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浩清殿里正举行着一场规模很小的宫宴，此时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皇帝举杯，席下几个重臣跟着举杯，君臣全都一饮而尽。
“最近的事情未免闹得太离谱了些。”皇帝皱眉道，“连朕御前的大内高手都死在了外面，京城已经乱到这个地步了么？林昭行这个察秋司掌司使是怎么当的？”
“皇上息怒，切莫气坏身子。”一旁的郭国舅温声道，“林大人智慧极高，又素来是最尽心尽力的，绝不会容忍盗门在京城胡作非为。”
“他容不容忍有什么用，毒圣李希泽在他身边潜伏了那么多年，他发觉了么？京城外面的山上直接被火药炸得一片焦黑，四个高官全被盗门的人杀掉，这些他成功阻止了么？”皇帝动了气。
郭国舅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皇帝皱眉看他：“怎么，郭爱卿有什么话想说么？”
“臣……”郭国舅再次犹豫半晌，最终吞吞吐吐道，“臣无意揣测林大人，只是臣害怕，有些事情……不是因为不能而办不到，而是因为不想而办不到。”
皇帝眯起眼睛，久久不语。
“你是说林昭行对盗门怀柔。”
郭国舅就要跪下去：“臣不敢……”
皇帝却直接粗暴地打断了他：“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母亲是盗门圣女，他对盗门有感情是一件可能性很大的事情。”
郭国舅沉吟片刻，道：“臣觉得自己方才一定是揣测错了，皇上可还记得林昭行母亲身份暴露的那段时间里，是他亲手扳倒了李希泽。林大人既然肯处决李希泽，绝不会与盗门有瓜葛。”
皇帝的眼睛再一次眯起来：“是啊……他扳倒李希泽，可是在他母亲身份暴露时。”
郭国舅眼神一动，嘴上仍然不解：“微臣不懂，请皇上明示。”
“林昭行扳倒毒圣，貌似是为朝廷除了一害，但谁知道他不是丢车保帅呢？”皇上的眼中浮现出阴沉的神色，“当初关于他母亲身份的流言在京城传了个遍，林昭行害怕自己被彻查，于是就抛出了毒圣，这样的话，朕和百官的注意力就都转移到了李希泽的身上，而林昭行也在和李希泽斗争的表现中赢得了信任。”
皇帝左右手方向坐的分别是御史大夫司马霖和丞相贺松涛，贺松涛闻言道：“可是微臣看来，林昭行并不是这样心狠手黑的人啊，否则当时为什么要为救一小小民女跳入玉清池呢？”
皇帝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些许，然而片刻后，他的神色猛地沉了下来。
“苦肉计。”他低声说道，“朕才想到，林昭行毒发这事充满疑窦。”
“彻骨寒根本就没有解药……为什么他还能再活下来？”
“臣听说，林昭行是从滇州找到了可以解彻骨寒的蛊。”
“能解彻骨寒的必然是极其珍贵的蛊。”皇帝道，“他从哪获得的这种蛊？”
“朕听说，盗门的巫圣就在滇州啊……巫圣为什么肯把珍稀的蛊给林昭行呢？因为他们……本就狼狈为奸啊……”
郭国舅垂着手站在一边，事到如今，已经不用他说什么了。
他陪了皇帝多年，知道皇帝的疑心病有多么重，一旦他开始怀疑，那么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成为佐证他猜想的证据。
“此事先不要声张，朕会私下命人去查。”皇帝道，“诸位还有什么事么？”
司马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奏道：“皇上，立储之事……”
皇帝的年龄其实已经不小了，只是一直没有立下太子，群臣私下议论时，都有些忧心国本。
“急什么？”皇帝皱眉，“朕难道已经到了非立储不可的时候了么？”
郭国舅冲司马霖悄悄摆了摆手，示意御史大夫别说这个了。
