岙岱自有意识来便是独身一人,在丽岙的山体中,一片混浊。身边毫无声息,只有一片黑暗。
他有时醒着,有时睡着,感受着丽岙每处的动静,每一簇风息。
却又并不可以和外界联系,只能像一个旁观者,洞悉丽岙的成长与磨难。
他早已丽岙的父亲自称,在未幻化人形时,他的神志便去过丽岙的每一处洞穴,翻过每一颗石子。
听过百花的自得,也听过夜狼的哀嚎。为春日的骄阳荡漾过,也为冬日的风雪叹息过。更多的时候,他在丽岙万物的喧闹中,浅浅的安眠。
就这样昏昏噩噩不知多久,他从山体中幻化出来,被各族族长尊为一声山灵大人。
他从出生前便知道,只有连绵不断的山脉才可能孕育出山灵。而山灵是万妖里最得天独厚的那一批,同他几乎同时出生的水灵烟月一样,他们只要治理好管辖内,便能封为地仙。
他其实对封仙没什么兴趣,但是丽岙万物万妖是他的民,也是他的责任。他既为丽岙而生,便要为丽岙的民生而生。
他见证了他们的成长,也一路伴随他们消逝。
身为山灵,他无不一刻在想他的子民。
同丽岙一般。沧江的烟月滋养着附近的农田,修法护江水平静,保渔人平安,净化水质。从雪山到大海,她一路听人愿望,一路护两岸平安。
比起自己,他们先知道的是丽岙与沧江。
可是,你问何为情?
岙岱并不知道,对他来说,丽岙万物即是他,他理当求他风调雨顺。
何为欢喜?
木更茂之,溪更清也,在他的世界素来只有丽岙好上一分,他便欣喜一分。
因为他本就是丽岙。
当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岙岱,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烟月已经不是水灵,而是被正式封为水神。
而他因为山脚有妖胡作非为而灭村,因人间战乱,他并未深究。枯村百年怨气久久不散,惊了山中魑魅魍魉夜夜啼哭。扰的天上派神下界查勘。
究出一百余年前屠村乃妖所为,因为疏报,被罚丽岙承雨半月。
同时推迟了封仙的日子。
他那时候也并未为此扰心。反而是连日的大雨冲垮了丽岙的山体,雨水连带着泥土和树桩冲向了附近的村庄。他今日来施法阻拦改向,明日还得去为失去洞穴的百妖安家。
烟月与他本是友人,那段时间烟月便时常来帮忙。
救下那只迷糊的银喉山雀便是在那还不如意停雨,又山体滑坡的时候。
按照处罚那个本因不会停雨。施罚的小神不知道是否是不是疏忽停雨半日,便有迷糊的山雀飞出来凑热闹了。
电闪雷鸣中,他见那个化着人形在空中闪躲不安的身影,便立马飞身过去。
其实丽岙成妖的妖精都有记录在册,他对丽岙的每一片叶子都知晓,更别说这只在百妖中相貌平淡的小山雀。
只是鸟族因为那个花心的族长,有很多的小妖只标记了数量并未有名字。
看见她的脸时,他就知道她是那只山雀了。
她的本体好像是只银喉山雀,本体圆坨坨的像个雪团子,偏生翅膀短小,飞得有些吃力的模样。
平日见到这类鸟雀的时候,他便觉得她们这一类未免有些呆蠢。
这不,才把她从电闪雷鸣中救出来,就不分场合的先撒起娇来了。岙岱被她拱的有些发痒,忍不住轻笑出声。
放下她的时候,发现这个圆圆脑袋的小姑娘好像是被淋傻了,竟在发呆。
他也不知为何,脸上竟一直挂着笑。
其实那几日,他照理来说心情并不怎么好。
小姑娘的样貌并不似那些妖八卦的丑陋,园园的脑袋上还有一双圆润的大眼,双颊微红,是个看来有些讨喜的模样。
他见得欢喜,却想问问她的姓名,恍惚想起禾龄此妖的浪荡习性。果然她支吾的模样应了他的猜想。
言语见她也未提起她的父亲。其实平日里他也有耳闻,鸟族有一只小山雀样貌平平无奇,修为也不怎么好。与他八卦的妖还有似担心她日后怎么办。
