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百年前了?谴走下人后,花笙仰天躺在矮塌上,眼看着浮云朵朵,他就想起了之前的事。
他其实对时间并不怎么在意。所以对之前的事,发生的时间也并无概念。
花落此时知道自己让她出花林的目的了吗?他想。
该知道了吧。
从苏州到洛安,从京城到凤启国各地,他都有透露出回魂珠现世的消息。
会有点难办,但是那只老妖精能自保就是了。只是,再见面,她还会傻乎乎的原谅自己?
老妖精以后能不能原谅他不知道。只知道此时的花落正在生气,憋红着眼,坐在一旁的石凳上,板着手。
花源在一旁偷偷劝道:“趁没妖注意他们,先走一步。”
花落却不,她倒要听听那个烟月和岙岱对移魂换魂的说法。花源无法,只能老实的蹲在她跟前。
作为在场的唯二人类,四皇子和汇林也只能靠近他们俩。
花落看着两人一步一步挪过来的样子,突然就咧了一下嘴,语气不善的问他们:“之前不是怕我吗?”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汇林对不要脸这件事已经心宽了,正想再唬着老妖精两句,就听四皇子理直气壮的说:“你看着最面善。”
说罢,也不挪了。改成大步走到花落的旁边,一撩下摆,端正的坐下了。
原本四散的妖,都挤到前面去了,就等烟月过来对峙。还有几只小妖记得花落一举灭了骨生的事,正偷偷的瞄花落几人。
四皇子正好看见那几只相貌丑陋的妖精,便问花落:“为何有的妖好看,有的妖这么丑?”
有被伤害到的妖正想上前揍阿四,就被同伴给拦下来了。
“你想试试骨生的死法吗?”
旁妖说的恐怖,四皇子却一副已经不怕花落的模样,摆出一副要与她闲聊的架子。
花落其实在气头上,瞧他样子觉得新奇,倒也开口回他了。
她说:“年份低,还有本来就丑。”
众妖:有被再次伤害到。
“美丑能变吗?还是需要夺人脸皮?”
妖在人的心中本就是恶的存在,但是任何一个族群都有善恶的区分。花落没和四皇子说,杀生的妖难修正道,入魔的妖,神魂俱灭,再无轮回。
她只问:“就你长的美?别人不能自己长?不能动动手变一变?”
四皇子闻言,先愣了一下,这姑娘自从知道自己发现她是妖了以后,行为泼辣了许多,刚刚还动手打了自己。
而后,轻松了口气,看来是不需要的吧!
他始终记得她说喜欢他的模样的时候。
但是,花落说:“也有实在喜欢的,扒下来收藏的。”
阿四松下的气,又提上来了。
不知花落是否是看出来四皇子何种想法了。突然来了兴致,对四皇子说:“早年我还年轻时,就喜欢各种好看的皮囊。但是啊,人的寿命太短了,美好的年月只有那么匆匆一会。我看着实在可惜,就想到了一个法子,你知道是什么吗?”
四皇子微微附耳,就听花落继续说:“那就是把人脸皮剐下来,放于千年冰室之内,贴于冰雕之上,可以存于百年呢!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我的藏品吧!”
四皇子附耳的动作僵住了,瞳孔也微微放大,他扭头,见花落正冲他笑,一如船板上,阳光里璀璨的笑容一样甜腻。
但此时,他却好像看见,他的脸皮正贴在一块冰雕上,花落在一面面的人脸前看着他的脸说:“说好带你来看看的。”
他猛的后退,却忘了自己还坐着,被石凳绊的摔倒了,扬着脚,直直的看着花落。
花源实在看不下去,起身扶起了四皇子说:“你别听她胡诌,她年轻时自己什么模样都记不得了。”
阿四僵硬的转头,问花源:“她有这么老了?”