皇帝这些年来一直没停止过求仙问药，希望借助仙术使自己长生不老。而且由于这些年来一直龙体康健，皇上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正当壮年，故而对思考谁来继承皇位这样的身后事非常反感。
司马霖只好闭了嘴。
“无事的话，朕就先走了，众卿可以再喝几杯，朕不在了你们也自在。”皇帝起身道，他有些醉了，身体摇摇晃晃，“郭爱卿扶朕回去。”
郭国舅几步上前，然而就在他靠近皇帝的前一刻，皇帝突然猛地摇晃了一下。
“皇上！”郭国舅的惊呼在大殿里回响。
一层青灰色浮上皇帝的面孔，他错过了郭国舅伸过来的手，一头栽了下去。
一直平静的京城，终于变天了。
一直以来身子康健的皇帝在宫宴结束后，突然一头从台阶上栽了下去，就此一病不起。任凭太医流水似的出入内殿，然而皇帝一直没有醒过来。
之前，皇帝一直觉得自己身体状态极佳，对大臣们催自己立储的事情颇为不耐烦，故而此事一直未能被提上章程；而今皇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眼看就要不好，立储之事终于迫在眉睫。
朝臣们四下里议论纷纷，然而皇帝子嗣稀少，任凭他们如何议论，也不外只有两个人选——四皇子和八皇子。
而朝臣也就此划分为两派，被暗中称为“四皇子党”和“八皇子党”。
“那么你是哪一党？”察秋司内，只有黎真和林昭行两个人时，黎真问林昭行。
黎真是滇族人，虽然天资聪颖，这么长时间来已能说一口颇为流利的汉话，不过对于中原复杂的朝堂政治仍是不甚了解，四皇子和八皇子的全名叫什么他都不知道。
作为臣子议论立储之事当然是有些不妥的，不过林昭行也不是拘泥这些的人，十分坦诚地给黎真讲了心里话：“这两个皇子无论哪个继位，麻烦事都不会少。”
“怎么说？”
“四皇子风评不正，贪财好色，听我大哥说，他这些年没少和朝臣私下勾结，给自己敛财谋利。”
这样的人显然并不能成为明君，黎真道：“那么不应该支持人品更好的八皇子么？”
“八皇子还是个半大孩子，人品看不出来好不好。”林昭行沉吟，“但是他母族那边太麻烦了。”
八皇子的母亲乃是郭贵妃，郭贵妃更有作为宠臣的郭国舅，这两兄妹在前朝后宫都是皇帝的心头肉，暗地里巴结结交他们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当初李希泽暗中作梗，污蔑林昭行为杀害京城捕快的凶手，将其困入天牢时，与林昭行结过梁子的郭国舅更是落井下石，将林昭行生母为盗门圣女的事大肆宣扬。
不过抛却私人恩怨不谈，从社稷出发，也很难支持让八皇子继位——赵暮白曾经颇为头痛地对林昭行道：“八皇子若继位，母壮子幼，更兼着郭贵妃和郭国舅野心勃勃……前朝便是毁于外戚专权，我真怕重蹈覆辙。”
“我也与几个和齐王府交好的官员讨论过。”赵暮白道，“丞相贺松涛、刑部尚书汪明瑞、御史大夫司马霖都表明支持四皇子——这些官员向来都是清正一派的，颇为看不惯四皇子曾经的所作所为，然而和八皇子相比，四皇子继位到底是保险一些，若是陛下的托孤重臣选得好，也不一定会出大乱子。”
黎真对中原这一套听得半懂不懂，林昭行挥挥手，阻止了他继续问下去。
“那些是我大哥要操心的事情，我们身在察秋司，重要之事仍是查案。”
他看着黎真，片刻后低声道：“你说，眼下这么个情况……”
“青龙，他会支持哪一个皇子？”
在通过白虎的指引查出青龙入朝的年份范围后，察秋司这边已经秘密进行了排查，确定了嫌疑人的范围。
“丞相贺松涛，以及御史大夫司马霖都是在这段时间内通过殿试，入京为官。”黎真道。
林昭行问：“其余官员呢？”
“那五年内，入京为官的人很多，但是青云直上的只有这两位。”黎真道，“青龙能够在京城手眼通天，两次劫狱，救走朱雀和水獭，他的位分应当高于当初的毒圣李希泽。故而职位低的官员我只是列了个单子作为备选，不作为主要怀疑对象。”
林昭行沉默下来——这两人全都是四皇子党。
根据青龙“大盗窃国”的理念，青龙最终的理想必然是窃取整个国家，然而是以怎样的形式窃取，至今仍然是个谜。
