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真的预感是没有错的,他唯一听过的那个故事,来自于秦朝——吕不韦和赵姬的故事。
民间盛传秦始皇其实是吕不韦之子——秦始皇之母赵姬原本是吕不韦的小妾,而想要做一次政治赌博的大商人吕不韦,决定将宝压在彼时在赵国做质子的秦庄襄王子楚身上,赵姬也被送给了子楚——然而那时的赵姬其实已经怀了吕不韦的孩子。
吕不韦就是这样,将自己的亲儿子扶到了王位上。
民间传说的真实性并不可考,秦始皇究竟是谁的儿子也并不会有真正的结论——但是这一次,传说中的故事变成了现实。
林昭行用严玉之留下的涂料为黎真染黑了两缕白发,又小心地给他做了乔装打扮。混入宫人中的黎真让一只小蛇潜入了睡梦中的八皇子床上,另一只则悄无声息地找上了郭国舅。
当两只小蛇回来后,黎真将它们放入同一个盒子,只见两只小蛇立刻向对方爬过去,而在相互撞上的同一瞬,它们一起消失了,化作了尘埃般的粉末。
这是“同血蛊”,只有有至亲血缘关系的两个人才会使这个蛊产生如此效果。
——八皇子与郭国舅有至亲血缘关系。
黎真再次放出了一条小蛇,这一次,他的小蛇直接找上了郭贵妃。
然而当黎真把郭贵妃的小蛇和郭国舅的小蛇一同放入盒子中后,两条小蛇互相兜着圈子,并不凑到一起去。
——郭国舅和郭贵妃,却并没有血缘关系。
也就是说,这两个人并不是真兄妹,然而郭贵妃的儿子却和郭国舅有着血缘关系。
——唯一的可能性是,八皇子是郭国舅和郭贵妃两人生的儿子。
皇上和朝臣们不一定相信黎真的蛊术,但是没有关系,只要他们产生了怀疑,太医院那边同样有手段进行检验。
片刻后,林昭行听到一声极其强烈的怒吼,接着传来了瓷器碎裂和郭国舅痛苦的哀嚎声。
等在外面的朝臣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全都面面相觑着,只有林昭行低头看着地面,默不作声。
片刻后,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出来,道:“请齐王世子殿下和察秋司掌司使进去。”
赵暮白和林昭行一起进了殿,他们的背后,朝臣们小声议论着。
殿内的烛灯上,火苗疯狂地跃动着。
林昭行扫了一眼,郭国舅和八皇子缩在角落里,郭国舅的头上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流下的血糊了半张脸,八皇子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瑟瑟发抖地缩在郭国舅身边压抑着哭声。
赵暮白看了一眼林昭行,察秋司掌司使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俊美,然而森然冷漠。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瞬间,赵暮白突然觉得这个弟弟变得很陌生。
……仿佛不是之前的林昭行。
而在赵暮白反应过来之前,林昭行上前一步蹲在了八皇子的身前,八皇子怯生生地看着他,下一瞬间,这个孩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林昭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移开自己的手——一把刀留在八皇子的心口。
八皇子闭上眼睛,倒了下去。
“你……你……”郭国舅已经说不出人声。
已经没有人要治林昭行佩刀进殿御前杀人的大罪了,现在一切的一切都混乱了。
“皇上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臣替皇上行此事。”林昭行面无表情道,“皇上宠爱这么多年,结果只是替别人养了儿子——此子不该杀么?”
柏莫寒站在一边,这一瞬间他突然看到了这个察秋司掌司使身上绝对的无情——尽管事情一出,赵康绝对没有可能活下去,然而旁人看到这样一个半大孩子,多半还是会有些不忍。
林昭行却直接干脆利落地一刀杀了他。
“劳烦柏将军叫人把尸体拖出去吧——免得再污了大家的眼睛。”
柏莫寒在心里叹了口气,殿里并没有旁的军士,他便亲自走了上去,抱起八皇子的尸体走了出去。
端亲王站在一边,他看了一眼气得出气多进气少的皇帝,叹了口气,对左右的太监道:“还不赶紧把罪人拖下去!”
