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日晚,桂露坊。
清宝少见地没有穿平时利落的短打扮,而是罩了一身宽大的黑袍,她的面孔隐在兜帽的阴影之中,从外面并不能看得真切。
她的面前摆着一壶桂花酒和两叠蜜饯,然而都没有怎么动过。
“这些人里……哪一个才会是青龙的人?”她低声道。
与她背对而坐的是一个一身黑衣的翩翩公子,不用说,自然是察秋司掌司使林昭行。
林昭行的座位已接近角落,他面前直接是墙壁,故桂露坊中的其余人都无法看到他的正脸。只听他低声道:“我看距离这第三桌的那个穿黄衫的女子很是可疑。”
清宝一惊:“你面对着墙壁,还能看到酒肆里的情况?”
林昭行笑笑,墨绿色的瞳孔便漫上了一丝邪气:“大概是因为我后背上长了眼睛。”
他动动手指,小心地拢住手里那一面小小的铜镜——正是这块铜镜映出了身后的一切,让他得以眼观六路。
清宝悄悄地打量那个黄杉女子,她生着一对吊梢凤目,嘴唇单薄,下巴尖尖,身材高挑,是个看上去颇为凶悍刻薄的美人。
按照信中青龙的要求,清宝在自己这桌的筷子筒里插了一支桂花枝,作为见面时的暗号,但是青龙却并未提及他的人会有什么特征,故而清宝这一方完全是被动的,只能等待着对方找上门来。
清宝压低声音问林昭行:“怎么说?”
“她的目光往你这边飘来过三次。”林昭行也压低了声音,“而且她的右手一直刻意地笼在袖子里,我猜是一直握着刀——这次事情重大,青龙派来的是个谨慎的手下。”
“但是也要当心,青龙不可能只派一个人过来,黄衫女子一定还有同伴,而这些同伴还不知身在何处。”林昭行低声道,“小心提防!”
他一句“提防”话音还未落,变故就突然发生了。
三个男人突然从不同位置的桌子上暴起,暗器从他们手中激射而出,只听数声清脆的碎裂声后,室内一应照明的器具应声而熄。
整个桂露坊陷入了一片黑暗。
清宝几乎在反应过来的第一瞬就立刻起身,然而已经晚了,一双手带着巨力压住了她的肩膀,冰凉的匕首立刻抵住了她的喉咙:“走!”
有锐器抵住喉咙,清宝不敢出声,黄衫女子在她的后颈一记手刀敲了下去,清宝立刻身体一软,倒在了黄衫女子怀里。
黄衫女子一松手,立刻有两个大汉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了清宝,三人在黑暗中一句交谈都没有,一起默契地冲向了酒肆的后门。
桂露坊的二层是个客栈,故而后院里全是客人们的坐骑车架,一个身材高大的店小二裹着头巾,正在给马匹们刷毛。
“我妹妹喝醉了。”黄衫女子招呼店小二,“我们要走了。”
店小二便把马车套好,黄衫女子扶着清宝坐了进去,一个大汉坐到了马夫的位置上,赶着马车出了院子,一路疾驰而去。
另一个大汉则留在了院子里,他打量了一眼仍然乱哄哄的酒肆,然后看了看眼前不明所以的店小二,笑了笑,亮出了手中的刀,以杀猪屠狗般毫不在乎的姿态向这个可怜的目击者逼了过去。
整个酒肆里人仰马翻,青龙的手下中应该有一部分是被刻意安排着留下来制造骚乱的,此刻他们在黑暗中横冲直撞,带起一连串的惊叫声。
林昭行墨绿色的瞳孔中寒意逼人,黄衫女子的一系列动作实在是太过迅疾,等他的眼睛刚刚适应了骤然而来的黑暗时,身后的清宝已经不见了。
他沉着脸思索了一瞬,立刻无声地闪过人群,飞身从酒肆的后门闪了出去,直奔后院而去。
后院,一个男人站立着,而另外一个已经倒下了。
站着的正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店小二,而倒下的则是那个持刀的大汉。
大汉的衣领里,一条小蛇无声地钻了出来,爬回了店小二的袖子里。
店小二一把将头上的头巾扯下,落下的墨发中夹杂了两缕惊心动魄的银白色,高高的领口在激战之后略微散开了些,露出了他胸口大片的刺青——正是蛊王黎真。
黎真和林昭行对视一眼,低声道:“他们的马上被我种了蛊,马腿会一边跑一边渗血,我们顺着血迹,就可以找到他们的目的地。”
林昭行飞快地一点头,二人同时身形一动,飞快地向院外奔去。
黄衫女子的马车一路西行,最后居然直接出了西城门。
京城的西向有一片山,其中最近的一座便是与亭山,当初梨园名旦、天澜公子榜上排名第七的虞蕴芳便是在与亭山的落雪亭上唱了《牡丹仙》,与发配边疆充军十年的陈归元做下了十年后再相见的约定。
世人只知道山脚下有落雪亭,却少有人知道半山腰处还有一处极大的宅子。
马车沿着山路一路上行,黄衫女子撩开帘子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车中仍然昏迷不醒的的清宝。
那一记手刀其实并没有太重——黄衫女子是武功精绝的高手,清宝却是除了轻功之外几乎一点内力都没有,如果黄衫女子使出十成功夫去打的话,只怕清宝的脖子都要被震断。
所以黄衫女子只使出了三成力,但是对于毫无武功的普通人而言,这三成力也足够让清宝一直昏迷到他们到达目的地了。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雪花从松柏上震落的声音,然而不久之后,马车突然停了。
“怎么回事?”黄衫女子立刻柳眉倒竖,掀开车帘喝道,“怎么不继续走了?”