瞧她这副模样,岙岱也突然担心,这蠢萌的小姑娘在她走后是否能平安回家。恰好,他与烟月已经查看过附近的堤坝并无不妥,已经无事,便准备送小姑娘回家。
不出他的意外,她便住在鸟族领地外围的地方。
妖和人一样,领地中心的意识极为强烈。靠近中心的妖生活便会好些。
回来碰到禾龄时,他就想起了这件事,对禾龄便提了一句,他家小女好生可爱。
可爱,是的,这个小姑娘就想山城里的人类贴于家中的年画中的女娃让人看了欢喜。
禾龄重权,他这么一提也只是想让这个小姑娘好过一点。
却疏忽了小姑娘是否需要这些。
再见小姑娘时,他便发现了。虽被禾龄带到身边了,但她眼里的神采已经不见了。
站在溪塘边,她轻轻的“喔”了一声,便归于平静。那模样就好像是见到了从未见过的东西,一时的惊异,然后毫无兴趣的归于平静。
第一次见她时,她还盯着烟月的腰带看,在细细的看它的纹案,眼里是闪闪的欢喜。
他忍不住现身逗她一逗。果然,小姑娘立马就激动起来,一双圆眼再次神采奕奕,兴奋的告诉他,她叫禾姝。
禾姝,是个好名字。他想。
其实他在后来有旁敲侧击的禾龄表达过他对这个后辈的欢喜,只是想让她好过些。看着她比上次成色好看些的衣裳,岙岱满意极了。与他平日里处理事物圆满的开心不同,此时他的开心无关丽岙,只有岙岱。
他想,年岁大的妖总不自觉想呵护晚辈。
正当他为自己得意洋洋的时候,小姑娘却哭了。
几百年来,在他面前哭的人和妖,要不是哭世道险恶,哭苍天不公,哭衣不饱食,他在庙堂里垂眼观之。
她这样委委屈屈的哭,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是山灵?岙岱不确定了。
原来是为了许久没见母亲。
岙岱没有父母,他从天地来,借于丽岙孵化。山河风雪就是他的家人,其实他也就孤身一人。他不知晓情,自然也不知晓何为亲情。
这小姑娘哭的他心慌,他也只能丢下在议事厅等他的族老们。他得先解决他的心慌不是?
原来,她并不像她父亲说的过的那般好。
岙岱站在洞穴外听着里面低低的哭声,心里不舒服极了。
他即是丽岙,自然也能听见丽岙万物的声音。虽然站在外面,洞里的声音他却一清二楚。
兄弟姐妹都说她丑。
岙岱皱了下眉头,不至于丑啊,反倒很可爱啊。
天资愚笨。
岙岱又抿了下嘴,修行不得老师教,怕是那个老师不行。
房间总会被人霸占,泼水,被人欺负。父亲也不管这些。
岙岱怒了,兄弟友恭要他这个无父无母无兄无弟的人给他们普及?
他压着怒气一直等到禾姝出来,带着禾姝往禾龄那里走去。
总归是将小姑娘带在自己身边了。
眼见着时常对他笑的禾姝,岙岱心里想。
之前疏忽倒没发现在自己不注意的地方,这个迷糊的小姑娘会被兄弟姐妹欺负。
生而为山灵,他倒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只看她笑的模样多了,便想是变好了。
近来事情着实有点多,但是怕她觉得无聊,有些时候他会跟她讲些趣事。
山城哪家糕点铺好吃,丽岙哪个妖精最多事。
她诧异,为何山灵看起来如此轻松惬意。看她恨自己不是山灵的模样,岙岱只觉得有趣。
“丽岙只会有一个山灵吗?”她问。
岙岱从前的想的都是,丽岙孕育了他,丽岙兴他存,丽岙衰他亡。从未想过如果他怎么了丽岙会怎么样。
如果他消失了,那丽岙也会荒芜吧,他想。但年月经久总会孵化出新的山灵。
他皱着眉头想与禾姝说,却见那姑娘比他先惆怅的说:“都是没投好胎的缘故,像我这样的进度,我什么时候才能修成正果呢?”
他宛然,原来她根本就是在想自己怎么不是山灵。
看她瞄着自己案台上的文书看不懂的模样。岙岱笑道:“等你修行是不可能了,教你识几个字,你去人间积善行德去吧。”
脑子不好,靠人品不是?