郭国舅再一次哀嚎了起来,然而两个年轻魁梧的太监一左一右地扭住了他,拖了下去。
“凌迟……凌迟处死。”皇上躺在床上,嘴唇被咬得几乎要出血,“还有郭氏那个贱人!”
“皇上放心,这些一定处理好。”端亲王布满老年斑的手安抚般拍了拍皇上的床榻,“孽种可以处死——然而皇位仍然需要有人继承,江山需要有人托付。”
皇帝闭上眼睛,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的眼角淌了出来。
“朕已经……没有儿子了。”
端亲王沉默片刻,站了起来,端正地跪了下去。
“我朝开国以来,祖上曾经言明,皇位合该传贤不传子,是以太祖并未将自己的位子给亲生儿子,而是给了弟弟,也就是后来的太宗,只不过后来太宗将皇位传给了儿子,之后的规矩也就一直这样沿袭下来。”
“但事到如今,皇上无子,不如沿袭太祖的美德,传位于贤。”端亲王颤抖着苍老的嗓子大声道,“齐王赵睿,修德怀仁,能才兼备,先帝曾多次赞誉之。臣以为,齐王堪当大统!”
静默。
齐王已经跪了下去:“臣弟无能……”
“十一弟,你不用推让了。”皇帝突然哑声道,“皇叔的提议是有理的,朕也认可……不然,你以为朕叫你的两个儿子进来做什么呢?”
赵暮白和林昭行对视一眼,一起低下了头。
皇帝闭上眼睛,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当年先帝在世时,他们这些兄弟一样斗得你死我活,有才干的、有野心的大多死在了那场争储之战里,之后留下的几个也在自己继位之后被一一清算掉了,留下的不是头脑空空的傻瓜,就是离不开床的病秧子——都是对他构不成威胁的人。
也就只有一个齐王,当时争储时他年龄还太小,母亲的位分也低,故而没被兄弟们留意过,侥幸捡来了一条命;之后的多年又一直小心谨慎,只做个游走江湖的清闲王爷,这才一直留到了今天。
然而明眼人都知道,齐王不可能是泛泛无能之辈——否则他不可能教导出赵暮白那样的儿子。
事到如今,齐王继位已是最好的选择。
“十一弟……”皇上还要再说些什么,然而下一刻,他的喉头突然动了动,没再说出来什么。
“皇上!”
“皇兄!”
严玉之在众人的大声呼唤里匆匆地跑了上去,他扒开皇帝的眼皮,片刻的静默后,转过来冲众人摇了摇头。
殿内的人同时静默了一瞬,然后一起大放悲声。
礼钟的声音在整个皇城上方回响着,听到它的每一个人都停下了脚步,有的人开始低声啜泣,有的人则沉默不语。
——皇帝驾崩。
端亲王安抚着乱成一团的众人,他成了臣子们的代表,和齐王进行了三请三让的过程,最终在众望所归之中,齐王接受了皇位。
大雪飘飘而下,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时代的开始。
齐王于先帝灵前登基,改国号为隆和,立正妻苏绾为皇后,长子赵暮白为太子,追封已过世的妾侍林燕飞为懿德贵妃,次子林昭行为燕王。
先帝去世与新帝登基的一应事宜由礼部按章程操办,一切都井井有条,故而无人会在意,在先帝去世当天发生的一个小小插曲。
那时天已经黑透了,御史大夫司马霖在出宫时经过御花园,看到了靠在墙边打瞌睡的端亲王。
……毕竟是老了,端亲王体力不济,刚刚终于完成了请齐王继位的事情,这才出来,还没走出宫门呢就累成这样了。
司马霖出了宫门,把一直等在轿子旁的端王府下人叫了进来:“赶紧扶端王爷回去吧,老人家大冬天的别再着了凉。”
“哟,我们王爷怎么睡在这了!”那下人是端王妃的一个庶出弟弟,说话时胆子也就颇大,“回去王妃又要叹息这人老了就不中用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谁说不中用了?”司马霖笑起来,“关键时刻还是端王爷主持的大局,有决断有手腕,把一团乱麻的局面控制住的。”
“诶诶,大人慢走。”下人送别了司马霖,扶着睡得迷迷糊糊的端亲王上了轿子,他一边招呼轿夫起轿,一边在心里迷惑起来。
怪哉,自家王爷已经老糊涂了好久了,王妃害怕丢面子,一直没往外说,反正端亲王一直在家里呆着,也没什么外人会知道。听闻皇帝出事需要亲王们都进宫的时候王妃还心里犯怵来着,生怕端王爷别在宫里闹出什么笑话来。
——结果端王爷还能这么英明神武呐?