都能忘了年轻的时候,那得多大岁数。他看异志录就有写过,年过八十老翁,遗其往忆,其记混乱不如三岁儿提。人的八十,妖是几岁呢?刚刚有妖说,骨生非千年老妖杀不了,四皇子又看了一眼花落,啊,那真的好老了。
妖们都这么不要脸的吗?一大把年纪了,还装妙龄少女?
花落被看的实在不舒服,对花源说:“你还是把他拖下去吧,我觉得他不大会讲话的样子。”
花源摁下了,四皇子还想梗起的脖子,说:“他们等的水神好像来了。”
抬眼便见,一落雪白的小轿从远处而来。它的一旁并无它人,只有之前岙岱派的小妖在再远点的后面跟着。
小轿稳稳的落在了被空出来的空地上。一直在对峙的二人同时看向了小轿。
烟月并没有让大家就等,落轿后很快就从轿中走了出来。
难怪禾姝会执念于自己不好看的事,因为和禾姝比起来,烟月就像是挂在天上的皓月,出轿抬眸的瞬间就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她生的极为端庄大气,明目皓齿,实在让人想不到她会编出谎话骗禾姝的样子。
她开口便伴着一阵猛嗑,“今日本应该来参加岙岱山神的大婚,奈何身体实在欠佳,不想冲撞了你们的婚事。只是不知一定要我来是为何原因?”
一句话她说的断断续续,明目里蓄着因为咳嗽而憋出来的泪。
通红的眼睛衬着雪白的皮肤,让人不自觉就想上前替她舒缓扰人的咳嗽。
“岙岱不喜欢她。”在众妖心道,这样的水神怎么会是离间他人感情的第三者时,花落轻声的开口。
“何以见得?”四皇子问。
“她一句嗑三嗑的时候,旁边的那些男妖都微微上前了,巴不得动手替她拍拍背。岙岱皱了下眉头,而且他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欢喜。”花落信誓旦旦。
四怼怼说:“你怎知道无情?我见他看谁都是一副表情。”
话落,花源和汇林忍不住点了点头,他们也实在没看出来岙岱的表情有何不对,况且禾姝都说了,她亲眼所见,亲耳所听,还能骗妖不成?现在不就得和烟月撇清关系吗?如何能看得出他眼中的不喜欢?
花落问:“你们有心上人吗?”
花源,四皇子默。
花落撇了双眼亮晶晶的汇林一眼。心道,你个奶娃娃才几岁,一副有了心上人的模样。
与你们这些没有情感史的人说不上话。
这时候,花源问:“姐姐,你何时有的心上人?”
“大概忘了,但是肯定有。不然我不是白活了。”花落气道。
那喝西凤酒的男子,是她的心上人吗?
是否喜欢一个人,从他的眼中便可以看出罢,花落专注于八卦,不再多想。
便听那岙岱冷冷的声音响起:“有事需要你解释一番。”
闻言,烟月抬起头看向了岙岱,眼里是受伤的神色,她喃喃道:“你怎会对我如此冷漠。”
“无须废话,只问你,近年来,我可有去沧江找过你?”
烟月看了一眼岙岱,又看了一眼盯着她的禾姝说:“没有,我们已许久未见面。”
听此,岙岱转头急切的问禾姝:“你听见了吗?”
禾姝却说:“说谎,我在沧江见到的是谁?又是谁把我囚禁起来?”
