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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神偷探案录:窃国青龙(四)

林昭行看着棺中的尸体,低声道:“贺丞相,可以见我了吗?”

棺材中的尸体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坐起身来,摘掉脸上的面具,他看着林昭行,林昭行也看着他。

没有错。

青龙大隐隐于朝的真实身份——

丞相贺松涛。

“不要这么生分地称呼我。”青龙笑了笑,“贺松涛不过是个假名而已,最起码,你可以叫我秦五爷。”

林昭行抿了抿嘴唇。

“算了,我理解。”青龙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即使你终于继承了我的信念,只怕也仍然是恨我的吧?毕竟一念蛊传递给你的只有‘窃国窃天’的信念,除此之外,你该讨厌我还是会讨厌我——所以你不愿意称呼我为秦五爷,那会让你想起小时候被我掌控却无力反抗的感觉。”

“可即便这样,我仍然要把一切都留给你,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

青龙看着林昭行:“你从来不怀疑么?为什么我自己不篡位,却一心要让你当上皇帝?”

林昭行沙哑道:“因为你生不出儿子。”

“你永远、永远都不可能窃国,因为你没有后代,即使坐上了皇位,你也没有继承人。”林昭行挑起嘴角,笑得有些讽刺,“出于对我母亲的感情……你在心理上认同我是你的“子嗣”。”

“是。”青龙坦荡地承认了,有某个短暂的瞬间,他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了一点怅然,“我常常想,如果我只有一个儿子的话,我希望是那个女人给我生的。”

“可是你发现了一件很遗憾的事——你的身体有问题,这一生都无法生育。”林昭行道,“在天水的时候你就娶了一院子的姨太太,想要她们能给你留个子嗣,但是你随即发现是你的问题,你不可能有后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一晚会接连发生两场刺杀案件。虽然你早就想要假死脱身,但秋彤的行为是导火索。”

“你布了一个很大的局,大到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你首先假意支持四皇子,博得他信任后得到了能够自由进入他房间的机会,由此能够把蛊放到和他同一个宫的平宁公主身上。”说到平宁公主四个字的时候林昭行的声音微微涩了一下,“借她之手杀死四皇子之后,你开始把我们的注意力转到郭国舅身上,那是你给自己找的替死鬼,郭国舅做的一切实在是太符合窃国的理念了。”

“借我们的手揭发了郭国舅,八皇子自然也就失去了继位的可能,于是只要你稍加引导,皇位就会落到我父亲的头上。我猜皇上驾崩的那天你一定在场——你伪装成了谁?司马霖?还是端亲王——是端亲王对不对?”

“我父亲继位后,只要杀掉了我大哥,皇位就会自然而然变成我的。”

“绕了这么大的弯子,布了这么大的局,一步一步地……你终于把谁也没想到的我推到了皇位继承人的位子上。”

青龙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呢?哪怕只当一世也好啊。”

“这要我怎么说呢——我现在还要靠着你,也不能直接说因为你没有那个本事吧?”林昭行勾起嘴角道,“不过事实好像确实是这样。如果你亲自去篡位,你就是乱臣贼子,朝堂上仍然有足够多正派的大臣,他们给你的阻力会异常的大。”

“你要是自己篡位,就需要搞无数的政治斗争,而要我继位,只要不断地杀排在我前面的继承人就够了——对于一个盗贼出身的人而言,自然是后者的办法要容易得多。”

“这夺权的方法说起来有点上不得台面啊。”林昭行轻声笑了笑,“不过也没关系,办法没有好坏之分,管用的就是好办法,你最终成功地让我变成了皇位的继承人,我们成功了,手段并不重要。”

青龙微微地笑起来。

这是他多年前亲口对林昭行说过的话——为了达到目的,我们不要太在乎手段。

如今,穿越无尽的时光,这个小男孩长大了,他终于理解了自己的苦心。

他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为珍贵的艺术品。

“昭行。”青龙轻声说,“你终于长成了我期待的样子。”

他看向底下的黑衣人:“诸位!今日,盗门的权柄将要移交,我要为你们介绍我的继承人林昭行。”

“他是比我更为出色的存在……他终会给盗门带来更为辉煌的明天!”

