眼看见了。”穿红衣短袖的女生扯了扯那个长辫子女生的衣角,“小旻也真是倒霉,出门买牙刷居然遇到这样的事情。”
她们注意到我的目光,又稍稍压低了声音,“小旻本来就胆小,这下她更不敢出门了。”女生们嗤嗤的笑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突然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等我追上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见了。
校园里,一切照旧,看起来没有丝毫的变化,我坐在草地上,疲倦得不想去上课。这时寝室的兄弟打电话过来,“涵宇,出事了!”
我听见电话的那头嗡嗡作响,强大的电流声与他的话语混杂在一起,“你说什么?”
好像两颗星球撞击在一起,强烈的冲击力产生了无穷的效应,我不愿意去相信所听见的话,我只希望自己的眼前有一群白色的鸽子、伸出阳台边缘的文竹,还有静谧的下午茶时光。可是,我听到了,那样不和谐的声音,如闪雷一般劈在我的身上,最后我听到手机落地时重重的回响。
若不是这通电话,我几乎没有发现整个学校快要变成一座空城;若不是这通电话,我不会注意到校门口担架上抬走的老人是昏厥的李院长;若不是这通电话,我不会赶往校门口的大街,不会看见血流满地与人心惶惶。警车鸣笛声让整个初夏变得更加嘈杂不安,旋转的警灯红得刺眼,刑警包围了现场。
我企图挤进中心,但潮水一般的人把我挤开,我的内心是铺天盖地的黑暗,我对着前方大喊:“钟琪!钟琪……让一让,麻烦你们让一让,求求你们了……”我的嗓子已经喑哑得喊不出一个字,只感觉到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妈的都给我让开,里面那个是我女朋友!”
黏稠的血液在校门口的大街上残留着,室友的声音还回荡在我耳边,“涵宇,刚才门口有个女生被人捅了几刀,他们说,那个女生……好像是钟琪。”
她说:“小宇,我在北京西路等你。”
她说:“小宇,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和我说一句生日快乐吗?”
她说:“小宇,我知道你现在恨我,而且这种恨不会因为我的只言片语抵消半分,所以很遗憾,我知道我听不到那句生日快乐了。”
我在人群离散的现场嚎哭,仿佛看见了呼吸急促、捂着伤口的钟琪,她苍白着脸用最后的力气微笑起来,她唤我,小宇,你能来看我最后一眼,我就满足了。
慕禾说:“人若永远待在一个城市,看着相同的景色,会渐渐疲倦的。你看那些繁密的树木,将城市重重包围起来,我们总是在这样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面迷失,其实很多东西都是虚空,像海市蜃楼一样虚幻。妤茜,如果可以,我带着你远走高飞好吗?”
妤茜听着这些仿若电影台词的话的时候,桌上的微微烛火让两个人的时光静谧得惬意。
慕禾拉着妤茜的手,“我可以代替林尽杉照顾你,请你相信我。”
妤茜一直记得这句话,外面的世界已经烈日当空,而现在身边没有一个人。妤茜突然想念起家,想念起父亲,想念起那间只有父女俩筷碗碰撞声音的小房子,而这些想念全部源于这个纷乱的城市,人在繁闹中乞求安静,在安静中追寻繁闹,在矛盾的两岸徘徊。
此时的时针指向早上十一点的位置,慕禾出去已经一上午了,却迟迟没有买回早餐。敲门声与钟声不约而同地响起,妤茜打开门,瞠目结舌地看着慕禾衬衣上的斑斑血迹,他冲进来,锁上门,褪下外衣,开起水龙头用力清洗手上暗红色的鲜血。
慕禾紊乱的呼吸与无序的心跳让妤茜愣住了,“慕禾,你……”
慕禾用像井一样深邃的双瞳转头看着她,“妤茜,跟我走,收拾东西,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妤茜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捏紧,“你做了什么?”
慕禾从衣柜里拿出背包开始塞东西,“现在没时间解释了,快点!”
妤茜好像双耳失聪,“慕禾!你别吓我,你到底做了什么?”
慕禾没有回答,用力抓住妤茜的手,白皙的皮肤上快要压出血印来,“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慕禾的手像烙铁一样,妤茜挣扎着脱离,楼下传来了警车的声音,“慕禾,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慕禾打开窗户,“我捅了那女人几刀,已经来不及了,妤茜,跟我走,快!”
妤茜被吓到了,“你说什么?你疯了吗?”
慕禾打开了门,“是她活该!”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渐渐接近,慕禾知道一切都晚了,立刻关上了门,关上了窗户。警察开始撞门,妤茜的泪水簌簌落下,“慕禾,你不是为了我,你太恐怖了!”
妤茜几乎尖叫起来,慕禾紧紧地抱着妤茜,“我都是为了你!”