刚巧一边的王爷终于醒了,撩开轿帘迷惑地向外望,下人便笑道:“王爷进宫办了好大的事。”
“办事?”端王爷迷迷糊糊睁着昏花的老眼,“我办什么事了……”
“王爷还没睡醒呐。”下人笑嘻嘻地,“那您进宫都干什么啦?”
端王爷揉揉眼睛,费劲地回想。
“没……什么也没干。”他小声道,“太困了,走到御花园我就迷糊着了,一觉起来就在这了。”
下人笑了。
嘿,咱就知道,这老王爷还能办成啥事,司马大人肯定是跟咱们客气呐!
下人跟着端亲王的轿子离开了,于是这个小小的插曲被无声地埋在了动荡的风云里,没有人知道,真正的端亲王已经是个话都说不利落的老糊涂,他在进入御花园的时候就被人放倒了。
——那个在御前循循善诱,引导皇帝传位于齐王的人,根本就不是端亲王。
“林昭行亲自审问的郭国舅,这个郭国舅已经对自己是青龙的事情供认不讳。青龙找到了,那些余孽的清算也是迟早的事情,真哥你很快就可以给父母家人报仇了。”
察秋司里,清宝就着一个干果盘跟黎真聊天,“也多亏黎真哥最后机智,不然真的想不到郭国舅是用这种方式来窃国!”
黎真整理着卷宗,道:“我们后来查了出来——郭贵妃原本是荔城的一个歌女,荔城也确实在天水到京城沿途的线路上,青龙从天水出发后,在荔城看上了郭贵妃,而后二者进行了密谋,想出了这一招惊天诡计。”
“这也是郭国舅为什么走宠臣路线——这样是最方便进入内殿的。而且他和郭贵妃伪装成假兄妹,他有时和郭贵妃独处,宫人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告诉皇上。”
清宝点点头,她一边嗑瓜子一边问道:“林昭行呢?这几天都没回过府,我都见不着他人影了。”
“我也不清楚,封王之礼的事情应该很多,齐王世……太子殿下来找过他很多次。”黎真道,“也有可能是去了天牢,他和青龙有那么多旧怨,想必需要清算。”
黎真话音未落,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察秋司的官员们纷纷招呼:“掌司使大人!”
清宝惊喜地抬起头,她看向门口,然而下一刻所有话却都冻在了喉咙里。
林昭行走了进来,脸上面无表情。
他之前也有很多时候是不笑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就显得那么可怕。
陌生,这是清宝唯一的感受,彻头彻尾的陌生。
“来人。”林昭行开了口,墨绿的瞳孔仿佛结冰的湖面,不带一点温度,“把黎少禹带走,收押天牢。”
清宝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身边的果盘。
“林昭行!”她只觉得声带在颤抖,“你这是要干什么!”
“别忘了,四皇子之死的案子还没破。”林昭行歪歪头,“我只是秉公行事。”
“那不是郭国舅操纵了平宁公主么?”
