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踩着晨曦的尾巴，江之永赶着黄蓉和冰冰出了村子，正式开始了初中最后一个暑假的第一天。江堤外就是他的新世界，他的星辰大海的第一站。
途经挨着水渠的自家两亩田早苞谷时，他飞快地钻进露珠迸溅的庄稼里，掰了一个须多个大的苞谷出来。
撕开翠绿的外衣和淡绿转玉色的内衣，如异族少女长发般的柔须下面，露出苞谷纤滑的胴体，上面镶嵌着三三两两的苞谷粒儿，虽绝少有连成一块的，却自有一股错落有致的恬然，用手指轻轻触碰一下尚显稚嫩的苞谷粒儿，如玉包浆，软软弹弹。
不错，有了三成左右的苞谷粒儿，那就是枝头豆蔻，正是下嘴的好时候。
江之永把苞谷凑近黄蓉大鼻孔，黄蓉只一嗅，淌着口水伸舌头卷进嘴里，如琢如磨地嚼了起来。冰冰也想要，江之永不理它。
上了大堤，远处的太阳离树梢还早，脚下的马唐和牛筋草各自茎顶的穗状花序犹如发报的天线一般在微微的晨风中摇曳，趟开就是一道湿漉漉的印迹。
江之永放任黄蓉和冰冰在堤顶吃草，并不急着赶往江边。他今天刻意来早了些，就是为了在大堤上堵几个人。每天早上放牛娃到江边的时间不一，牲畜赶下江到了大小蛮洲之后，各自作乐的地方又不一，到了中午才有可能聚齐在白桦林大本营。江之永不想等到中午，大堤是放牛娃的必经之路，不管哪条路上堤，都可以在大堤上堵住。
先是刘青松，接着是江之俊，本该轮休的江少侠也来了。江少侠跟大叔解释说他的《冰川天女传》看完了，来找孙小堰换《云海玉弓缘》。正好，今天想找的刘青松、江之俊和孙小堰三人不说，本以为明天才能碰到的江少侠也提前堵住了。
不多时，孙小堰骑着他家的黑底白花的斑点牛也到了，堤角下了牛背，赶着上了堤顶。
孙小堰是江之永家的邻居，他爹孙木梓也在长山和江之永的父母一起开荒，两家的开荒田也做了邻居。孙小堰比江之永大两岁，早一年初中毕业，同江少侠、江之俊的命运一般无二，忙时干农活，闲时放牛，最大的爱好也是看武侠小说。孙小堰还有一个哥哥，孙大堰，今年二十三岁了，之前当了四年汽车兵，刚退伍回来，用退伍补贴买了一辆三轮车，跑下丰集到右阳县城的短途运输。当然，也只是闲时跑，忙时还得连带三轮车一起下田干农活。
昨晚听奶奶提起孙木梓也在长山开荒后，江之永便在计划里加上了孙家大小堰的名字。
孙小堰个头不高，敦实强壮，脸上笑嘻嘻的，从背后裤腰里抽出一本封面磨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书，啪地跟江少侠换过《冰川天女传》，朝江之永笑道：“有事儿?”
刚上初中那会儿，排队打饭时江之永同一个想插队的老生有几句口角，过后并不在意，下晚自习后却被那个老生带同学堵在教室门口，孙小堰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连忙跑来站在他和刘青松前面把好几个老生顶了回去。
江之永虽然不惧被老生霸凌，但也承孙小堰的情，一直记得。
迎着孙小堰笑嘻嘻的眼睛，江之永道：“嗯，就等你了。待会儿到大蛮洲我们一起商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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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的江水还有些冷，赶着牲畜游到大蛮洲之后，五人各自脱下背心汗衫拧掉江水重新穿上，才感觉好一些。
大蛮洲没有芭茅，除了大蛮婆草，还盛产回头青。回头青是放牛娃们熟知的名字，它还有极土的别名，地沟草、吊马棕、猪毛青、猪鬃草等；也有极雅的古名，薃侯、莎随；甚至还有跟回头青近似的名字，隔夜抽，但都不及回头青有仙意。
新津小学毕业的放牛娃们，可能有不认识的字，但没有不认识回头青的人。因为在他们高小的三年里，每年春季都有两天春假专门勤工俭学，挖回头青，每人两斤，一视同仁。
回头青的地下部分，有一块纺锤形的根茎，带有毛须，挖出来摘下，带回家燎去毛须晒干，就是一味中药，新津人仍称之为回头青，其实该叫做香附子或者雷公头。
除了回头青，大蛮洲中央还有一小片野生麻梨树。六月的麻梨树已经结了果，茂密的枝叶间有数不清的黄皮麻梨，小得很，没人感兴趣。