“鹂姐,不是我不想继续走。”赶车的大汉愁眉苦脸,“是这马好像跑不动了。”
“跑不动了也要跑!误了时辰,主子拿你是问!”
大汉被呼喝着前去查看马匹,只见拉着马车的两匹马中,左边的那匹腿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只要一动就会渗出小小的血珠,这一路跑下来,血迹在他们的身后绘成了一道分明的路径图。
大汉心中咯噔一下,然而他只是个做粗活的,此刻仍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去看另一匹马。
另一匹马的身上倒是没什么伤口,只是两匹马全都大汗淋漓,鼻子里喷着粗气,似乎是累极了的样子。
“怎么回事?”大汉喃喃道,“这两匹都是好驹子啊,怎么累成这样?”
黄衫女子在身后听着不耐烦:“马怎么会累?”
“谁知道呢?一般情况下来说,如果马车载重过大的话,那么驹子上山的时候肯定顶不住,但是咱这马车厢里就两个人,怎么会累呢……”
汉子仍然在一脸迷茫地自言自语,身后的黄衫女子却突然变了脸色。
马车载重过大?
这车里明明就只有自己和清宝两个人,怎么会……
来不及多想,黄衫女子已经一掌劈向了身边的清宝——直觉告诉她,这个车厢有鬼!
然而她的手腕被抓住了,完全不会武功的清宝竟然猛地睁开了眼睛,然后直接攥住了黄衫女子的手腕!
黄衫女子只觉得一股锐痛从她的手上传来,那一瞬她几乎怀疑自己的骨头已经被眼前这个女孩捏碎了。
“你不是陆清宝……你是谁?!”
“我是陆清宝。”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然而却是从黄衫女子背后发出的,黄衫女子大惊之下回头望去,只见车窗外倒吊着一个小脑袋,正吐着舌头摆出一副吊死鬼的模样。
“你……”
还没等黄衫女子惊叫出声,那个昏迷了一路的“清宝”便干净利落地击向了她的脖颈,这个“清宝”的出手风格简单却凌厉,远远快过了黄衫女子的反应速度,只听一声闷哼,黄衫女子便倒在了车厢的后座上。
那大汉本来一直在外面检查马匹,听到了动静回头望去,却见一个女孩的脚勾在马车厢顶,整个人倒吊在窗外,当即大吃一惊,抽刀奔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奔到马车车厢前的同一瞬,他的脚底突然扬起了一把粉末,那大汉避之不及,结结实实地吸了一口之后,立刻软倒在了地上。
“好样的小严!”清宝倒吊在马车外鼓掌。
然而小严却并没有恰如其分地表现出自己的“好样的”,马车底传来他痛苦的呻吟声:“不行不行,我骨头都要给颠散架了,我背好痛,够不到绳子的结了……救命啊!!”
清宝:“……”
她不得不爬到车厢底部,把严玉之身上的额绳索解了开来,把滚了一身土的严太医连拉带拖地拽了出来。
“难道我不是个文职吗?”严玉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为什么这种被绑在马车底下颠簸了一路的活还要我来干?”