之前肃杀的气氛一扫而空,这个广阔的墓室骤然变成了庆祝的殿堂。几个排在队尾的黑衣人去隔壁搬来了酒坛,每个人都得到了一碗酒。

其中一个倒酒的黑衣人在给吴伯倒酒的时候踉跄了一下,酒液泼到了吴伯的身上。

“你怎么搞的?”吴伯皱眉。

“行了。”青龙不喜欢他最高兴的时刻有任何插曲,他抬手示意大家对新的主人致礼。

吴伯领着一众黑衣人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猛地将碗举过头顶,狠狠地抛下,清脆的碎裂声同时响起。

“很好。”青龙道,“诸位已经表达了自己的效忠。接下来我要带新的盗门首领去我们的宝库,诸位可以先去休息。”

“含玉。”他冲一旁点头道,“带大家去休息的地方。”

等到含玉、吴伯和黑衣人们全出去后,青龙带着林昭行穿过长长的通道,到达了一扇石门处。

青龙的手在石门上连按数十下,片刻后,石门轰然一声洞开。

林昭行本以为室内会是一个房间,然而不是。

石门开了之后,露出的仍然是一条狭长的通道。

“这个通道里有三个暗室,宝室,刑室,盗室。这三个室是盗门最重要的地方,只有这一个石门与外界联通。”

“盗室没有什么可看的,是我最烦的一个屋子,就是柳天舒的那些孝子贤孙为了纪念他弄的,里面立了个他的人像,还在墙上刻了五个大字——智圣勇义仁。我继承青龙的位子以来,几乎从来没进去过。”

青龙从来没有告诉过林昭行,他在盗门里最痛恨的,不是别人,而是那个已经死了许多年的柳天舒。

他和柳天舒的信念完全是反着的,而林燕飞——这个他平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是柳天舒忠实的信徒。

“柳天舒对盗的理想根本不现实。”青龙无数次地试图劝说林燕飞,“他太天真,随着盗门的不断扩大,怎么可能加入的每个人都怀抱着偷富济贫的‘纯真’内心?而所谓‘纯真’的人不劳而获久了,又还能维持之前的状态么?”

“盗是什么人?世人皆行走在平地上,只有我们于屋檐上飞行,我们本就不该为尘世间的规则所束缚!柳天舒居然用所谓的圣人标准来理解盗——智圣勇义仁?他以为他是个大儒么?!”

但是林燕飞最终还是没有听他的话。

她暗中联络了许多盗门旧部,想要瓦解掉青龙的势力,青龙没有对她下狠手,但奈何她的行为也触犯了李希泽的师父、也就是上一代的毒圣。林燕飞和她的手下遭到了暗算,手下几乎损失殆尽,而林燕飞也被逼着逃到了异乡避难,失去了一切的她贫病交加,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晕倒在了街头。

那一个晚上,青龙其实也赶到了同一座城——他是来找林燕飞的,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帮她,但是他会——他希望她知道,自己是她唯一的师兄。

但是他来晚了一步。那个雨夜,微服出访的齐王路过了街头,他发现了倒在街头的林燕飞。

于是一个错过就是永远。

那时候的青龙还年轻,还不是之后手眼通天、大隐于朝的秦五爷,齐王身边有无数的暗卫,都是武功高强的大内高手,青龙没有办法越过那些暗卫,带他心爱的女人离开。

齐王和林燕飞在一起的那个夜晚下着大雨,青龙站在远处的屋檐上向下看去,透过窗纸,他看到一男一女相拥着倒在床上,烛灯的火苗在他们的不远处一跳一跳,将他们的剪影清晰地印到窗纸上。

大雨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身上,他全程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这是他对自己最残酷的刑罚——挨过这道刑后,世间的七情六欲和他再无关联。