是架空皇帝、让权力落至自己手中，还是自己坐上皇位，使江山改姓，自己的子子孙孙一代一代地继承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林昭行本能地猜测是后者——记忆中那个男人总是骄傲地说着“凌驾世间的规则”，仅仅是作为专权的大臣，恐怕并不能满足他俯瞰天下的野心。
如果实力更弱的四皇子上位——怕是更容易让青龙取而代之吧？
贺松涛和司马霖……这两个人中，会有青龙存在么？
太医院，严玉之正在奋笔疾书地抄着方子。
“严太医，宋大人和郝大人托人带话，想问您……”小药童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口。
严玉之放下笔，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回话给二位大人——皇上的身体状况一概无可奉告。”
小药童唯唯诺诺地退下后，严玉之才把笔往桌上一丢，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尽管年纪轻轻，不过严玉之作为曾有“悬壶神医”之称的张祁伟张太医的亲传弟子，是货真价实的太医院之首，自从皇帝出事后，他就被紧急地招进了宫里，吃住全在太医院，全力以赴地吊住皇帝的最后一口气。
——不过也确实只能吊住这一口气了。
除了这一口气之外，昏迷不醒的皇帝和死人也没什么区别了，但是但凡他还活着，局面就还能勉强维持住，他要是真这样一声不吭地去了，储君是谁都没有确定下来的朝堂只怕要迎来一场大乱。
朝臣们仍然在等皇帝醒来，由皇帝亲口立下储君。
然而严玉之心里清楚——皇帝怕是醒不来了。
如果不是这些天他大剂量地用灵芝山参这些吊着一口气，甚至还悄悄找黎真动用了一点蛊术，皇帝只怕早就驾崩了，然而即便他们这边把所有手段都用上，也不过是堪堪能留住皇帝的一条命在，至于他能不能醒来完成一个帝王最后的使命，则全看上天垂怜与否了。
所谓的上天之子，九五之尊，死到临头，不过也只是一副凡人最平庸的躯体罢了。
皇帝可能醒不过来这一消息，严玉之叫太医院一起压住了——否则朝堂只怕要人心大乱，四皇子党和七皇子党原本的暗斗会肆无忌惮地摆到明面上来。
然而即便太医院这边守口如瓶，那些老狐狸一般的大臣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再这样下去，动乱是迟早的事情。
严玉之心烦意乱地揉着额头，尽管那样的变故就不是他一个太医可以掌控的了，他还是觉得心中仿佛有个千钧的铁坨，拽着他的五脏六腑一起沉沉地下坠。
他不擅推理，然而毕竟是见证了这么多事情的人，心中早已有极其不好的预感。
太巧了，白虎那边刚刚以死换来确认青龙身份的关键信息，皇帝这边就出事了。
这一切实在是太巧了。
难道是青龙失手之后，迫不得已地提前了计划？
严玉之偷偷检查过，发现皇帝此次出事后一病不起，和多年来用过诸多虎狼之药颇有关系。
然而他查过太医院的档，皇帝近年来没怎么生过病，连咳嗽头疼都很少犯，故而太医院根本没怎么给他开过药。
那么多年服食的虎狼之药……是哪里来的？
“你就说皇上大概还能撑多久吧。”
午饭的光景，众人全都聚集在林昭行的府邸，风雨将至的危险预感已经笼罩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谢天澜自白虎一案后便再也没有回御剑山庄，黎真和严玉之也频频出入侯府。
“不好说，但是恐怕……不出半月了。”严玉之道。
他话音未落，门外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众人俱是一惊，瞬间警觉起来。
进来的却是吴伯，他从门外探出一个头来，道：“侯爷，开饭么？”
自从彻骨寒的毒被解了之后，林昭行自己健康了起来，连带着整个宅子也有了一点活气，赵暮白从齐王府调了几个靠谱的仆妇过来，帮着打点宅子上下的一切，吴伯没有什么事情做，于是重新对厨艺燃起了兴趣，最近每顿几乎都是他做饭。