清宝:“……”
她和严玉之都是被绳索和机括一起固定在了马车的底部,一路跟着过来的,所以在上山的时候马才会觉得特别的吃力——因为原本只该装着两个人的马车上其实有四个人。
至于马车厢里的那个“清宝”……
谢天澜扯掉脸上的人皮面具,把身上的黑袍脱了下来,她原本身形要比清宝高挑许多,但是黑袍的笼罩下这一身形特点被最大化的模糊了,袍子又完全地遮住了她的双腿,只要她走路时微微屈膝,黄衫女子就会以为自己抓住的女孩确实身材娇小。
严玉之把和自己一同固定在马车底部的大包裹拽了出来,小太医对这种打打杀杀的任务十分恐惧,几乎把所有家底都装了过来,一个大包裹里要啥有啥,加起来可能能放倒一座山头上所有的野猪。
小太医刚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背好,林昭行和黎真便也赶到了。
林昭行到来之后,没有急着做下一步的打算,他先让严玉之拿足够量的迷药出来,确保黄衫女子和赶车大汉不会中途醒来,当严玉之给黄衫女子灌药时,黄衫女子被他一碰,胳膊无知无觉地一甩,一只手正好落在了林昭行眼前。
林昭行的瞳孔突然一缩。
那是一只习武之人的手,手上结着大大小小的茧子,而她的食指指根有一处奇怪的凹陷,似乎是一直长年累月地戴着指环,摘下后仍然留下的印记。
那痕迹颇为宽大,绝对不是寻常的戒指。
林昭行仿佛蓦地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震。
“这个女人可能是来自宫里。”他低声道。
严玉之闻言一惊:“怎么看出来的?”
“宫中大内侍卫中,武功最绝顶的会获得象征身份的指环,佩戴在食指上。”林昭行道,“你看这个女人的手。”
“那么……难不成青龙的势力已经蔓延到了宫里??”
“恐怕是的……这样说来的话,青龙的能力比我想象的还要恐怖,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恐怕不会在这次绑架中亲自抛头露面。”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林昭行看着落满雪的松柏,压低声音道,“好事是我们这次面对的恐怕不是青龙本人,事情成功的概率要高一些;坏事是我们之后要找到他的话,怕是会更难。”
“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救人吧。”清宝在旁边低声道,一路上以来她虽然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镇定,然而所有熟悉她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她眉间隐隐的焦急。
“说得对……大家迅速行动!”
山中的宅子里,香雪坐在椅子上,手指不安地敲打着扶手。
“鹂姐还没有将人带到么?”她烦躁地自言自语。
“鹂姐姐行事稳重,怕是会慢一些。水獭姐姐不要担心,既然已经造出了‘秘密武器’,还怕这次会失败么?”
水獭听到“秘密武器”四个字,眉心终于舒展了一点,她笑了笑:“也对,那个小女贼要敢不听话,就把她和她老爹炸成一锅糊家雀。”
“人应该快到了,叫咱们的人都出去吧,把绳子系好。”
宅子外面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山上垂下来数十条绳索,香雪将一条绳子系在腰间,其他的手下纷纷效仿。
“水獭姐姐,这绳子确保结实么?”
“当然。”香雪一笑,“我凭着一手本事,当初才能被青龙收留——我的机括一定是绝对可靠的,那边那个滑轮看到没有?到时候咱们这些人被拉到山顶上去,那一边原本吊在山顶的火药箱子就掉下来,能把这整个宅子都炸翻——你说那小女贼敢跟咱耍花样么?”
她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铁笼,笼子里锁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偃圣白虎。
白虎萎靡在笼子中,似乎只剩下一口气。
水獭再不看他,她的目光投向山路——那辆马车已经出现了。
赶车的大汉蒙着面巾——这是冬天里马车夫赶路时常有的做法,避免马车疾行时扬起的雪尘在呼吸的时候呛到自己肺里。
赶车的当然是黎真。
黄衫女子和赶车的大汉被他们绑住后藏到了山里,左右两个都是身强体壮的习武之人,一时半会冻不死他们。
黄衫女子从马车上走下,离的距离有些远,水獭看不太清她的面孔,但那比寻常女子更加高挑的身材却是没错的。
一身黑袍的清宝被从马车上拽了下来,她的手被反绑在了身后,整个人被黄衫女子押着,跌跌撞撞地向宅子前走过来。
她的身体正好挡住了身后黄衫女子的脸。
水獭满意地看着她们走到近前,黄衫女子低着头站在她的面前,水獭道:“鹂姐,你任务完成得不错……”
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个披着黑袍的“清宝”便猛地暴起,一直反绑着她双手的绳索在一瞬间松松地脱落了,她右手伸入黑袍之下,一道寒光直逼而出,倾国剑客的剑出了手。
水獭猛地一惊,她的身后,反应迅疾的手下们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四个男人一同扑了出去,和谢天澜混战在一处。
“妈呀妈呀,我真是应付不来这种场面!”原本低着头站在原地的“黄衫女子”十分不应景地叫了起来,这一位手忙脚乱地把一直背在背后的大包裹扯了过来,闭着眼睛一通乱撒,“别打我!别打我!救命啊!啊啊啊!”