“青龙操纵了平宁公主,但他未必是亲自动的手,很有可能有某些蛊术师在协助他。”林昭行平静道,“所以我把京城中所有有可能会蛊术的人都收押了,黎少禹自然也不能例外。”
清宝震惊地看着他。
她简直无法想象这是林昭行说出来的话,这么简单,这么粗暴,这么毫无逻辑——这怎么可能是以智慧著称的察秋司掌司使的办案方式?
两个高大的手下已经走过去扭住了黎真,黎真下意识地想要挣扎一下,却突然踉跄了一下,周身仿佛突然失去了力气。
“高岭之花的蛊术我不敢领教,所以提前备了一点毒,让毒和蛊相克一下。”林昭行笑了笑,依稀还是那个运筹帷幄、睿智无双的掌司使,“放心,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黎真被两个男人扭着向外走,他的眼睛一直看着林昭行,而就在他要和林昭行擦肩而过的时候,林昭行侧开身子,往旁边走了两步。
黎真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猛地回过头来冲清宝喊道:“林昭行中了蛊!”
“你明白了吗!他把所有的蛊术师都关起来,就是为了不让他身上的蛊被解掉!他……”
林昭行轻声道:“带走。”
黎真的声音消失在了远处,清宝怔怔地看着林昭行,似乎想要在他的脸上看出来一点端倪。
可是没有,林昭行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他并不看向清宝,目光投向窗外的雪地。
蛊……他中了蛊?
这是那些陌生感觉的来源么?
可是为什么他不想让别人解掉他的蛊?
他怎么会这么想……
猛地,清宝颤抖了一下。
她想起了杀害四皇子的平宁公主,想起了黎真说过的八角盒子。
“一念蛊……一念蛊,对不对?”她颤声道,“有人给你下了一念蛊!你之前晕倒和头疼……都是因为那种蛊潜伏在你身体里了对不对!”
她意识到了,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任何人有办法,一念蛊这么凶险的大蛊恐怕本来就很难解掉,而所有有希望的人又全被林昭行关了起来。
林昭行转过头来看着她,嘴角挑上去。
以前清宝只觉得他外表上的不羁只是表象,真正的林昭行永远在追求正义的道路上,他出生于大雪,然而永远怀着一颗带有夏日阳光般的心脏……直到这一刻。
他笑起来的时候真的有无尽的邪气。
“一念蛊……到底给你灌输了什么念头?”
“没有。”林昭行走过来,他捏住清宝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和自己对视,他依然在笑,好看的眼睛弯起来,像两把淬毒的刀,“没有。”
“它只是让我想明白了。”林昭行轻轻地说,“想明白了我该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林昭行低下头,嘴唇轻轻点在清宝的额头上,然后顺着鼻梁一路下滑,最终落在了她的嘴唇上。
那不是一个温柔的吻,清宝只觉得嘴唇狠狠一痛,随即漫起了血腥味。
林昭行和她分开,他舔了舔嘴角的一点点血迹,笑。
“我要窃国窃天。”
“我要盗门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
清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隆和元年腊月十四,年轻的青龙终于现身于人间。
大雪压境。
银装素裹的世界中,只有梅花仍然不畏寒霜地盛放着,或洁白或火红或淡黄,将花影投于室内。
门口传来了轻轻几声叩门声。
林昭行从案前抬起头来:“进。”
一个察秋司的小文书小步走了进来:“大人,有您的信。”
林昭行挑了挑眉:“谁给我的?”
“门口一个老叫花子给我的……他说是别人给他的,问他是谁他也不知道。”小文书挠挠头,“我看这信封还挺讲究的,估计不是瞎开玩笑,就拿进来给大人看看。”
林昭行低头看向那个信封——左下角有个小小的“秦”字。
他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嘴角不易察觉地蔓上一丝笑意。
他拆开信封,展开信纸。
“给我的小男孩……”
“不错,终于有一天,你和我的计划完全一致。”他低声喃喃了一句。
“大人说什么?”