林昭行看了眼窗外的日头，回头对众人道：“时候不早了，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吴伯应声而入，招呼着仆妇们把菜摆上桌。
吴伯早年是林昭行之母林燕飞的小厮，出身市井，做的菜不够精致，却是实打实地好吃，严玉之看着红烧肉和油焖虾直咽口水，当场拽过了一碗饭就要开吃。
“诶，严太医，这碗给您，那碗是侯爷的。”吴伯赶紧把碗从严玉之手里抢出来，换了一碗饭到他面前。
严玉之叼着一块红烧肉，含混道：“每碗饭之间还有什么区别吗？”
“倒也不是，就是那个碗缺了一个口子，怎么能给客人用呢？”吴伯把那碗饭摆到了林昭行面前。
清宝在一边笑：“这也就是吴伯了，换成别人，谁敢让主子用豁口的碗啊。”
“豁口的碗也得有人用啊。”吴伯笑笑，“你们这些没吃过苦的年轻人啊，都不懂得勤俭持家了！”
吴伯虽然是下人，不过据说当年林燕飞一直将他视作兄弟一般，故而几乎算是林昭行的半个长辈。故而林昭行也不生气，把碗接过来，吴伯却不离开，站在旁边盯着林昭行。
林昭行注意到了吴伯的目光，不禁一挑眉：“怎么了？”
“侯爷快尝尝。”吴伯道，“我这次水好像加多了，不知道蒸出来还好不好吃。”
林昭行便舀了一勺饭到嘴里：“不多——软硬适中。”
“诶，这我就放心了。”吴伯一笑，端起食盒，招呼着仆妇们离开了。
一直走到院门口，吴伯才摊开手心。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八角木盒，上面雕着奇怪的花纹，如果黎真在场的话，势必能看出——这是一个装蛊的盒子。
而现在，这个盒子已经空了。
吴伯回过头去，他的眼神穿过天空飘飞的雪花，透过窗户的缝隙，落到了林昭行面前摆的那碗饭上。
然后他回过头来，笑了笑，眼睛里闪烁出了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皇宫中，平宁公主一身湖蓝色长裙，正在提笔作画，她仍然是美丽的，然而眼中的神色如同枯井一般。
笔尖在纸上缓缓地游走着，最终绘出来的是一个男子英俊的相貌。
良久，一滴泪从平宁公主枯井般的眼睛里掉落下来，洇湿了画中男子俊美无双的面孔。
林昭行，事到如今，即使你我恐怕再无缘分，你仍然是我心头血绘的朱砂。
“公主，四殿下求见。”
小宫女的通报声来不及落下，一阵风就呼啸着进了屋，四皇子急匆匆地冲进来，道：“妹妹，你快想办法救救我！”
平宁公主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笔下的林昭行，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是钦州那一带出事了么？”
四皇子是平宁公主的一母同胞的哥哥，他们二人的母妃早早过世，只剩下兄妹两人在这深宫中相依为命。
然而平宁公主对这个哥哥的感情却并不深，她心思敏感多虑，早熟早慧，四皇子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内里完全是个贪财好色的草包。
然而皇帝子嗣稀少，故而即使是这样一个草包，同样在朝中有自己的一党——没有办法，郭贵妃与郭国舅兄妹两人饱受圣宠，行事不免骄矜跋扈，自然有诸多人看不惯，而四皇子母妃出身寒微且早已过世，不存在外戚专权的风险，从大局上来讲，是更适合继位的人选。
然而上梁不正下梁歪，四皇子自己是个鼠目寸光的草包，连带着底下的人也都不怎么聪明。
钦州三年大灾，民不聊生，朝廷拨了一笔巨款，雇佣大批劳工前去兴修水利，以解灾荒，然而就是这样一笔百姓的救命钱，四皇子和他手下的那帮蛀虫都敢贪，平宁公主之前不是没有劝过哥哥要目光长远，不要为这些利益犯下错事，失去成为皇储的机会，然而四皇子就是充耳不闻。
现如今果然出事了。
四皇子结结巴巴地给平宁公主讲了一遍——大意是钦州的劳工由于粮钱被克扣，又被监工每日抽打责罚，很快就出现了一大批病倒累死的，而水利工程由此无法完成进度，赈灾款不够，灾民又有一群饿死的。