“把你囚禁起来的事情,我会查。但是我从未欺骗过你。”岙岱握住了禾姝的手。
烟月看着两双握在一起的手,突然就提高了声音,对岙岱说:“我不要你们成婚了,我宁愿拖着这残破的身子,也不要你说违心的话,在我面前与她在假装恩爱了。”
禾姝再次甩开了岙岱的手,冷笑道:“现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就不能好好的听话,成婚吗?于你,于你的家族有何不好?”低沉的声音从岙岱的嗓子响起。
在一旁的紫衣男妖,微微颤了一下,他正是禾姝的父亲。
“帮我将禾姝绑上缘台。”他再次站出来,对身边的妖说道。
身边的妖很快又到了禾姝的身边,拉着她又要上缘台。
“你们干什么?不是已经看出来了吗?”禾姝尖叫着,“他们想要我的性命。”
紫衣男妖沉着脸,而烟月正蓄着泪。岙岱低着头并没有看她,在场来庆贺的众妖们也站在原地看着她被拉扯着上缘台。
喜庆的唢呐响起,这一场大婚又一次被拉开了序幕。穿着喜袍的新娘在声嘶力竭,而穿着喜袍的新郎,只看着地上。
在尘烟漫起,声音嘈杂间,禾姝的笑声突兀的响起。
在月光照凉的夜空,林中四处却陷在黑暗中。只有那一处幽幽山谷,被火光映的发亮。山谷中,议论声伴着喜乐,喜乐伴着一阵骇人的笑声。
众妖看见,那禾姝一直通红的眼突然变得血红,一双瞳孔缩至绿豆大小,在血目中变得漆黑渗人,她原本就算不上好听的声音在此时变得粗糙,她说:“直到刚才,我也想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因为你从未正面与我说过要害我性命。”
夜风四起,她的声音随着风传到了在场每只妖的耳中:“我不会嫁你为妻,你也要为你的欺骗付出代价。”身边的小妖再也束缚不住她,只见她轻轻一用力便从几只妖的手中挣脱,转眼就就到了岙岱的面前。
她的血目里似乎还带着柔情,看着低头不语的岙岱,她居然还有迟疑,但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此时,大家才发现禾姝的手已然枯槁乌黑。
百余名侍卫的死状还在四皇子的脑海中,禾姝此时的模样与那些侍卫重叠,他问花落:“这是入魔了吗?”
花落皱着眉头,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她确实不知禾姝是怎么了。
沉声未语。
但是在场的都不是凡人,四皇子的声音他们都听见了,除却岙岱和烟月没有动之外,他们都退后了几步。
入魔?他们的脑中同时响起这句话。
禾姝的模样太过于异常,配着那枯燥嘶哑的嗓音,在场无一妖去怀疑此事有何不对劲。
烟月温婉的声音适时响起:“你怎会?”她睁大眼睛,眼里是满不可置信。
“这几年你到底去了哪?”禾姝的父亲问。
作为父亲,他却始终没有相信禾姝嘴里的囚禁。在他的眼里,自从岙岱受伤,禾姝就不见踪影。岙岱的信一封封的送入鸟穴,为了不让这段姻缘断下,他命黑毛封封回信。
比上禾姝入魔,他更在意的是婚事是否就此作罢。他在丽岙山的地位会不会有所动摇。
禾姝的父亲眼里没有疼惜,只有惊诧。诧异过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倒不如自己动手,落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
在妖族本就不耻入魔的妖,更别提他们这些亲属是否会受到排挤。
杀念一起,禾姝的父亲便举起了手,力求禾姝才刚刚入魔,一举拿下。
周遭的妖都看见了他的举动,只是禾姝正怒于烟月在她面前惺惺作态的模样,也动了杀心。
起念间,一道妖力横披她的身上。
禾姝愣于原地。
她的父亲,禾龄,是一只紫冠细尾鹩莺。在鸟类中一直以花心为称。修炼多年,他身边的女妖无数,鸟穴的雏鸟也数不胜数。