“没什么。”林昭行把信纸折了几折,贴身放好,“辛苦了,去吧。”
小文书领命退下,结果走到半路,他脚下不小心一滑,撞到了旁边的一个柜子,把柜子撞歪了一点。
“对不起大人!”小文书赶紧要动手把柜子挪回去。
“住手!”
一声爆喝,直吓得小文书一哆嗦。
林昭行的面孔森冷如同寒霜,但只是一瞬间后,他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快到小文书以为刚刚只是自己的错觉。
“你别管了。”林昭行温和地笑道,“等会我自己来。”
小文书离开后,林昭行走上前去,他把那个柜子扶正,然后蹲下身来,把小文书刚刚不小心撞开了一条缝隙的柜门合了回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柜子里塞着的东西,脸上面无表情。
那是一个骨骼纤细的女孩,她被用绳子结结实实地捆住了,嘴被布条封住,整个人被绑成一团塞在柜子里,她闭着眼睛,头无力地耷拉在一边,也看不出是死是活。
——陆清宝。
黑暗仿佛要把一切都吞噬。
在漫长的黑暗过后,清宝的睫毛抖动了一下,她睁开了眼睛。
最后的记忆是她奋不顾身地冲向林昭行——她也不知道她冲上去后能做些什么,但情绪冲动之下她只觉得一定要冲上去,哪怕是摇晃他,让他清醒过来。
然而她连摇晃一下林昭行都没能做到,指尖刚触碰到林昭行的衣角时她就闻到了一股异香,接着世界颠倒了过来,她感到自己朝前一头栽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了。
清宝用力挣扎了一下,嘴被布条封着,她甚至发不出声音,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她感到恐惧……因为她猜到了林昭行下一步要做什么。
以如今的境地,怎样才能让他达到窃国窃天的目的?
答案很简单……
杀赵暮白。
只要身为太子的赵暮白死去,林昭行就会是皇位最直接的继承人。
这不是林昭行,现在那个面孔森冷的年轻人虽然长着和林昭行一模一样的皮囊,但他并不是那个属于清宝的林昭行——这个寄居在林昭行身体内的魔鬼无情狠厉,他谁都不爱,谁都不要,只要皇帝的位子。
如果她的林昭行回来了……会怎么样?那个看上去不羁邪气但事实上善良温暖的林昭行该怎么面对他曾经犯下的罪行?他要怎么面对自己亲手杀了最最敬重的大哥?怎么面对自己最终成了自己平生最厌恶的罪人?
清宝想要哭,她想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一场,黎真不在,她不知道一念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一时有效还是永久有效,她只知道她的爱人消失了……或者永远死去了也说不定。
他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然而最后一刻他离她而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就在清宝蜷缩在柜子里泪如雨下的时候,林昭行已经进了宫。
严玉之正在太医院的小屋里犯困,之前劳心劳神了太久,他最近几天恨不得睁着眼睛都能睡着,林昭行踏入屋子的声音惊动了他,严玉之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
“是你啊。”严玉之揉揉眼睛,“你来干什么?”
“我需要一点药。”林昭行道。
“谁病了?什么病?”
林昭行沉默片刻,低声改口道:“我需要一点毒。”
严玉之的心里无端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警惕起来:“你先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
林昭行往前走了几步:“小严……你怎么突然不信任我了?”
