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刺破天空,如约而至,耳边响起了推门声。
“二小姐,你醒着吗?”兰探声问道。
“不好,你快……”阿雅转头,却发现身旁已没有君无渡的身影。她十分震惊,君无渡是怎么消失的,但紧接而至的脚步声让阿雅合上了微张的唇。
她下意识要护着栀,可怀中却空空荡荡。是阿渡带走了吗?那样也好,栀有阿渡照顾,就不用跟着她去冒险了。
兰捧着一套绣着云鹤的服饰进来,边掀珠帘边道:“二小姐,换身衣服吧。家主命人备好了马车,正与夫人在祠堂等候。”
阿雅默默理了理发丝,语气淡淡:“知道了,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出去吧。”
见兰仍是不放心的候在一旁,阿雅站起身来,接过那套华服:“你不用再监视了,你回去告诉你的主子,从今往后我不会再打扰他们姐弟了。”
兰不可否认道:“二小姐识趣便好。”抬起头继续道:“方才大小姐走得急,未留下什么话赠予二小姐。我今儿个便向你转达吧。”
阿雅心中狐疑,她若是只耳朵长的兔子,定然把耳朵卷起来。不再听橘岚的风凉话。索性便转了身子。
“其实大小姐的原话本意并没有折辱二小姐你的意思。她说,这世间风云变幻,世事难料,二小姐在调香方面并无任何天赋,若真的被挑中选做掌香使的徒弟,也是你的造化。只怕日后出入皇室宗亲,难免与少家主迎面相对。大小姐只愿,二小姐不将心中对她的愤恨强加于少家主。”
“这是橘岚求我的吗?她还是巴不得我还没入帝都就死在半路上了呢。”阿雅不由得嗤笑,她向来爱恨分的极清楚,算账这种事当然不能找人顶罪出气。
“你说的少家主,绯以时源?我只在八岁时见过他的背影,无话无言,就算是见了面,又怎会迁怒于人?”
兰微笑,一副可亲样子:“婢子代大小姐与夫人谢过二小姐宽宏大量,恭祝二小姐长命百岁一路平安。”
转身退去。
此时晨光大好,屋子里的的阴沉已被光束割得七零八落,金色的阳光落到手上细腻的素白锦缎上,生出隐隐的银辉。
手抚上手绣的仙鹤,一针一线都勾勒出轻盈的纹路。彩线排密紧实,不见一丝凸起,平整柔滑,营造出水墨渲染的效果。恐怕有这样巧夺天工绣法的绣娘整个南疆都难得寻觅。但橘岚的布料上处处是这般随意的花绣。
阿雅叹了口气,这是她从小到大拥有过的最奢华的衣裳。但,一旦穿上,便步步离乡,寸寸心伤。
她对镜梳妆,木梳理青丝,竹笔点胭脂。她望着镜中束高的头发与火红的发带,一瞬间有些陌生:这是个侠女装扮,和一无是处的她格格不入。
“阿娘,我终于可以离开昭荣城了,您泉下有知,保佑女儿平平安安度过一辈子。”
悲伤一下子锁紧了喉咙,她双手握拳,在胸前闭眼祈祷着:“少司命,您是守护妇孺的神祇,求您佑护……”
阿雅预感到帝都是一个有去无回的地方,她的紧张远大于好奇,以至于担心自己的生死,她不求碰运气在帝都中有所作为,母亲的命运告诉她,她能平平凡凡的活下去已经够好了。
通往祠堂的路并不远,阿雅由兰带到一扇月洞门前,便一人进了里院。里院只有一条曲折回旋的长廊,三三两两的婢女奴仆们都敛声屏气,似乎都在恭候姗姗来迟的阿雅。
阿雅觉得十分不自在,她自小是生活在幕后的角色,何时来过台上见人,何况今日是拜祖离乡,据说礼数繁杂。凡是山庄中有辈分的人都会来礼观,不亚于一场热闹的家宴。
凡是这种大场合,阿雅都是没有资格涉入的,可今日轮到了自己又该怎样迎难而上呢?阿雅硬着头皮,心中如同装了几十只乱蹦达的蚱蜢。一脚踏入内院,阿雅才发现祠堂外除了凑人数的家丁外,便只有山庄的掌家主与夫人并个婢子站在中央勉强撑个场面。
阿雅四下瞧了瞧,不仅仅橘岚未出席,连管事司礼的藕娘子都未曾看到。难怪橘岚说,那晚是她们姐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这恐怕是最冷清的拜祖吧?阿雅凄然的想。
越往里深入,回廊便越开阔,屋檐下挂着三角云纹的青铜铃微荡,而每一根柱子上都统一绘着九头怪鸟的图徽。
阿雅觉得这鸟有几分形同朱雀,尽管梦魇幻境她只记得几片碎影,但这确实是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她便不由得随了自己的猎奇心理,就多看了两眼。
见阿雅走下最后一级台阶,一旁不乐意的夫人终于乜斜着凤眼,偏头嘱咐婢子取香。然后便是手绢掩鼻,真是和橘岚厌恶时的姿态如出一辙!