他叫得比谁都恐惧,然而真正有危险的却是其余要逼近的水獭手下,他们闻到那些粉末后立刻腿软起来,离得近的当场倒了下去,离得远的更是不敢靠近过来——严玉之有备无患地背了那么一大包过来,离撒完怕是还有好些时候。
而就在这边一片混乱时,白虎的笼子那边出了动静!
一个小小的身影闪电般地窜向了笼子:“师父,师父你醒醒!”
清宝猛地将钥匙插入笼子上挂的青花铜纹锁里——
然而就在钥匙捅进锁眼的同一瞬,她听到了机括转动的声音。
她想逃开,然而已经晚了。
一柄巨锤从斜刺里抡了过来。
清宝的身影直接飞了出去,半空中飘起一道鲜红的血线。
“清宝!!”这个声音来自两处,一处来自笼中的白虎,另一处来自一直躲在松林里指挥若定的林昭行。
严玉之和谢天澜一时间也都被这突入其来的变故惊呆了,他们愣在了原地,而周围的人忌惮他们的实力,一时间也不敢攻击。
双方全都僵持住了。
林昭行飞快地跑到清宝身边,把她抱起来,清宝的下巴已经被她从口里涌出的血染红了,然而她仍然维持着一丝神智上的清明:“我没事……救……救我师父……”
“你师父?”不远处的香雪气定神闲地笑了笑,眼中尽是玩味,“这个老家伙一直没跟你说,你是他的女……”
“住口!”笼中的男人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声,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香雪浑不在意地笑了笑,她看着紧紧抱住清宝的林昭行:“哟,这不是林大人么?真是冤家路窄啊。”
一旁的黎真低声开口道:“你明明已经被收押至天牢,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香雪挑了挑眉毛,林昭行咬紧牙关:“别问了,一定是青龙调了包,现在天牢里那个女人已经不是水獭了——可恶,我早该想到的,青龙当年能在死囚中放出李希泽,他的手就能再一次伸到牢里!”
严玉之急匆匆地跑过来,检查清宝的伤势,林昭行抱着清宝,看着她双眉紧皱,却竭力忍着不发出呻吟声,心里像有一百只蚂蚁在咬,恨不得替她疼了。
白虎被关在笼子里,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锁住了,只能拼命地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无尽悲痛的嘶吼声,他的目光牢牢落在清宝身上,通红的眼睛里缓缓流下来泪来。
“冶铁所里,你和白虎的人联合设计我。”香雪扬起嘴角,血红的双唇如一朵带毒的蔷薇花,“这笔账终于可以在这里算一算了。”
“你以为我们真正的目的是要什么钥匙么?你也不想想,青花铜纹锁的秘密既然已经泄露,即便拿到钥匙和锁对我们来说又有何用?不过是找个由头让你们过来然后将你们一网打尽罢了。”香雪快意道,“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青龙绝对不能留你,白虎这个老头子我们其实已经不在乎了,不动他他自己也活不了多久了,但是能用他引你们过来,也算让他发挥最后一点价值了……你们就陪他一起死在这里吧!”
“启动!”她猛地按下了手中的机关,所有的绳索在一瞬间收紧,巨大的机括转动起来,带着青龙的手下一起升向山顶,“我等着下来收拾你们的骨灰!”