他的面孔逼得极近,墨绿的瞳孔湿漉漉的,看上去竟然带着一种可怜而哀伤的感觉,严玉之一时之间竟然有点讷讷:“我没有不信任你……”
下一瞬,他的话猛地断在了喉咙里,因为一记手刀稳准狠地击中了他的后颈。
林昭行迎面抱住了倒在自己怀里的严玉之,手在他的腰间逡巡了一圈,下一刻,药柜的钥匙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其实你不信任我是对的。”他严肃地在严玉之耳边说,“可惜已经晚了。”
严玉之的下巴靠在林昭行的肩上,他已经听不到林昭行的话了。
林昭行把失去知觉的严玉之扔到一边的罗汉椅上,然后起身去了药柜。
一炷香的工夫后他返了回来,指尖已经捏着一个小小的纸包。
“谢谢你给我的礼物。”临出门前,他对严玉之兀自说道,“我要拿去送给我大哥了。”
东山,湖心亭。
“这里雪景不错。”林昭行道,“还有这么个小湖。”
赵暮白疲惫地按了按额角,感叹道:“雪景好,就是人越来越没赏景的悠闲心思了。”
“大哥没有对别人说自己要来这里吧?”
“没有。”赵暮白道,“你是有什么秘密的事要对我说吗?”
“哪里,不过是觉得大哥最近操劳太过,想约大哥出来赏个雪景喝个酒,不想要闲杂人来打扰罢了。”
赵暮白仍然是清冷雅正的,太子蟒袍愈发衬托着他高华的气质,只是眼角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倦容,初登太子之位,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他的确是累了。
“喝酒给大哥解个乏。”林昭行笑笑,“我带来了上好的花雕——吴伯自己酿的,封在我家地窖里好多年了。”
他将二人的酒杯满上:“我敬大哥。”
赵暮白和他一起一饮而尽,林昭行看着赵暮白,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墨绿的眸子里射出逼人的光彩。
“大哥,其实有些话我早就想说了。”
林昭行低声道:“都是父亲的儿子,我哪里比你差呢?我母亲又哪里比你母亲差呢?”
“为什么你就是尊贵无匹的嫡长子,我就是卑贱无比的私生子?为什么你可以继承这个天下……而我只能做你的狗呢?”
赵暮白的眼中滑过无比的震惊,他站起身来:“你是林昭行?”
“我是。”林昭行突然笑起来,“怎么,难道我只有乖乖地给你当陪衬的时候才配做你的弟弟么?林昭行难道就不能……将你取而代之吗?”
赵暮白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感到胸口一紧,呼吸骤然困难了起来。
“你……”他捂住胸口看向林昭行。
赵暮白的一生其实是很孤独的。
他太过早慧,和同龄人往往没什么话题,故而很难交到朋友;他父亲是齐王,母亲是高贵的将门之女,他是唯一的世子,身份高贵得同龄人不敢亲近;他又没有什么嗜好,王公子弟喝酒逛青楼的活动他向来不参与,所以也没有什么圈子。
林昭行是他唯一的兄弟。
当四皇子和八皇子党斗得一塌糊涂的时候,赵暮白其实无数次地在心里想:“若是我,我绝不和我弟弟斗到如此地步。”
谁当皇帝其实不那么重要……只要他肯倾尽全力为这江山社稷谋福,为黎民百姓谋利。
谁承想到,原来林昭行不是这么想的。
他赵暮白风光霁月一生,靠光明磊落的阳谋粉碎过无数的阴谋诡计,最后一刻,他没能防住自己弟弟从背后捅来的刀。
赵暮白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倒在了亭中。
最后一刻他眉心紧蹙,眼角落下了一滴泪。
林昭行蹲下身来,他把赵暮白的上半身扶起来,手指轻轻地蹭掉了那一滴眼泪。
“大哥……”他低声说,“对不起。”
下一瞬,他狠狠地将手中的匕首捅进了赵暮白的心脏:“牵机毒太折磨了,我帮你快一点结束。”
鲜血顺着刀柄汩汩而下,林昭行松开手,后退一步。
他处理了周围的现场,没有人比察秋司掌司使更擅长在现场伪造证据了,届时什么也不会查出来——人们只知道太子赵暮白被刺客所杀,于是燕王林昭行顺理成章地得到储君之位。
然后他坐在亭中,默默等待。
不久后,一只小木鼠突然跨过冰面,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偃圣白虎那一支通常用的通讯手段,不过先前控制平宁公主的巫蛊之术,已经让林昭行有了青龙其实会所有技能的猜测,故而他并未惊讶,反倒是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他直接把木鼠在手里捏碎,把里面的纸条取了出来。
“做得很好,现在来你母亲乌木牌上昭示的那个地址吧。”
那个……那个地方?