在磅礴的大雨里,他做了最后的一个决定,他的手伸向自己的口袋,那里有自己从滇州那里带回的一个八角盒子,他的手指颤抖着摩挲过盒子的表面,他知道,做下这个决定的自己再也不能回头。

成大事者终将孤独。

所以当青龙通过暗桩得到消息,得知林燕飞害怕自己盗门的身份影响到齐王、隐瞒了自己怀有身孕的消息逃走,而最终在天水城一病不起时,他赶了过去,并告诉自己:“我不是为了那个女人,我只是想要弄到她的儿子而已。”

林燕飞不知道他来了,这个好强的女人提前给自己找来了产婆,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由于身子虚弱,生产比她预想得要早很多——在试图给灶台生火的时候,她还没有直起身来,就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一直悄无声息守在外面的青龙把她抱到了床上,他的手下以最快的速度找来了天水城最好的产婆。整整一夜,青龙站在门外,北方的风把雪花吹到他的头发上,最后他的头发结了厚厚的一层寒霜。终于,在天快要亮起的时候,屋里的惨叫声停止了,产婆出来欢喜道:“老爷,是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他见到了那个小孩子——刚出生的小家伙都丑得很,但是莫名其妙地,青龙竟然觉得这个名叫“林昭行”的小家伙还挺好看的。

他非常仔细地观察了这个小孩的五官,觉得和林燕飞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这是件好事,如果这个孩子带了太多父亲的痕迹,青龙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在见他第一眼的时候就把他扔到水桶里溺死。

像林燕飞是件好事,青龙的一生里见过无数的女人,但他觉得普天之下没有一个女人长得比林燕飞漂亮——这个叫林昭行的孩子会继承他母亲的美貌和自己的智慧,这是再完美不过的组合。

他愿意用一切手段去让这个孩子成为世间最强大的人。

此时此刻,青龙看着林昭行,他知道他终于做到了。

他把自己从无尽的回忆中剥离出来,平息了声调,继续说下去。

“刑室是用来关押最重要的敌人或叛徒、完成最秘密的审讯的地方。”

“而宝室就是我要带你看的宝库,里面保存的不是金银珠宝——那些财宝你也看到了,在这里只配被随便丢在外面而已,宝室的盒子里封存的是盗门在各地的联络人名单,所有暗仓交易的模式和洗钱出赃的线路,也就是我们常说的‘蛛网’,掌握了它,就相当于掌握了所有财富的源头。”

林昭行沉默片刻,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年琳琅郡主知道乌木牌是天下财富的钥匙……这话是你告诉她的吧?”

青龙笑了笑,不置可否:“我本来以为那个贪财的女人一定会激怒你,没成想到那个时候的你心气还是太弱,没能让她成为你窃国之路上的第一个祭品。”

就在青龙要打开宝室的同一时间,含玉正在安置黑衣人们的休息之处。

然而还没等她安排妥当,离她最近的一个黑衣人突然倒了下去。

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重复——不一会儿,黑衣人们倒了一地。

含玉震惊地看着发生的一切,片刻后,她猛地反应了过来——

刚刚的酒,只有林昭行、青龙、自己和吴伯没有喝。

那个倒酒的人有问题!

含玉依稀记得那个人的身形,她的目光顺着通道向前一扫,果然,角落里,一个身材瘦削的年轻人整个试图趁着混乱跑掉。

“别走!”寒光一闪,含玉腰间的剑已经出了鞘,她猛地起身,双脚毫不在意地从倒在地上的黑衣人身上踏过,直取那个年轻人的头颅。

那个年轻人脚步顿时慌乱了起来,那凌乱的步伐甚至显示出了他并没有武功底子——然而下一刻,一个身影从旁刺里杀出,猛地拦住了含玉。

“吴进才!”含玉咬牙切齿道,“你果然当狗都不是一条忠心的狗!”

她的武功远高于吴伯,也许不出十个回合就能杀掉他和这个慌里慌张的年轻人,但是含玉清楚这些都只不过是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而已,她不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含玉放弃和吴伯缠斗,她猛地转身,直奔宝室而去!