钦州的读书人由此出现了暴动，他们万人血书，然后由上百名秀才携带血书，要一路从钦州上京，揭发贪官污吏们的作为。
“这只要一查，就肯定能查出来背后是我啊！”四皇子愁眉苦脸，“上百人的队伍，我就算想要封住他们的嘴，都没那么多人手啊！眼下父皇病危，我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四皇子上前对平宁公主道：“但凡是大规模的贪污案，都是由察秋司受理。你不是和察秋司掌司使很熟嘛，帮哥哥去求求情……”
平宁公主静静道：“我帮不了你。”
“你！你我兄妹，如今哥哥有难，你居然见死不救！我当不了皇储，连带着你也好过不了！”
“哥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平宁公主伸手拂过自己的画作，轻声道，“我不是没有劝过你，但闹到这一步，做什么都晚了——你走吧。”
直到四皇子踹开门出去，平宁公主的眼睛都没有抬一下，然而片刻后，她抚摸在画卷上的指尖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脖子上的血管涨了起来，在她雪白的皮肤下突突地跳着，与此同时，一只蜈蚣形状的图案在她的后颈处隐隐浮现了出来。
“什么女人！都是被察秋司那个小子带坏了！连亲哥哥都不帮！”出了平宁公主的房间，四皇子仍然在骂骂咧咧。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烦躁地把宫人全赶了出去。还没等他把气顺过来，就听到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谁啊？”四皇子暴躁地大声问道。
“哥哥，是我。”
文姝？怎么刚刚还拒了自己，这会又主动找上门来了？
四皇子疑惑地上前两步打开门，门外的的确确是平宁公主，四皇子翻个白眼，没好气地说：“我去找你你不理我，现在怎么又贴上来了？”
平宁公主神色未变，淡淡道：“哥哥可以让我进去说话么？”
不等四皇子回答，平宁公主便自顾自地径直走了进去：“烦请哥哥关上门。”
四皇子一脸莫名其妙地关上门，走了过去：“哎，我说你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他也再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在四皇子走到平宁公主身后的那一瞬，毫无预兆地，平宁公主猛地回身，一把剪刀从她的袍袖中刺出，干净利落地扎进了毫无防备的四皇子的胸膛。
“你……”四皇子的嘴里发出嗬嗬声，他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向来文静沉稳的妹妹，他仍然想用最后的力气发出质问，哪怕是惨叫一声也好。
然而平宁公主没有给他发出声音的机会，她伸出左手来掐住哥哥的脖子，右手飞快地往回一撤，剪刀被抽了出来，带起的血泼了平宁公主一身。、
四皇子双目圆睁，摇晃了一下，终于倒了下去。
平宁公主面无表情地将剪刀扔到一边，鲜血染透了她的宫装，她乌云般的鬓发、白雪般的面庞上也全溅了星星点点的血迹，自始至终，她的脸上没有出现任何表情。
她面无表情地脱下浸了血迹的外袍，又顺手用外袍干净的地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然后她看也不看一眼地上四皇子的尸体，径直走向了窗户，翻了出去。
她的动作灵活但是僵硬，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异——
就仿佛提线木偶一般。
“你说什么？！”林昭行猛地站起来，衣角直接带翻了桌上的茶被，骨瓷的茶杯泼洒着热茶一路从桌上翻滚下去，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声。