林昭行心里滑过一丝疑窦。
他当然试图破解过盗门乌木牌上标明的那个地址,那是京城西方的一处山脉,荒寂无人,他也曾经在山上细细地搜查过,但是一无所获。
不过终于到了这一天,盗门和天下,都将是他的。
林昭行起身向前,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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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即便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林昭行还是小看了清宝作为一个小女贼的本领。
他不知道清宝的缩骨功已经练到了什么地步。
她不但能卸掉自己胳膊,还能再靠肌肉的力量把错位的骨头再压回去。
就这样,清宝卸掉了自己的右手,在经历了半个时辰反复地尝试后,她终于把自己的右手从绳子里解放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她把右臂的骨骼推了回去,然而用右手一把撕开了自己嘴上的封条。
林昭行打的死结太牢固了,清宝一时半会根本解不开,她索性利用自己超强的柔韧性,低下头去,把手腕粗的绳子一点点咬开了。
柜子是上了锁的,但是这根本难不倒清宝,一刻钟后,清宝从柜子里滚了出去。
天牢。
黎真闭着眼睛靠在墙角,突然,他听到了门锁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清宝三下五除二地把锁撬开,一把拉开牢门:“快走!我们去找林昭行!如果他把赵暮白杀了……一切就都完了!”
黎真没有动。
“走啊!”清宝急得跺脚。
“没用的。”
“什么?”
“没用的。”黎真靠着墙壁缓缓蹲了下去,清宝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如此绝望疲惫的神色。
“一念蛊……解不了。这是个不可解的蛊,中了蛊的人会永远怀揣着那个被植入他们心中的信念,直到死。”
清宝怔怔地站在原地。
“你明白么……我知道你把我从牢里带出来,是为了让我去救林昭行的,但是林昭行救不了……没有人能救他,他继承了青龙窃国窃天的信念,直到他死,这个信念都不会改变。”
黎真没有说出来,然而清宝已经绝望地意识到——林昭行是他们共同的敌人了。
或者说真正的林昭行其实已经死了,那个从黑暗中生长起来,却一直渴望着光明的小男孩,最终还是没有逃过童年的魔咒。
“我问你……”清宝哑声道,“遇到林昭行的话,你能动手杀他么?”
黎真久久地沉默。
良久,他闭上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
“我杀。”清宝轻轻地说。
一大颗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但是清宝努力眨动着睫毛,没有让自己哭出来。
“如果那个真正的林昭行在这,他会支持我们杀的。”
“他比谁都要痛恨黑暗,比谁都不想坠入黑暗——对,他宁可死,也要留在正义的这一边,光明的这一边。”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前方,“如果救不回他……就让我来动手杀了他吧。”
林昭行此时已经到了西山处,他面对着一个漆黑的洞口沉默。
之前他来这里的时候,这个洞口并不存在,而如今,原本处在这里的石头被移开,土坯被掀起,露出了这个洞穴。
凭借着一点杂学,林昭行依稀判断出来——
这地方是个墓穴。
他可以理解青龙约他的目的——他知道青龙一直在心里把自己当成继承人,那么如今他已经继承了青龙的理念,做到了青龙希望他做的事情,那么青龙应该给他继承盗门的权力了。
可是为什么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盗门的乌木牌上怎么会标注出这样一个地方?
他甚至没有做任何下地的准备,如果墓穴之内没有光源,他会连东西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墓穴下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王爷来了。”
林昭行向下望去:“吴伯。”
“是老奴。”
“一念蛊……是你下的对么?”
吴伯神色如常:“王爷怪老奴么?”