与此同时,山顶发出巨大的轰隆声,一个庞大的火药桶露了出来,被绳子牵引着,开始缓缓往下滚动。
而火药的引线已经点燃了,火苗也顺着洒出来的火药一路缓缓地向山下移动着,很快就要追上那个火药桶。
山下的人全都呆住了。
没有办法了,这一次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有着破案行医剑术蛊术轻功的种种技能……在这一刻都没有用了。
他们阻止不了那个巨大的火药桶。
也许是最后一刻了……清宝绝望地闭上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们还是没能把你救出来。
一声巨大的嘶吼声在雪林间响起,清宝惊讶地睁开眼睛。
她看到了师父。
那个一直漫不经心的老贼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他的眼中闪着亮到逼人的光芒,整个人从笼子里扑了出来——
这是真正的白虎,矫健而凶悍,能教给清宝行云踏月腿这样顶级的轻功,更是这个世间机括领域的皇帝。
然而他的手将再也无法触碰精密的机括,他的腿也再也无法在月色下的屋檐奔跑。
——因为他没有手,也没有脚了。
最后一刻,拥有着缩骨功绝技的白虎自断了手脚,从锁链中解脱了出来,而笼子门上的青花铜纹锁,也在清宝被巨锤撞击之前解开了。
白虎就这样从笼中爬了出来。
他像一个四蹄着地的凶兽,凶狠地向悬在宅子门口的机关冲了过去!
他已经没有手了,然而他还有嘴,他用牙齿咬住了绳索!
鲜血瞬间从他的牙关处涌了出来,然而那个巨大的火药桶由此停滞了一瞬!
“去帮他……去帮他!”清宝挣扎着站了起来,林昭行扶住她,所有人一起跌跌撞撞地扑到白虎的身边。
谢天澜一把拽住白虎咬住的绳子,白虎松开嘴,低声道:“左边第四个孔,堵住。”
严玉之手忙脚乱地从袖子上撕下一大条布,塞住了左边的第四个孔。
“右边那个机关……往上掰。”
黎真面沉入水,手下飞快地重复着白虎交代的操作。
那个巨大的火药桶停在了半空中。
“不……不!!”香雪意识到了即将发生什么,她绝望地吼叫起来。
“把这一排的五个扳手……全部……往上推……”白虎的声音几乎已经气若游丝。
除了受伤的清宝外,严玉之、黎真和谢天澜一人抓紧一个扳手,林昭行的双手各抓了一个,四人一起用力,同时将扳手推了上去!
那个火药桶猛地在空中震了一下,接着,它开始朝着相反的方向运动!
绳索把它按原路拉了回去!
“不……不要!”香雪惊恐的尖叫已经不似人声,“你们放过我……放过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然而火药桶并不能听到她最后的忏悔,红颜与白骨,财富与贪欲,高尚与罪恶……都不会影响它无动于衷地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山顶传来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
灼热的灰凌空洒落了下来。
山下的众人全都抱住头卧倒进雪地,林昭行紧紧地抱住清宝,用自己的身体做她最后的屏障。
一切最终都归于安静。
与亭山的山顶被炸得一片漆黑。
曾经叫嚣的人已经化作了飞灰。
“师父……师父!”清宝艰难地爬起来,爬到了师父的身边。
过了很久,白虎的眼睛才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小贼……”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那个闲散的老贼又回来了,“你不用……看我快死了……就这么客气……还叫我……老贼……就行……”
清宝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老贼。”她拼命地用袖子去擦脸上的眼泪,“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我的父母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会有那么强大的机括天分?
你是不是我的……
“不是。”白虎没有等到清宝开口,就低声笑起来,“不是。”
清宝愣住了。
“你有父母……他们是身家清白的好人……”白虎低低地咳了一声,鲜血从他的嘴里漫出来,然而他坚持着把话说完,“他们大概非常爱你……只是不小心把你弄丢了……”
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种时候真相还有什么意义呢。
告诉她也已经晚了,她知道自己有父亲的时候,就是失去父亲的那一刻。
何况有自己这样一个父亲……难道是什么光荣么?