含玉之前一直被主人吩咐,密切监视林昭行的一举一动,而主人又一直藏身于棺材之中等待林昭行的到来,接待黑衣人们的工作相比之下并不是那么重要,全都是吴伯在做。

他很有可能引来了不该进来的人!

“主人!”含玉的声音和她的身影一起飞速地靠近,“小心有诈!”

就在同一瞬,宝室的门忽然从里面被猛地撞开,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大鹏展翅一般飞起,直接扑向了含玉,两道剑光对撞,硬是生生把含玉逼退了三尺。

倾国公子谢天澜。

而就在同一瞬,小蛇已经无声地蹿了出来,黑发与银发一起在空中飘扬,黎真悍然出手,直取青龙。

而站在青龙身边的林昭行同时动了,他和黎真一起扑向了青龙。

清宝从宝室内飞速而出,她的手里是整整一沓密文——所有装有密卷的盒子都已经被她撬开了,此刻她放进怀里的,是整个蛛网的源头。

“林昭行!”含玉被谢天澜一掌击中胸口,猛地咳出一口血来,“你是在演戏!”

此时此刻,吴伯和那个倒酒的黑衣年轻人——当然是严玉之——也一起赶到了。

青龙不愧是青龙,同时和林昭行和黎真两个人过招,他居然还能分心对吴伯说了一句话:“吴进才,你确实是一条狗。”

“是!”吴伯坦然迎向他的目光,“老奴吴进才,一生是圣女的狗!”

其实连林昭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和清宝是多么的相像。

在最初的最初,所谓的盗门圣女那个时候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大钱的小丫头片子,她是青龙的师妹,但是不爱和这个老喜欢说教的师兄玩儿,更多的时候她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觉得自己是个杰出的女侠盗,老想着能遇到点什么让自己行侠仗义的事。

历史总有着惊人的巧合,当年的林燕飞一样在食肆里打抱不平,叫伙计给一个刚刚丧母的小男孩弄些吃的。

那个小男孩也一样含着眼泪对她说:“姐姐,以后我来找你,给你当牛做马。”

而和清宝那件做了就算、日后再没见过当事人的好事不同,这个小男孩更加幸运,他最后终于找到了林燕飞。

那个曾经的小男孩就是吴进才。

他比林燕飞小五岁,满腔的真诚、满腔的热爱都给了这个漂亮又侠气的姐姐,他没想过林燕飞会喜欢他,因为他觉得自己不配。

她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给她当牛做马;她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悄悄地找个角落猫着,不要打扰她。

在林燕飞反抗青龙失败逃走的时候,他和林燕飞失散了。当他再次找到林燕飞的时候,他看到林燕飞和一个看上去十分高贵的大户人家公子相爱了。

吴进才以为林燕飞终于得到了好的归宿,于是他收拾起东西,悄悄地走了。

他去过了许多地方,最终来到了京城,做了一个小本买卖,手头也算宽裕。那时候的他是个眉目清秀的小伙子,很多人看他一个人,都想要介绍闺女给他,但是吴进才一个也没答应。

他的世界太小太小了,只能容得下一个女孩;他的心太少太少了,给了一个人,就再没有多的分给旁人。

你一定要幸福啊。

吴进才会在每天睡觉前,望着明月,对远方默默祈祷。

他不知道林燕飞最终并没能幸福。

一个平凡的日子里他的铺子里进来了一个小男孩,那个男孩神色有点冷淡,站在门口轻声问:“请问是吴叔吗?”