林昭行笑笑:“怎么会,如果不是一念蛊,许多道理我只怕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吴伯点点头,随即垂手道:“王爷明白了道理,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主人也由此可以见王爷了。”
他点燃一盏油灯,伸手道:“王爷请。”
漆黑的隧道一往无前。
然而很快,他们看到了光源。
这些光源是一颗一颗的夜明珠,这种在皇宫中也很珍稀的宝贝此刻被成堆成堆地丢在墙边,发出的光芒照亮了广阔的空间。
林昭行明白为什么这个地方会被标注出来了。
这里恐怕是盗门的宝库。
无尽的财富被收纳在这里,夜明珠只是其中微乎其微的一部分。
大量的金银珠宝成箱地堆在一边,这里是任何一个守财奴的天堂。
林昭行按捺下内心的起伏,只是平静地跟着吴伯向前走去。
吴伯在一道门前停下:“王爷,你准备好了么?”
林昭行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吴伯取下腰间的铜牌插入门边的机括中,门开了。
主墓室中,一百个黑衣人齐刷刷地转过了头,看着林昭行。
而他们的前方横亘着巨大的棺材,那是一幅很好的棺材,由上好的楠木造就,纹路清晰华美,昭示着主人身份的尊贵。
棺材边站着一个女人,女人同样穿着一袭黑衣,她摘下面巾,露出一张颇为俊俏的面孔。
林昭行依稀觉得她有些面熟,片刻后他突然想起来了在哪见过她——这个女人是平宁公主身边的一个宫女。
“你是……”他努力地想着她的名字,“含玉?”
“燕王殿下好记性。”女人低声道,“不过既然身为盗门中人,殿下可以叫我守护者。”
“守护者?”
“守护者代表着盗门中武功最高的存在,之前我守护的对象是青龙大人,如果您成为了新的青龙,我会挑选我武功最强的徒弟来成为您的守护者。”含玉说道。
“武功高不高强倒是无所谓。”林昭行挑起嘴角笑了笑,他吹了声口哨,“只是希望你的徒弟能和你一样漂亮。”
含玉眯起眼睛看着他。
“燕王殿下的确是不一样了。”片刻后,她缓声道,“主人看了想必会十分喜欢。”
“这一百人,是盗门最有身份的一百人,各地的‘蛛网’都收在他们手中。”含玉伸手向一旁默默伫立的黑衣人示意。
“青龙呢?”
“就在他们中间。”含玉轻轻地掩口一笑,眼睛略有些挑逗地看着林昭行,“燕王殿下那么聪明,不如猜一猜是谁?”
林昭行低头沉吟了片刻,突然一步跨上前去,他直接将含玉推到了棺木旁。林昭行双臂撑住棺木,身体前倾,嘴角带着一丝勾人的笑意。
“啧啧,燕王殿下真是谁见了都要心动的美男子。”含玉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林昭行,“怎么,难道殿下想色诱我,来让我指认出是谁么?”
林昭行没有说话,他猛地朝前一倾,逼得含玉身体向后一仰——
棺盖被推了开来。
林昭行放开含玉,后退一步:“我猜青龙在棺材里。”
他绕过含玉,走到了棺木前。
吴伯静静地看着林昭行,那一瞬间,林昭行的表情犹如一场精彩的大戏,他看着棺中的尸体,震惊、后悔、不可置信……全都清晰地写到了脸上。
“竟然是你。”
棺材中的尸体看上去并不可怖,肌肉并没有干瘪,仍然好好地撑着衣服。他穿着一品朝廷大员的服制,脸上却盖着由一层薄薄的青钢打造的面具,面具上绘着的纹路依稀是龙的模样,只露出一双闭着的眼睛。
“还没看到面孔,王爷便已经知道是谁了吗?”含玉道。
林昭行沉默良久。
“一切都说得通了。”他低声道,“难怪我之前怎样也找不出来……”
“我没有去怀疑已经死了的人,哪怕他很早就已经暴露在了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