热水飞溅到赵暮白绣着金银双纹的长袍上，然而齐王世子此刻也顾不得这些了，向来清冷矜贵的他此刻如同失了魂一般静静地坐在原地，低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四皇子被刺杀，平宁公主失踪。”
林昭行怔怔地坐了下去，两个人静静地对坐着，屋里只听得到茶水从桌子上向地板滴落的声音。
良久，林昭行才勉强回过来一点神：“大哥过来是让察秋司查出凶手么……”
“恐怕不用出动察秋司来查了。”赵暮白疲惫地按住额角，“杀害四皇子的凶器就留在现场——一把雕花金剪，是平宁公主宫里的东西。”
“除此之外，平宁公主染血的外衫也被脱在了现场。”赵暮白深深地叹了口气，“事情恐怕已经很清楚了，平宁公主杀害了四皇子，然后畏罪潜逃。”
清宝手脚冰冷地站在不远处，整个人如泥胎木偶一般动弹不得。
怎么……怎么可能？
她不熟悉宫里的事，然而也知道四皇子乃是平宁公主的亲哥哥。
平宁公主有什么理由在四皇子和七皇子争皇位的节骨眼上……杀死自己的亲哥哥？
赵暮白沉吟许久，低声道：“在其位，谋其事。昭行你身在察秋司掌司使之位，想的或许是怎样破获真相，抓回凶手，但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事了。”
林昭行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明白赵暮白在说什么。
无论平宁公主是为什么杀死亲哥哥，四皇子已死都是既定的事实。
那么唯一有继位可能的……便只剩下八皇子。
当年汉武帝欲立幼子刘弗陵为储，便先赐死了其母钩弋夫人，为的就是子幼母壮，怕重演当年吕后专权之祸。
然而皇帝此刻人事不省，无人有资格代他做出决定。而即便皇帝醒了……从一贯的处事风格来看，他也未必能有汉武帝那样的决断，将郭贵妃和郭国舅为乱朝纲的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
林昭行思索片刻，低声对赵暮白道：“依我看，四皇子的案子疑点太多，无论查出来有没有用……都还是必须要查的，也许这桩案子的真相大白，也能对眼下的局面有所助益。”
赵暮白点点头，他站起身道：“也好，你只管去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向我开口。”
林昭行唤来吴伯送赵暮白出府，就在吴伯领着赵暮白出门的同一瞬，林昭行的身子突然摇晃了一下，整个人摇摇欲坠。
清宝吓了一跳，赶紧冲上去扶住他：“怎么了？”
林昭行转过头来，他的目光和清宝的目光对上，一瞬间，一股极其奇怪的感觉滑过了清宝的心头——她突然觉得这眼神极其陌生。
就仿佛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披着林昭行的皮囊，在和自己对视。
“没什么。”林昭行低声道，“就是突然有点头晕。”
“怎么突然头晕？早饭不是吃了吗？”清宝的心仿佛裂成了两半，一半盛放着关心和心疼，另一半则仍是打消不掉的疑惑和顾虑，这让她无声无息地耍了个心眼，“也可能是今天累着了，我给你揉揉。”
林昭行顺从地坐下来，清宝把指尖放到他的太阳穴两侧，微微用力地按摩着。
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林昭行的鬓角——没有摸出人皮面具的痕迹。
眼前的人不是伪装的，而是确确实实就是林昭行。
那么那样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
皇宫，玉清池。
在这个酷寒的严冬，所有的地方都被冰雪覆盖，只有玉清池这一温泉的泉眼周围仍然绿意盎然，鲜花盛开，宛如春天。
郭贵妃站在池边，美貌姣好的面容不知道为什么阴沉如水，旁边的小宫女不知道主子为何事而烦恼，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郭贵妃水葱般的手指间夹着一朵花，她一直神经质般地撕扯着花瓣，弄得一手都是黏腻的花汁。