吴进才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个小男孩墨绿色的眼睛。

而此时他爱的那个拥有一双墨绿色眼睛的女人已经死了。

后来的后来,他收到了一封信,信的落款是一个“秦”字,他知道那个男人——林燕飞的师兄。当年他们喜欢同一个女人,而这个师兄对吴进才也很不错,吴进才知道他的代号——青龙。

他答应成为青龙安插在林昭行身边的眼线。

“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他在寄给青龙的信上写道,“我为什么会喜欢林燕飞和别的男人生的儿子?如果你要杀他,我当然会帮你。”

他当然不会帮他。

那个女人活着,他是她的家奴;她死了,他心甘情愿当她儿子的家奴。

吴进才就是这样一个怀着卑微的爱的男人,而这卑微的心意贯穿了他的一生。

“吴伯。”林昭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紧张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鲜血几乎糊住了他的喉咙,“我娘临死前,让我来京城的时候一定要找你,她说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相信的人。”

“她还对我说……要把你当成亲人。”林昭行低声道,“不是下人。”

吴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最后的最后,他没有让她信错人。

“这个时候还有叙旧的必要么?”青龙避开黎真的小蛇,沉声道,“你已经杀了赵暮白,没有回头的可能。”

“是么?”林昭行轻声道,“我给他喝的酒里其实只有迷药。”

“那也不可能有假!”含玉在谢天澜的剑下苦苦支撑,“我亲眼看到刀捅进了赵暮白的心脏!”

林昭行墨绿的眼睛滑过一丝笑意。

“你应该多盯着我一点——你知道前一晚我去干什么了么?”

“你去清缕园里听了一场戏……”

“是。”林昭行轻声道,“我是不是曾经在你的视野里消失过一刻钟的工夫?”

“我管虞蕴芳借了一下他唱戏的道具。”

青龙的脸色猛地变了——墓穴的石壁经过特殊的处理,埋了很多金属线进去,外面的动静可以被导进来,此时外面的人马喧嚣声已经响了起来:

“里面的贼人听着!太子殿下已带兵将西山围住!从速就擒!”

两个时辰前,林昭行已经在赶往西山的路上,青龙蔓布在京城的眼线也因此缓缓地回收,一起跟着林昭行像西山移去。

而就在所有眼线几乎都撤出了京城的时候,湖心亭里,赵暮白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一个瞬间,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他的胸口插着一把刀,淋漓的鲜血把他的整片袍子弄得甚是可怖,然而被刀插进胸膛的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感觉,他掐了一下自己的腿——会痛,不是做梦。

赵暮白不会知道,林昭行是在梨园里得到了这个灵感——梨园中的道具剑都安置了机关,剑尖在捅上人身体的时刻就会被压进剑腔里,与此同时,剑腔里备好的鸡血就会被挤压出来,造成使人惊恐的效果,而林昭行只是对这个道具做了一点点改造,他在刀尖处涂了一些胶,这样刺进去后就会粘在赵暮白的衣服上,维持着捅进去的效果。

赵暮白尝试着拽了一下插在自己胸口的刀柄,刀应声脱落了下来,在这一扯的过程中,一个纸团从剑腔里掉了出来,它被用蜡封住,蜡的表面全是血迹,但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的字迹是完好的。

赵暮白把蜡剥掉,看到了里面的内容——林昭行用狂草写道:“大哥,盗门之首并非郭肃寅,但是我一直未能将其找出,只能演戏诱其现身,多有得罪,实在抱歉。弟如今已前往西山,凶吉难料,大哥请从速带兵前往西山。”

而与此同时,在天牢里的黎真和清宝等来了一直没有现身的谢天澜。

谢天澜是唯一知道林昭行计划的人——郭国舅倒台后她便回了御剑山庄,林昭行要在京城演一出空前绝后的大戏,为了戏足够逼真,所有身在京城的人都只能被蒙在鼓里——连清宝也不例外。只有谢天澜在到达御剑山庄,把骏马的行头卸下来时,在马鞍里发现了林昭行留给她的字条。

于是刚到御剑山庄的谢天澜又只能立刻乔装打扮,启程往京城赶——她赶来的时刻刚好能与清宝和黎真会合,林昭行算得分毫不差。

而在太医院醒来的严玉之第一个反应就是扑向自己的药柜,在那里,他发现毒药的柜门并没有被动过的迹象,少的只是能被充作迷药的几味药材——林昭性的信就藏在药柜里。严玉之读后简直又哭又笑,立刻动身赶往西山。