禾姝从未细究过在他的眼里自己是什么。但是她是他为数不多被许了名字的幼鸟。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约是那天雨大,她刚刚幻形被大雨打的不知荤七八素,撞上了同在躲雨的山灵岙岱。岙岱护着她回了鸟穴,那日起她便有了名字。
她这一生说来幸运也倒幸运,妖精父母,落地便能修行。
在众多兄弟姐妹中,被父亲入了眼,在鸟族中也算有些地位。
也曾遇到了陌上人如玉的公子,在烟雨中初识,在岁月里许白头。
但她也倒是不幸的,生而为妖,她既不妩媚也不乱世。父亲眼里看重的不是她,是与岙岱两情相悦的禾姝。而她的如意郎君想要她的性命。
禾姝终于噬无忌惮的笑起,那参杂着悲痛,嘲讽的笑声划破了夜空,她的嘴里不断蔓延出血沫。
一双血目转向看向了在场的所有妖,他们并不想知道真相,他们只在意她与岙岱成婚,能加快岙岱的恢复,保丽岙平安。他的父亲只在意他的妖族能不能步步为营。
一起毁灭吧,同着山河,同着肮脏刺骨的真相。
熊熊的火焰从禾姝的心口开始蔓延,她听不清谷中的混乱,烟月的声音在她的耳中却十分刺耳,她说:“趁她还未完全入魔,你我一起动手,免丽岙再入妖魔之手。”
她终于想起,在囚牢中日日一杯药水!是她!此时自己的种种作为,与这烟月脱不了关系。禾姝带着熊熊烈火冲向了烟月。
就在快靠近的瞬间,一直未出声的岙岱挡在了烟月的面前。从心口蔓延出的心火,能燃世间万物。
触其火焰的那瞬间,她看见了岙岱无神的双眸,以及还听见他机械的说:“当诛!”
烈火一瞬间就包围了禾姝和岙岱。
花源终于看出了不对劲,同那日,他在骨生的洞穴中一样,他为骨生喝了喜。那话不是出于他的本心,却依旧高亢。
“岙岱被控制了。”花源对花落说。
此时的花落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控制他的人也断不是禾姝,在场修魔的另有其人。
烟月的惊叫同烈火一起响起,“这是丽岙的山灵啊!”
一语惊醒了在场的众妖。心火可焚万物,也包括灵魂。丽岙山灵的灵魂被灭,需要在等多少年才能再孕育。
且岙岱若死丽岙山还能存在多久。众妖想拦却不知从何下手。
此时的烟月又讲话:“将她泯灭。”
何为泯灭?如同蜡烛剪芯,直接断了她再生的源头,烟月的意思是直接让禾姝消失。
“刚刚还病人膏肓的模样,此时倒精神的很。”阿四说。
“入魔之妖,”花落喃喃自语,“怕是烟月。”
想到,她立马出手,断开了禾姝和岙岱,同时压下了禾姝的心火。伸手握住禾姝的枯手,果然这才是被入魔的妖吸食修为的状况。不然酒色犬马的禾龄怎么能一击将她打至半死。
被平心火的禾姝已经平静,她喃喃的问道:“我这是怎么了?”猛然想起,对花落说道:“是烟月,是她让我变成这般模样的!她才是修魔。”
烟月冷道:“你这魔修在说什么胡话,你的变幻大家刚刚可都看见眼里。”
花落摁下了激动的禾姝,扭头对烟月说:“入魔者双目赤红没有错,但是断不可能双手似枯槁,这是修为被吸的症状。”
旁妖有妖说道:“她本身就是鸟妖,怕不是入魔时现了原形。”
花落翻了个白眼,却对烟月说:“我有个检测是否入魔的办法,你可要一试。”
烟月退后一步,说:“为何?现在伤人的是禾姝为何我要试?”
烟月其实说的没错,在场的众妖看见的场景也是禾姝伤及他妖,被花落给摆平了。反过来泼水给烟月。
花落叫烟月一试的说法实在不对。
偏此时,岙岱出声了。他抬起头,身上是被烈火焚烧的伤口,目光却清明无比,他说:“试。”
言罢,挣扎着起身,一步步的走向了实在动弹不得趴在地上的禾姝。
“为何趴在地上?”他声音虚弱。
“痛吗?”他蹲在地上,手轻轻抚过禾姝的伤处。
禾姝看见,他的眼此时也是通红,而后他听见他巍巍颤颤的声音响起:“我真是没用,作为一个山灵,却修为不佳。作为情人却不能护你。”
这低低的哭腔让禾姝回到了他们初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