然而她本人似乎完全察觉不到这些，只是怔怔地望着湖面出神。
突然，一个小内监从远处一路小跑过来，禀道：“贵妃娘娘，国舅爷来了。”
一直出神的郭贵妃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急道：“回宫。”
郭国舅坐在罗汉椅上，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口地啜饮着。
郭贵妃急匆匆地奔进宫来，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了一跤，郭国舅看她一眼，笑道：“做母亲多少年的人了，怎么还愈发不稳重了——康儿最近还好吧？”
八皇子赵康，郭贵妃唯一的儿子。
郭贵妃勉强稳住身形，对左右道：“我和哥哥说说话——你们先退下吧。”
原本宫妃和男性的眷属独处，并不合礼制，不过宫人们也都清楚现在是非常时期，当下全都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当室内只剩下了郭氏兄妹后，郭贵妃上前一步，拉住了郭国舅的手：“肃寅，我有点害怕。”
郭国舅笑了起来，他伸出另一只手，摸摸郭贵妃黑色绸缎般的长发：“怕什么——我们从未离成功这么近过。”
郭贵妃低垂了眉目：“我心里跳得很，总觉得还会有什么变数。”
“还会有什么变数？还能有什么变数？”郭国舅笑意愈深，女人么，大多是这样，临了了总是爱疑神疑鬼，究其原因，还是魄力不够的缘故，“皇上只剩下康儿这么一个能继位的儿子了，不传给他，又能传给谁呢？”
“我……我就要成为太后了么……”郭贵妃的眼中闪过一丝无措，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华美雍容的姿态示人，然而这一刻眼神的流露，却无端让人觉得她心中有诸多怯意。
“别怕。”郭国舅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有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谁有可能对平宁公主杀害四皇子一案有所了解？”
察秋司，众人聚在一起。
黎真高大的身影立在房间的一角，他手上拿着一个八角形的盒子，这盒子小巧到令人惊叹的程度，黎真用两个手指便能轻易地捏住它。
平宁公主掉落在现场的外衫沾满血迹，而这个小盒子，就是在她外衫的腰封处被发现的。
“这种八角形盒子我听说过——还是在我小时候，听我父亲说的。”一缕银白色的长发落在黎真的肩膀上，发梢微微拂动着。
谢天澜听出了他话中的另外一层意思：“你是说……你只在小时候听说过这种蛊，从来也没亲自见过？”
黎真点头。
“连……连在滇州那里与巫圣玄武对峙的时候都没有见过么？”
黎真再次点头，神色已经颇为凝重。
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下来，连蛊王黎真和巫圣玄武都没有用过的蛊……究竟是什么邪物？
“在我们滇族，八是带有神秘传说的数字，传说我们滇族的祖先就是八个人——四个男人，四个女人，我们滇族一共有八种神兽，镇守着八方。”
黎真指指自己身上的刺青，清宝依稀看出那些图腾好像的确是不同凶兽的模样：
“所以我们认为，八角的盒子可以封印住最强大的邪念，镇压住最恶毒的灵魂。”
清宝只觉得自己打了个激灵，胳膊上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蛊都是被养出来的，这种要用八角盒子来养的蛊，叫做‘一念蛊’。”黎真道。
一念蛊？
这个名字听上去并不怎么吓人，甚至比不上之前要救林昭行时要用的傀儡蛊。