白虎看了一眼林昭行,眼中有一丝欣慰。他看着林昭行,直到林昭行明白了他的意思,紧紧地握住了清宝的手。
“你……放心。”林昭行低低地说。
白虎呼出一口气,眉心舒展了开来,严玉之悄悄上前摸了摸他的脉搏,然后低声叹了口气。
已经救不了了。
白虎本就已经病入膏肓,又在笼子里遭受了太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强行自断筋脉手脚的做法更是耗尽了他最后的一点生命力。
此时他还剩下一口气,然而也仅仅是最后一口气了。
“我大概还有最后一点时间,听我说。”白虎再度睁开眼睛时,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然而众人都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听我把最后要说的故事说完。”
那个故事要从很久以前开始说起——
白虎早年间和青龙一起作恶多端,两兄弟在为恶多年后,一起想起了要培养继承人的事。
青龙早就看中了林燕飞的儿子林昭行,而白虎则云游四方,到了楼州的御剑山庄后,看中了谢天澜的哥哥谢云诀。
谢云诀视白六爷为知己,在他的诱导下,以研究的心态制作出了绝世的青花铜纹锁,然而这个懵懂的年轻人却在之后得知,自己亦师亦友的白六爷,竟然是盗门中人。
而青花铜纹锁也即将被他拿去变成为恶的利器,他甚至威胁谢云诀,如果他将青花铜纹锁的秘密说出去,那么他唯一的妹妹谢天澜,就将无声无息地丧命。
谢云诀再怎样天纵奇才,也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在盗门白虎面前,他根本没有任何回击的余地。
然而即便这样,谢云诀仍然坚信白六爷心中仍然存在一丝善念,只是这善念早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作恶中被深深地封印了起来,他试图用自己的死,来打破封印,唤回白六爷的一丝良知。
于是那个天赋卓绝的年轻人死在了一个安静的夏夜里,他被埋葬在竹林里,成了谢天澜心中永远的伤,也成了白六爷一生中无法挽回的痛。
谢云诀成功了,一生为恶的白虎在最欣赏的继承人死去后,开始质疑自己这一生的意义。
他变成了一个不关心世事的闲散老贼,似乎终日只要有两块银子买酒就行——然而他却没有一日放弃寻找青龙。
可惜天公不作美,他还未能找到青龙,病魔就已经先找到了他。
“青龙处事极其严密,有关他的线索极其难找,但作为了解他理念的人,我有一个大致的方向。”白虎低声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盗之大者……窃国窃天。”
林昭行低声道:“所以你由此知道,青龙隐于朝野。”
白虎顿了一下,缓缓点了下头:“这便是第一条线索,我一直通过这条线索寻找青龙,然而他隐藏得太深,我一直寻觅不得。”
“直到我快要死了……我才终于想到了第二条线索。”
“我想起了多年前,我有一个手下叫水獭,是我手下中唯一一个对青花铜纹锁秘密有着一些了解的人——当然,他并不知道如何制造青花铜纹锁,他只知道这种锁存在万能钥匙。”
“他在叛变我之后,变成了青龙的人。”
“水獭行事不如青龙那般谨慎,所以查他的身份,会比查青龙容易。”
“青龙一定会安排他复原青花铜纹锁……以青龙多疑的性格,他不可能把从事这样重要工作的水獭安排在远处,一定会安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你们去把水獭找出来……他进京是来投奔青龙的,所以他进京的时候,青龙一定已经在京城了。”他看着林昭行,“你……明白了么?”
林昭行看着白虎,片刻后,他的目光猛地一震。
他明白了。
“我离开天水时,秦五爷——也就是青龙,他仍然没有离开天水。”
“而水獭被招入京城时,青龙已经到达了京城。”
“再加上大盗窃国的理念,青龙必在朝中——也就是说,青龙是一个入朝晚于我、而早于水獭的官员!”
“所以说,确定了水獭的身份,便确定了青龙的嫌疑范围!”
这就是白虎在病得只剩一口气时,仍然委托山豹去配合林昭行调查水獭的身份——水獭的身份,确定的便是青龙入朝的年份!
白虎欣慰地呼出一口气,他的目光转向了清宝。
清宝也看着他。
仿佛还有很多话想说,仿佛还有很多往事不曾清晰。
然而都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松叶上的雪寂寞地盘旋而下。
盗门中的偃圣白虎,就这样在众人的注视下,带着他未完成的心愿,缓缓地停止了呼吸。
雪仍然在下。
洁净的白色覆盖了天空,也覆盖了地面;覆盖了这世上所有的罪恶,也覆盖了这世上所有的情义。
大雪将新的坟冢染成一座小小的玉山,清宝跪在玉山前,磕了三个响头。
她不知该称他为父亲还是师父,于是最后,她低低地说:“老贼,你放心吧,我们会找到青龙的。”
距离这里二十里的察秋司,黎真在卷宗中停止了翻找,他拿出信纸,递给身边的同僚。
“给林大人写信。”他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动听悦耳之极,语气却极为严肃,“香雪在被耿勋纳为小妾前,乃是青楼的一个歌妓,根据入关的文件来看,她之前一直在楼州,九年前才到了京城青楼——之前白虎的行动据点就在楼州,和她的信息对得上。”
“林昭行入京是在十四年前,香雪入京是在九年前,所以我们的任务是——排查所有在这五年间进入朝野的朝廷大员!”
同僚按照他的吩咐给林昭行写信,而黎真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雪。
窗外的寒意疯狂地涌入,而黎真的心里,却有一团火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最终的决战,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