他们在吴伯的掩护下先一步地进入了西山墓穴,绕过了青龙的视线直接进入了暗道,清宝撬开了宝室的门锁,提前和黎真谢天澜藏了进去。

当吴伯告知林昭行青龙打算采用一念蛊的计划时,林昭行本可以选择不演这出戏,让青龙的计划落空,但是他知道,以青龙的谨慎性格,如果他察觉到了一丝一毫的风吹草动,就会立刻逃走,到时候再找到他,就会变成一件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所以他决定以自己为诱饵,把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终于用一出大戏对上了青龙巨大的棋局,让这只一直藏于幕后最深处的狐狸现了身。

“很好……”青龙低声说,“昭行,你做得很好。”

“唯一的失误在于,你赌得太大了。”

“你不该为了不引起我的怀疑,就强行逼自己把最终之战定在一个你根本不了解过的地方。”

青龙抬手,一枚袖中箭从他袖中激射而出,只是一瞬便打在了石壁上,快到其余人根本来不及阻止。

“闪开!”谢天澜第一个听到了呼啸而至的风声,“有机关!”

铺天盖地的箭从石壁的四周射了过来。

林昭行一剑弹开一支箭,他突然看到,青龙一掌攻向了清宝。

“小心!”林昭行扑了过去。

扑出去的那一瞬他突然意识到了不对——以青龙和清宝间的距离和清宝的轻功,他根本不可能隔着这么远打到她。

关心则乱……一生英明的林昭行,败在了这四个字上。

青龙猛地回身,一掌击中了林昭行的胸口。

一股剧痛从胸口传来,林昭行只觉得喉咙一阵腥甜,整个人向后倒飞了出去。

“王爷!”

“林大人!”

青龙拎住了林昭行的领子,低声道:“昭行,我很早就说过了,爱是男人的弱点。”

他一手抓住林昭行,一手拍在了石壁上。

“最后的教育。”他低声说。

刑室的门轰然洞开,与此同时,整个暗道开始移动,两面的墙壁飞快地压了下来。

“不!不要!”清宝尖叫道,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了,“这整个墓穴是个巨大的机括!”

通道还在转动,不停射出来的箭阻碍了众人的行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刑室的门关闭,青龙和林昭行消失在了里面。

而在这之后,通道仍然在发生着快速的变化,不远处传来了严玉之的闷哼声——箭雨太过密集,吴伯没能护住严玉之,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左肩,作为从来没有受过伤的太医,严玉之只觉得剧烈的疼痛像要撕裂自己一般,眼前猛地一黑,差一点晕过去。

“进去!进去!”清宝高声道,“只有室内不会变化!”

吴伯和谢天澜艰难地一边躲避箭雨,一边将严玉之转移进了离得最近的宝室,黎真最后一个进去,他冲清宝喊道:“快进来——”

下一刻,猛地,石壁滑动了起来,黎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跌进了宝室之内。

“不……不对!”清宝猛地意识到自己错了,她中了青龙的圈套,“出来!快出来啊!”

晚了。

石壁轰然滑动,刑室和宝室的门全部被封死了,移过来的墙壁直接覆盖在原来的门上,使得门再没有被打开的可能性。

“不……不!”

箭雨停止了,只剩下清宝浑身冷汗地站在墓室里。

她中了青龙的圈套——她不该让大家往室内逃。

现在只有最远的盗室仍然可以进入,青龙带林昭行进入了刑室,而其余的朋友们全被关进了宝室,宝室和刑室的门全被移动过来的石墙覆盖,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

而青龙启动机括后整个墓室的结构都发生了改变——清宝知道,赵暮白的人恐怕是找不到入口了。

她扶住石壁,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分析——她对自己说,快点冷静下来,分析这个机括。

把机关找到……把墙壁的位置复原……把林昭行和朋友们救出来……

清宝用师父曾经教给自己的一切,拿着小锤子在石壁上飞速地敲着,判断着中空的位置。

片刻后,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

分析得不对……再分析……一定是我错了……

没有用,小锤子一遍一遍从石壁上敲过,清宝绝望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这个通道的机关在刚刚的变换中,被移到了刑室里。