“养一念蛊的方式非常血腥，在滇族也是少有人使用的禁术，据说要用上百人的心、肝、肺、肾来祭神，才能养出一副蛊。”黎真的手指有些痉挛地捏住那个小小的八角盒子，“而一念蛊的功能也只有一个——传递一个信念给被施蛊的人。”
“传递一个……信念？”严玉之不可置信道，“什么样的信念？”
“任何一种。”黎真道，“可以小到今天的晚饭到底要吃什么，也可以大到去颠覆一个国家。它可以让母亲对自己最疼爱的婴儿生出刻骨的仇恨，也可以让一个人背叛自己最效忠的主人。”
不知道为什么，黎真说这话的时候，清宝的心中猛地滑过一个不好的预感。
她和林昭行对视一眼，心中想到了同一件事——这种传递信念的事情，太像是青龙的风格。
青龙是盗，但他不是普通的盗贼，在他的心里，盗已经变成了一种带有伟大意义的职业，他近乎疯狂地为这个职业做出各种各样的阐释，并且努力想将自己的理念传递给别人。
无论是他当年对林昭行的教育，还是对弟弟白虎说过的“盗之大者，窃国窃天”，都不约而同地证明了这一点。
而如果他已经无法通过说教和行为去鼓动周围的人接受自己的理念，那么他会不会动用……这种蛊？
可是青龙怎么会用蛊？还是这种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蛊？
“两种可能性。”林昭行低声道，“第一种，巫圣玄武来到了京城，这件事的幕后黑手其实是她。”
众人不约而同地悄悄用眼睛瞟了一下黎真，黎真低着头，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仿佛一切都仍然还在眼前，那片茂密得望不到边际的雨林，那个大山深处拥有着神秘传说的村落，以及那个明媚烂漫、拥有一双大眼睛的滇族少女，这一切似乎从来没有离他远去过，它们带着一种奇异的归属感环绕在黎真身边，仿佛在提醒他……那是他的来处，也是他的归宿。
还是清宝率先打破了沉默：“第二种可能呢？”
“第二种可能。”林昭行道，“我们之前的想法是错的——我们认为盗门四圣之间能力绝对不会出现重合，但事实上并非如此，青龙同样掌握了蛊术。”
“不合理。”谢天澜道，“那样的话不就和玄武完全重合了么？盗门有什么必要设两个一模一样的职位？”
林昭行转过头来看着她：“青龙不是只会蛊术。”
那双墨绿的眼睛带着沉默如夜的光，谢天澜突然明白了什么，一股寒气涌上了她的后背。
“对……青龙，他的能力，可能是前三者的和——毒，蛊，机括。”林昭行低声道，“这也就是他为什么是四圣之首的原因——因为他和其余三圣加起来，一样强。”
“但是现在揣测这些都没有意义，现在最必要的入手点，仍然是平宁公主杀害四皇子的案子。”
他拿起桌上的卷宗，沙沙地翻动着：“四皇子还没有封王开府，平日里和平宁公主同住在素玉宫里，中间隔着一个院子，平宁公主住在里侧，四皇子住在外侧，可以接见外臣。”
“当然，也不是谁都能出入素玉宫，四皇子死前一个月进入过他宫里的，只有两个身处于四皇子党的骨干重臣——贺松涛和李恭乾。”
众人都沉默下来，这也是他们认为最可能隐藏着青龙的两个人选。
“但是贺松涛和司马霖都是害怕郭氏为祸朝纲的人，他们有什么理由伤害四皇子？”严玉之问道。
林昭行沉默。
现下的局面就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网下是流动的各股势力和深黑不见底的人心，无数的秘密在这张网下浮动，而牵着这张网的人——会是谁？是青龙么？
如果是，那么四皇子的死一定和青龙逃不掉关系。
符合青龙条件的明明只有贺松涛和司马霖这两个人，然而从他们的角度出发，四皇子死去，和他们能够窃国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说不清。”林昭行低声承认道，“青龙多年隐藏，心机深不可测，不能以简单的逻辑去揣度他。以现下的情况来看，我们需要搜集到的情况越多越好。”
“调查这两个重臣——注意不要打草惊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