下江的时候，大家的编织袋要么绑在牛角上，要么一只手拿着举过了头顶，沾水很少，五人各自展开坐在高大的麻梨树下，江之永先开了口：“大家还记得读小学时勤工俭学挖回头青不？”
江之俊马上反应：“怎么不记得？！这辈子我都不会再挖回头青了！”他记忆最深刻，别人只挖了三年，他四五六年级各留一级，等于读了两个高小，挖了六年回头青。
除了他大侄子江少侠，连江之永都不厚道地笑了。
孙小堰笑道：“你又想组织少先队员勤工俭学了？”
小学四年级时江之永走马上任新津小学少先队大队长，受到学校组织全校学生勤工俭学的启发，他五年级时发动全校少先队员捡破烂换钱，最后为大家配备了丰富的课外活动用品，比如跳棋、象棋、军棋、跳绳、花皮球、羽毛球拍、乒乓球拍等，还给六年级两个班男生一班一个专用篮球。孙小堰就是受惠者之一。
“你们不是少先队员了，我也不是大队长了。”江之永道，“这次我还是想组织大家挣钱，不过是为自己和家里挣钱。”
刘青松眼睛一亮：“怎么挣钱？”
江之永环顾已围着他坐下的其余四人，见每个人都露出极为感兴趣的神情，便道：“今天早上我看了一下苞谷，差不多已经可以煮着吃了。我想掰了苞谷到县城和市区去卖煮苞谷。做好这个，我再告诉大家下一步计划，一步比一步会更赚钱。”
江少侠道：“大叔，苞谷还嫩得很，我昨天还掰过几个，也就才长出三分之一的粒儿。”
“没关系。城里人的口味跟我们不一样，越嫩越喜欢吃。”
孙小堰道：“之永，你确定能赚到钱吧？”
“我跟家里大人打听过，正常收获的话，一亩田苞谷远卖不到五百块。你们没当过家，晚上可以问一下家里大人。”江之永依次对上四人的眼睛，语调极为平淡，“我想要的是，你们每家出两亩田的早苞谷，我只要苞谷，也不要你们家出工掰苞谷，我们自己掰，苞谷掰完后秆儿还是你们家的。我能做的是，一亩田早苞谷给一千块钱，每家两千块，七月底给钱。另外，除了我们五人，我还想找五个，凑十个人，干到七月底，每个人工资一千块，七月底给钱。”
不等大家消化，江之永继续不急不缓道：“你们四个先要做的，是今晚回家后说服家里大人同意这件事。第一，不要让家里大人去我家找我，我不想一个一个再解释。第二，明早告诉我结果，说不服的，我不会出面，我会再找其它人，我只要五家，因为我只有卖掉十亩田苞谷的把握。”
安静了好一会儿，刘青松忍不住道：“之永，我想我们几个肯定是相信你的能力的。两亩田也就几百块钱的事情，全三队家里大人夸了你这么多年，也应该对你有点儿信心。我想要是你出面来说服我们家里大人的话，是不是容易些？”
江之永见其它三人欲说还休，也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便又环顾道：“我的名声再好，恐怕也值不了这几百块钱。我不出面的目的，并不主要是省事儿。这次我们出去挣这笔钱，还有可能的下一步计划去挣更多钱，都是肯定要学会与别人打交道并说服别人的。我就先把说服家里大人作为对你们的第一个考验。”
四人听完，再不说话，各种姿势思考。
江之永又望向孙小堰，道：“小堰，你能不能征求下你哥的意见？如果他的三蹦子忙得过来，我们可以请他抽空拉东西，按次包车付钱，别人多少，我们多少。如果他愿意带三蹦子跟我们一起干全职，干到七月底，还是工资一千块，三蹦子按包月另算。当然了，如果他生意好忙不过来，我们往返就骑自行车。”
“他生意好个鬼！”孙小堰笑道，“街上和城里三蹦子都多得很，交警还三不五时拦一下罚个款。他肯定愿意带三蹦子跟我们一起干。我们家的两亩田苞谷交给你应该也没问题，我爹我妈在长山开荒，家里的事儿我哥能当家，说服他不难，到时候交给爹妈两千块，说不定他们把开的荒来年都种上苞谷。”
“呵呵，那就好。”江之永也笑道，拉上孙小堰，除了记得当年的援手之情，他家大人在长山开荒也加了分。
解决了一个，江之永心情挺好，见另外三个依旧是雀跃又为难的样子，忍不住好笑道：“第一次考验你们，还是降低一下难度吧。我给你们再加一个砝码，如果我在你们家大人心里的分量不够，你们就说我奶奶说了愿意为我这次的勤工俭学做个保人，我挣不到钱或者我不认账，她兜底每家赔一千块钱。四千块钱，全三队应该都相信我奶奶赔得起吧？”
江之永撒了一个善意的小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