也就是说,只有青龙能够操纵这里的机括,他可以让唯一的出路挪到刑室里去,让自己带着林昭行离开。

而除此之外,其余人全被困在了这个墓穴里。唯一的区别是朋友们被困在了狭小的室内,而清宝活动的空间稍大一些而已。

清宝扶着石壁喘息着,她心脏跳得快要爆出来。

想想办法——刚刚青龙打林昭行的一掌有多重她是看到了的,这种时候很难再指望林昭行有办法。

“想办法,想办法……”清宝靠在石壁上神经质般地在心里喃喃自语,就在她束手无策的这段时间里,林昭行可能已经被青龙杀死了,而狭小的宝室在完全封闭的情况下空气很快就会不够用,里面的人很快就会闷死。

清宝的眼泪混合着汗水汩汩而下,她抬起袖子擦掉,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舌尖,直到自己的嘴巴里全是血腥味。

她在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那颗揉得稀烂的心先抛出去不要,所有的痛感都先封住,只留一个思考的脑子。

她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含玉不见了。

她刚才心是乱的,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到这个青龙的手下身上,现在她反反复复地想了两遍,还是不记得含玉进过哪一个房间。

她也许是在混乱之中退出了通道……一想到外面有上百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麻沸散中苏醒的黑衣人,清宝打了个哆嗦,但她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整个墓穴应该是一个整体,青龙动过通道后,石门外面也不一样了,不再是之前进来时的原路,而是一个死胡同般的通道,有两个小小的室门。

突然,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开了。

清宝猛地一哆嗦,她在一瞬间做出了选择——两个特制的吸盘从手里滑了出来,她脚尖一点,直接扑上了天花板。

这是盗贼在爬特别高的建筑时用的东西,吸盘只要一挤压,里面的空气就会溢出,从而被压在墙壁上,不会掉下来。

亏得清宝骨骼轻巧,两个吸盘就让她挂在了洞顶。她又掏出来两个固定在膝盖上,整个人以一种相当扭曲的姿态躲了起来。

从房间里出来的是含玉。

她四下打量着。

清宝努力让自己缩成很小很小的一团,藏在一块凸起的石壁后。

含玉没有看到清宝,她向前走去。

清宝小心翼翼地移动,另外一个室内应该是空着的——这个室甚至没有门,她挪了进去。

在进去的同一瞬,她差点尖叫起来。

这个室内躺着一个人,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清宝直接暴露在了她的视线里。

平宁公主。

她的两腮已经凹陷了下去,曾经秋水般含情的双眸此刻枯涸如旱季的井口。她看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一点活人该有的生气,但是眼睛仍然不时地眨一下,显示出她没有死。

青龙给她施加的一念蛊是杀死四皇子,如今四皇子死了,她便不会再被蛊操纵。

但是她依然跟着青龙,任凭他摆布自己。

因为她根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她不想活着了,也没有理由死。青龙也懒得管她,随便把她一绑,丢在了这么个角落里,任她自生自灭。

她看到了清宝,喉咙微微动了动。

清宝吓得魂飞魄散,但是最终平宁公主没有出声,她只是用口型问了一句话。

重复地问一句话。

清宝低头看着她,读了两遍唇语才看懂这句话。

“昭行……呢?”

不知道为什么,清宝突然有点可怜她,但是此时此刻她也实在没工夫搭理她,于是胡乱地向外指了指,同时在唇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曾经和她针锋相对的平宁公主居然罕见地乖乖听从了清宝的话,她干燥得全是裂口的嘴唇继续缓缓翕动:“他……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清宝点了个头。

“救他……”

我知道要救!但在此之前我得先把那个在通道里巡视的女人解决掉!清宝烦得要发疯了,含玉一剑就可以杀掉自己,如果清宝也死了,那么就真没有人救大家了。

她的目光在室内游走,突然,她看到距离平宁公主不远处,有一个洞。

什么洞?能出去么?如果出去的话,是不是能够找到别的进这里的路?别的路上会不会有能移走墙壁的机关?