妤茜指着大门,“慕禾,自首吧,我们逃不了了。”
慕禾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我们可以从窗户这里跳下去,妤茜,只要你肯跟我走。”
妤茜知道,慕禾还带着一丝幻想,她已经无法抵制他疯狂的想法。这时,慕禾开始感觉到全身无力,“你……”
妤茜的泪水落在他的手上,“我不想你死的,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睡着。”慕禾意识到时,一氧化碳已经覆盖了整个房间,妤茜倒在慕禾的身上,“我真的不想这么累地活着……”
警察终于破门而入,将他们铐在一起,慕禾带着失望的微笑看着妤茜,“到最后,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在拘留所见到妤茜的时候,她嘴唇干裂、面色苍白,她伸手抓住我,一种欣慰感与归属感让她热泪盈眶。我将带来的饭菜打开,腾腾的热气迷离了我们的双眼,我沉默着没有开口,只是感觉到内心辛酸而生痛。
我看到身穿囚服的慕禾,站起身来,给了他一拳,用力踢着他的肚子,他捂着脸低垂着眼睛,警察将我们拉开,妤茜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
“我操你大爷……”我的哭腔让我的语言失去了气势,慕禾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地板,接着警察用钥匙解开了妤茜的手铐。
我闭上双眼,不想去看他,我对妤茜说:“我们走吧……”
妤茜没有回答,而是抓紧了慕禾的手,“我没有不相信你,我自始至终相信着你,慕禾,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我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但是慕禾,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太傻了。”妤茜轻轻地在慕禾额头落下一个吻,“如果有机会,记得做一个平凡的人,你有双手,可以奋斗。”
慕禾问:“如果有机会,你会等我吗?”妤茜没有回答,缓缓地松开了他的手,她不敢看他,而是背过身跟我离开。慕禾在身后发狂地大喊,而我们却离他越来越远。
妤茜与我刚刚走出拘留所,就蹲下身来,眼泪像洪水一样不住地流淌,“妤茜,你为了这样的人值得吗?”
妤茜的头发披散下来,我蹲下身来为她擦眼泪,她带着泪水的模样让我不忍苛责,“哥,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他了。”此刻妤茜的眼神中有着微凉的寒意,但又交杂着欣慰的暖意。
“喜欢他?”
妤茜点点头,“就在我快要昏睡过去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有多少比我还痛苦的人仍然坚强地活着,而我还有那么多爱我的人;而在我打开门看见他的那一刹那,更是坚定了我要活下去的信念,但是,我不准备告诉他,否则他会觉得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
我抚摸着她的脸颊,从小到大,她一直都这么傻,“妤茜,你决定以后怎么办呢?现在的你将承受着世人的鄙弃和不解,这些压力会让你痛不欲生,这些你想过吗?若一开始,没有嫉妒和仇恨,或许就不会……”
妤茜仰头看着树影下的阳光,“我一直觉得,人是有了依靠才可以摒弃那些稀薄的感情,不管有多困难,我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为了你,为了我爸,还有林哥哥,甚至慕禾。哥,如果可以,我以后要做一个好妈妈,我要用我童年缺失的母爱来填补他。”
我给了妤茜一个深深地拥抱,而这份力量也是给自己的。
有时候,我发现我一点儿也不了解妤茜,她的内心永远带着小女孩的天真,不会考虑太多的东西,而义无反顾地走向自己所想的道路。她的双眼中有晃动的灯火,她接着说:“我想去见见张琪,可以吗?”
我们在玻璃窗外看着安静沉睡的钟琪,其实,失去嚣张与狂傲的她才是最美丽的。她穿着雪白的衣服静静地躺着,微卷的头发披在两边,李院长还在病房门口的座位上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好像在对离去的钟琪叮嘱,也好像在为自己的大半生忏悔。
妤茜看着她的眼神从容而淡定,我问:“你还恨她吗?”
妤茜摇摇头,“她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而我却还活着,我有什么可恨的呢?”钟琪胸口的血液像是绽放的莲花,映衬着她美丽的面容,“其实,我只是嫉妒,而这份嫉妒是我成长中不可缺少的推动力,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她死,哪怕张曼曼的虐待让我无法忍受……我只是嫉妒她。她现在很漂亮,不是吗?哥,我觉得她最后的笑容是留给你的,她应该真的爱过你。”
我拍着妤茜的肩膀淡淡一笑,爱与不爱,已经不是我所想的事情了,重要的是,生者能够继续活下去。
夏日的黄昏淹没了最后一丝光线,医院变得沉寂。我与妤茜走出医院,“我和李院长商量,想把她的骨灰带回北方,虽然长途跋涉会让她的魂魄疲惫。”
妤茜说:“哥,我突然很想念爸爸,等所有的事情平息了,有时间,我们回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