手绢后传来妇人柔媚的声音:“阿雅,帝都那边催的急,今日才初十。可你必须要赶在下月十五就到帝都,时间着实紧促。为了不延误佳期,仪式什么的一切从简,今日便由我来主持司礼之事吧。”
阿雅惊恐抬头,却发现父亲那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分明是顺从。难道只因为大夫人是令尹之女,整个山庄都应该纵容吗?
阿雅心中盛满了不甘,但只好咬牙。她缓慢接过婢子递来的的三节线香。拜过上苍后土,就要走进祠堂内拜先祖了。
刚迈出一步对面的大夫人便说:“在这里便好,叩头拜香后就可以走了。”
什么?仪式从简,便删减至此!这分明是大夫人自作主张存心羞辱。阿雅血红的眼睛却从未听见那个庄严的父亲有什么表示,在此时沉默是否意味着他也认同应该如此吗?
“啪”一声,三节香柱被狠狠地扔到地上,被折断的香头在触地的瞬间冒出最后的青烟。
在场的人无不愀然不悦,抑或惊骇不语。一直缄默的绯以誓终于开口:“你这是干什么?”
阿雅丝毫不惧,她望着怒气冲冠的父亲质问:“我是庶出,连进宗祠的资格都没有,是不是?”
“呵~~”大夫人饶有兴趣的打量不及她肩膀的阿雅,哂笑轻蔑道:“宗祠也是你想进就进的?你不过就像个出生乡野的跳梁小丑,我让你有机会瞧一瞧自己家的宗祠长什么样子,已经是对你的施舍了。不过是怜惜你身体里一半的绯以血统。”
绯以誓只是翕动了鼻翼,窝囊得一声不吭,发言权全部交给了大夫人:
“哎呀,你母亲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明白。本来你这辈子就应该像她一样的。但是,你现在有机会去帝都还不珍惜这莫大的荣耀?”
“荣耀?”阿雅将这两个字在齿间嚼一遍,看着大夫人道:“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反正南疆是要尊帝令上过一名贵族家的女儿。如果没有我,你们就保不住橘岚了。”
她露出白瓷般的小虎牙,像一只积蓄恶意的兽打量着每一个人。
“我是出生卑贱,但今日,我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南疆。大夫人,您最好想清楚。我若心中对您存成了什么敌意,到时在帝都那边大闹一番。橘岚可就不好说了。还有,”阿雅故意停顿,一抹邪笑。“绯以时源,也在帝都。”
“你,要干什么?!”大夫人与绯以誓惊愕。纷纷上前。
“你倒是被那个乐奴熏染的顽劣叛逆!这些时日,你冲撞我多次,到底想干什么!”
绯以誓怒吼之下,阿雅暗暗袖中握拳,她虽是害怕,仍鼓着勇气,大眼瞪着父亲:“你们早就想赶我走了,您有国色天香的妻子,您有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女,您有帝君的世代庇佑,您有南疆千里沃土,而我只有阿渡与栀了。您若允诺我两件事,我踏出山庄一步,绝对本本分分,不作他想。”
话一出口,大夫人被刺激的像炸毛的刺猬,从口蜜腹剑的大家闺秀一下子成了粗犷悍妇。她满嘴污言秽语,扬起巴掌就要撞向阿雅。
阿雅下意识往后一退,惊讶的看见绯以誓牢牢攥住夫人的手。
大夫人难以置信:“你敢拦我?有一天这小贱货欺负到你头上,你都不晓得自个儿是谁了。她和她娘就是一个德行……”
“够了!!!”绯以誓虽畏妻,但任何一个男人都受不了无理取闹的妻子,尤其是心胸狭窄且无理取闹的妻子。
大夫人挂着一脸茫然,连声音都颤颤巍巍:“绯以誓,你再凶我一遍!!”
女人凶,男人得更凶,绯以誓深得精髓,成功挽回气场。
“她也是我女儿,骨肉相连!你不疼惜是你做后娘的失职,我十几年没有管过她,就今日管一次怎么了!?”
