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菏泽重新坐上111公交车返回海曲岛,到站后,他便换回自己的单车,独自骑车绕到北海街去了,他好久没有去茶花路了,好久没有再见到聿子了,单车似乎认得北海街上的每一块破碎的青石砖,在微亮的灯光下,巧妙又精准地避开了每次坎坷。
菏泽此时多想能够遇见聿子,不知为何,他就像一个孤独者奔向寂静的森林,奔向自己真正快乐的地方。他想起聿子曾经说过喜欢晚饭后一个人在茶花路散步,想到这里,菏泽加速行驶,他绕进那道石桥,没有任何减速意识地冲进茶花路,茶花路似乎早就在等候菏泽,又把那特有的寂静给呈现开来,菏泽来回望着两边的道路尽头,但是街道上却空空荡荡,偶尔会看见一只小野猫悠闲地在草丛里慢跑出来。
他朝印象中聿子的家驶去,他只记得门口会停一辆黑色的轿车,他目光追寻而去,街道上一览无遗,没有那辆轿车,只有树梢下无尽的橙黄空气,菏泽继续向前驶去,这一次他终于将车速降下来,凭着记忆不断扫视着身边一栋栋庞然大物,在夜色下,它们不像是聿子曾经口中的鬼楼,而是饱经风霜且不谙世事的建筑,在它们身上,看不到一丝浮华的躁动与普通,菏泽目光重新停留在那栋相似帕特农神庙般的建筑,随着戛然而止的刹车声,菏泽眼前出现了聿子,她正站在金光闪闪的道路中间,她扬起笑脸,一种欣慰又意外的脸色,但是她又难以置信地眯着眼盯着十米开外的菏泽。
“好久不见了。”菏泽也跟着笑起来,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个人的笑脸很能感染自己,总有那么几个人让自己爱恨交加却不舍离开,也总有那么几个人让自己牵挂和怀念。
神采奕奕的聿子小跑过来,短发的她就像邻家女孩一般,她在距离菏泽五米处停下来,认认真真地看了菏泽一眼,确认是他本人后就低头笑起来,第一次见到聿子这般欣喜的样子,就如同两个互相暗自牵挂彼此的人终于见上一面,不需要太多浮夸的言语和表情。
“好久不见。”聿子慢慢靠过来。
“刚要出来散步?”菏泽问。
“对。”聿子尽量收敛起满脸的笑容,但笑意还是不断从眼睛里跑出来:“你今晚不用去晚自习?”
“请假了,出来散散心。”菏泽撒谎道。
聿子没有多问什么,这也是菏泽喜欢她的一点,她明明知道菏泽的心事,明明知道对方撒了谎,但她清澈的眼睛总是迸发着温柔理解,至少菏泽有什么烦心事碰到聿子这个眼神就迎刃而解了。
两人并肩朝着刚才菏泽走来的方向重新走回去,菏泽拉着单车,聿子静静地握着双手,香肩上披着单薄的长白衬衫,晚间的林梢逗留着余寒,夜风是个浪漫家,喜欢挽着少女的秀发,喜欢挑逗男孩心中的春芽。
“想好报考的学校?”聿子问。
“想好了,你呢?”
“还没想好。”聿子摇头笑笑。
两人似乎又回到最初的样子,彼此安安静静地相伴着,犹如在无尽的苍穹中,两颗渺小晦暗的星辰在咫尺般距离的银河里守望着,他们没有靠近过一丝距离,就那样在自己的轨道里悬浮张望,当然,这也只是菏泽自己的想法而已,因为眼前的聿子已经拒绝过自己一次了,他也知道聿子是自己愈来愈遥远的朋友,但现在的这种陪伴不也是自己奢望的吗?