平宁公主注意到了清宝的目光,她艰难地比划道:“没有用。”

清宝不相信她,她注意到含玉离这里有一段距离,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下来,趴到那个洞口向里望。

一望不要紧,清宝差点魂飞魄散。

洞里是一个巨大的空间,从洞口到底部大概有数十丈深,底下依稀可以看到骷髅。

清宝明白了——这是个刑场。

把要处死的人直接丢进去,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一定会摔死,就算不摔死,也会摔成重伤,没有任何的可能从洞口爬出来,最终一样会活活饿死在里面。

清宝感到一只手拉住了自己的袖子,一滴眼泪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她转过头去,平宁公主的脸近在咫尺。

“快救他……”

清宝快要绝望了,她指指外面的含玉,示意平宁公主不要干扰自己了。

平宁公主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大哭起来。

那不是无声地哭泣,而是切切实实地大声哭喊,清宝的魂儿简直都要吓没了,她一把甩掉平宁公主的手,猛地爬上了天花板。

就在她爬上天花板的同一瞬,含玉走了进来,清宝的冷汗布满了额头——狭小的室内避无可避,只要含玉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喂!”含玉对平宁公主道,“别鬼叫!”

她很烦这个女人,她伪装成给宫女在她身边呆了一段日子,出身贫苦、全靠一双手打拼的盗门女子,对平宁公主这样标准含着金汤勺出生的人自然是恨之入骨的。

平宁公主继续大哭,含玉此刻心里也急——她不知道主人是不是连带着她一起放弃了。

“我叫你别哭了!”

平宁公主不理。

含玉气急败坏地走了过去——当然小心避开了那个洞。她举起剑,就在她要冲着平宁公主的头顶劈砍下去的时候,平宁公主突然止住了哭声,她指着含玉的背后,双眼因为惊恐而瞪得大大的,声嘶力竭地尖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含玉猛地回头。

回头的同一瞬,她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冲击力狠狠地撞在了自己的后背上,那一瞬间含玉意识到自己中计了,她努力地想向旁闪开,但平宁公主死死地抱住了她,她失去了平衡。

“你这个……这个贱人!”含玉的尖叫声在石室内响起,仿佛要划破人的耳膜。

她和平宁公主一起从洞口跌落了下去。

轰地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有片刻,清宝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片刻后,她猛地扑了过去。

她趴在洞口向里张望。

平宁公主还有最后一口气,她躺在漆黑的洞**,看着清宝。

两个深爱同一个男人的女人对视着,她们看着彼此的眼睛,她们是最最理解彼此的人。

血从平宁公主的身体下面淌了出来。

为什么……

那一瞬清宝真的很想问问她,为什么?

她从见这个女人的第一面就不喜欢她,这是一个讨人厌的女人,她貌似端庄清丽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一颗占有欲极强的疯狂内心,她的彻骨寒折磨了林昭行那么那么多年,只差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

“你……”清宝无措地开了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眼泪掉了下去,隔着数十丈的高空,滴到了平宁公主已经布满灰尘的衣裙上。

平宁公主看向上方,她和清宝对视,但是看到的并不是清宝。

她看到的是林昭行的面孔,在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冲自己淡淡地微笑。

十一岁的时候我在宫门口遇到你,你站在大雨里望着我,我决定我要帮助你。

十六岁的时候我把彻骨寒放在茶里端给你,你喝完后向我道了谢,我猜想我拥有了你。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在玉清池边等待你,你罔顾生死地跳进池底救你爱的女孩,我看到我失去了你。

我犯下了许许多多的罪……因为我爱你。

我变成了连我自己都厌恶的人……可是我爱你。

“不……”

清宝看到平宁公主的喉头轻轻动了动。

“不……”平宁公主久久地看着幻觉中的林昭行。

她想说的是——

不要因为我救了她,你就原谅我。

别原谅我……

这样你才不会忘记我。

我终于可以停止爱你了……昭行。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她的瞳孔缓缓地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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