阿雅被绯以誓严重吓到,难以置信这个凶老婆的男人会是自己的父亲。大夫人与阿雅同样被反差甚远的绯以誓吓得茫然无措。不同的是,大夫人气急败坏,摔着广袖,独自郁闷去了。
偌大的内庭,只剩一双关系微妙的父女。
阿雅只好被绯以誓盯着,听男人对自己道:“你说。”
“第一,我要拿回阿娘的释奴文书。”说到最后四个字时,阿雅故意拖慢了声音。她倒想看看,如果梦魇没有骗自己,那这个父亲会怎样回复她呢?
能看见绯以誓眼角松弛,似乎是因惊诧而退逼了面色,他眉心紧皱,看阿雅时带上一种怒而不发的隐忍:“你从哪儿听来的?”
果然,阿娘连妾室的身份都是虚名,她未脱奴籍,始终都是绯以山庄的贱奴。
“阿娘她,”阿雅哽咽道,“你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眼神恳切而乞求,饶是这般深情,绯以誓依然无法被打动。他稳若泰山答她:“我只娶一房。”
那一瞬,心腔里的热血仿佛都结了细小的冰晶,连呼吸都被封住。
“你母亲是随嫁来的媵侍,我与她之间,别说情意,即便是露水情缘都没有一丝一毫。她的早逝,只不过是为了成全你十四年的衣食无忧。”
绯以誓毫不掩饰他的立场,就好像,在私下父女相对时,他可以虚荣的证明自己对原配的忠贞,而阿雅的母亲是多么厚颜无耻又痴心妄想……
明明没有受锥心刺骨的刑法,阿雅却痛的揪住自己的衣领,两眼各掉下一滴泪,她最后央求:“阿爹,可是阿娘已经死了,她已埋骨,您就不能还她一个自由身?”
没想到绯以誓只是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嘲讽说:“人既身死,又管什么身后事呢?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我的女儿,其他的情感,不要带去帝都。”
最坏的情况已经发生,阿雅虽然一早就幻想过,但父亲的绝情仍让她如坠冰窟。
她一点点解开腰带,随着禁步上的珠玉淙淙而响,一挥手,竟将外罩的云鹤绣衫脱了下来!
素白的云锦委顿在地,只有一个身穿青色对襟,表情冷漠的少女站在那里。她抽出提前藏在腰带里的小剪刀,拈起腰侧的一缕青丝。
“我原以为它不会有所用处,可我高估你了。”
在绯以誓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他从茫然中反应过来,却眼睁睁看着那剪刀无比坚决的落了下去。
“青丝落地,父女恩绝。我此去帝都,无论荣华低贱又或抛尸荒野,绝不会连及南疆。掌家主既然否认我阿娘的存在,就别怪阿雅无视您的存在。”
绯以誓看着少女没有希望的苍白面容,一时心中灼热,一时又万般悲凉。他按住万千慈悲,竟然眼角有一丝湿润的感觉。
他不允许自己有更多的情绪表露,看着低头喘息的女儿,他收回了软懦的右手。
阿雅抑制住大哭的冲动,抬起头,望着前方的祠堂大门,努力和平稳定的说完余下的话。
“第二件事,我要带君无渡走。不管您现在同不同意,我都是要和他一起离开。您若阻拦,我只好——”她举起了手中的剪刀,刀尖处抵着脖颈白皙的肌肤。
“以死相逼?”绯以誓惨笑,“你对一个乐奴痴迷如此,在你眼里,是不是他比我还要重要?”
“……是。”少女咬牙,倔强说。
“呵呵~”绯以誓无奈冷笑,分不清是自嘲还是嗤笑,他看阿雅的眼神渐渐凝重,只是一个失神,阿雅便被他揪住了衣领。
“撒野可以,你要那个人也可以,只是,君无渡的释奴文书我这辈子都不会给你!”
阿雅望着这个语气凶狠的男人,竟然没有恐惧感,而是另一种说不出来的,十分汹涌的情感。
“……是,阿雅,谨记。”剪刀从手中滑落,“哐当”一声,让人莫名心惊。
锁骨前的力道松弛,绯以誓负手背立,不再看她。
然后,是一声雄浑低沉的痛吼:“还不快滚!”
风吹动阿雅的面纱,耳边是青铜铃的悦耳低喃。
那声音干净澄澈得很,让人想到碎裂的琉璃水晶杯。
阿雅对着绯以誓的背影庄重拜了三拜,旋即转身,徒留下无尽的长廊与扶疏的花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