那一晚心境的平静以及茶花路的安宁一直刻印在自己十年后的脑海中,拂之不去,不知不觉菏泽和樱美已经走到北海街的尽头,曾经的那一片旷野在青蓝的暮色下依旧焕发着勃勃生机的样子,那股清新的气息时隔十年再次扑面而来,菏泽目光追寻到曾经三人放孔明灯的地方,那里已经成为一个灰土坡,像一个土坟,埋葬了那段岁月,他想起自己看到孔明灯上的秘密:本川,我想你了。
这个秘密不知道是聿子的还是艾池的,但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当时留下的秘密也不知道是被聿子看到还是被艾池看到,自己写下:爱的人在面前。可是谁看到这个秘密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爱的人到底是谁呢?
菏泽慢慢蹲在水泥路上,干脆地坐下去,昔日的田埂已经成了粗糙冰凉的水泥块,他悬着脚,眺望着暮色下幽明幽暗的远方、天际。
樱美用手整理了一下短裙便轻轻坐在菏泽身旁,她乖巧地拉过男友的手,温暖一笑,两人依偎在一起,尽头的路灯依旧明亮,像是在那盏十年前除夕晚的橘灯。
“回忆很美好,很多,但是我们不能让回忆占据我们太多的思绪空间。”樱美说。
“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样子对你。”菏泽抱歉道。
樱美释怀地笑起来,她把男友的手紧紧地攒着:“过去的事以及人会时不时怀念也是难免的,我不怪你,我只是太爱你了。”
“你爱我。”
“嗯,我爱你。”樱美将头靠在菏泽肩膀上,菏泽嗅到一股芬芳,栀子花开一般。
爱本身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词,只因为注入太多的情感就变得不凡,曾经它深深地撞击在菏泽的心上,自己则裂开了一条心缝般地隐隐作痛,他趁着那股疼痛拼命地释怀自己对艾池的恨,可是心中的痛却愈来愈强烈,至今也留有余震。
他想起艾池姣好的面容瞬间扭曲起来,想起她受尽折磨一般地抓着头发,想起最后平静下来的冷漠无情。
“我们分手吧。”眼前的女生穿着一袭黑亮的吊带长裙,而那只穿习惯运动鞋的脚此时正踩在高跟鞋上,一种气质女郎的形象就像一道道涟漪荡开了菏泽对艾池的认识,她那日系的发型已经换成波浪黄发,似乎已经完全融入社会这个大染缸,包括她说出的那句话,一点人情味以及昔日的热情都没有,此刻的她冷漠如冰,如同陌生人一样。
菏泽匪夷所思地笑笑。
“对不起。”艾池转身就走,这一次见面其实也是菏泽为了给艾池庆生,他此刻正抱着那个小蛋糕,站在街口,他没想到自己给艾池的惊喜居然换回了艾池的这一句话。
菏泽木讷地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追过去是腼腆还是期盼已久还是反应不过来。
至今的他实在不想去记住当时那个画面,但那个画面就像脑虫拼命地钻在自己的脑子里,艾池走到不远处的街边,她钻进白色的轿车的副驾驶里,那辆轿车缓缓就开走了。
他想起那串项链,那串无意间被自己解下来的项链,那是在一次在校道相拥的时候,菏泽悄悄地趁着夜色把那串项链给拆下,他知道这串项链对艾池的重要性,可是自己实在不想活在本川的影子下。
在回学校的出租车上,菏泽头脑发涨地浅眠着,上桥的路段都塞满车辆,望不尽的车尾红灯,前挡风玻璃孤独地打着雨刷,前面的红灯愈加发亮,整个车厢里都是红通一片,出租车开开停停,也没有动弹多少距离。菏泽摇下车窗,此时雨水细细绵绵,连隔壁汽车轮毂里发散出来的滚滚热气都扑灭不了,只能撒在车窗里来,菏泽无奈摇回车窗,一个人静静地倚靠在后座上。
菏泽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失魂落魄,他像失去一样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东西,但是东西可以失而复得,自己失去了艾池,或许就再也回不去了,或许自己从来就没有拥有艾池吧,至少她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