禾姝没有听出调侃,倒是兴致勃勃的与他学起了识字。
他从未带过孩子。在他眼里,禾姝就像是带到眼前扶养的丽岙千千万万中的一个而已。虽如此,他也挺乐于此处。
问及这个小迷糊,当日怎么会在大雨停歇的日子出门。
禾姝又起了新的心趣,对岙岱说:“丽岙多了处山崖,崖下生长出了一株红色梨花。那日我本是要去看梨花的,想不到走错了路和朋友走散了。”
“今天日头甚好,可惜不是春日。不然我还想去看看。”禾姝倒是起了劲头。
此时已经是初秋了,天气还未凉爽下来。只是虫鸣渐少了。禾姝说,再过月余果子都成熟了,我们去摘梨子吧!
她平日里除了勉勉强强的修炼,便是吃喝了。丽岙哪里的果子多,她到比其余的妖清楚,勉强算个优点吧。岙岱起身摸摸她的脑袋,出了门。
崖下梨花他并不陌生。
怨气冲天无可压,众仙便发现,被厚厚盖住的土层下,有一株几乎已无生息的梨花妖。无处安放的怨气便都引向了这株梨花,吸食怨气一分,她就艳上一度。
禾姝提起这件事,他念及就想去看看红梨花树的状况。
这株梨花并不受四季的影响,春日浓艳、夏日放肆、秋日磅礴,冬日漫漫。他到的时候,便看见一身水蓝的烟月正在梨花树前。
满树的红光,在阳光下肆意的散发气息。
烟月就站在树前,与木中堪堪化成一个模糊的人形对望。
“这树吸食太多怨气,反倒助长她的生息了。”烟月冷静的对他说。
他与烟月几乎同时诞生,一为水灵,一为山灵。他们都一样,垂耳听浮世的心愿,垂眼看百世炎凉,心中还能毫无波澜。有妖说,这是因为他们心中无情,也只有无情才能治理好他们的领域。
只是,那日,他便知道自己不一样了。
梨花红中的那个模糊的幻形,与他说了话。
她说:“岙岱,你终于来了。”
“她能说话?”岙岱问烟月。
烟月却从对望中扭过头来,神情淡然,对他说:“并不能,她只是幻了模糊的人形,还是一团妖气而已。”
“岙岱,今天丽岙的阳光真好。”他听见那团妖气又与他说话,但是烟月却还是淡漠的看着他。
“再过月余果子都成熟了,你要与我一同摘梨子吗?”飘渺的声音逐渐变得熟悉,是禾姝的声音。
再看那妖气,模糊的人脸张开了一双清晰的眼睛,眼白明亮,眼眸黒漆。那妖气张开了嘴巴说:“岙岱,你开始有了情了。”
烟月听不见,因为当自己变得惊讶的时候,她却有些疑惑。扭头再次看了一眼妖气。他明明见那双眼睛看了一眼烟月,烟月却毫无反应。
只是对他说:“那日将怨气引到这株梨花上,乃无奈之举。眼见着梨花成长之快,我们得想个新法子。”
“烟月心里无情便见不到我,岙岱,我是为情而灭,也为情而生。”
“丽岙的山灵有了情,我才会幻化出来。”她用禾姝的声音讲话。他对禾姝感兴趣,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可爱至极,只是长辈对晚辈的感情,他心里清楚。
只当这妖气还能蛊惑人心,当下就肯定了烟月的想法。果见那眼睛狠狠的看了一眼二灵,突然扯了一丝微笑,又隐回去了。
早年他在人世游历时,见过有妖可以将气息封与画中,怨气是否可以?
他识人间字体,也绘人间画。当下的拿出了卷轴一试。
画了人间百态的画在沾染怨气的一瞬间便吸食了一部分怨气。毁了画的同时便也烧了一部分的怨气。
“以生息为薪材还是过于伤身,”眼见此法有用,烟月开口道,“看来只能每隔一段时间拿画轴过来,再烧毁画卷了。”
烟月翻手收回了她拿出来的画卷,却并无成效,莫不是因为怨气存于丽岙,岙岱的画有丽岙的气息,所以怨气才会依附到岙岱的画卷上?
“看来,你除却日常的文书,还得练练画。”烟月调笑道,便离开了断崖下。
此时的妖气安静模糊,浑然没有刚刚的放纵,岙岱皱眉也离开了断崖。
那团妖气,在二灵离开后,突然发出了桀桀的笑声,等了这么久了,她又活过来了。
总归,岙岱开始勤奋的画起了画。
禾姝纳闷,山灵原来与人这么相像的吗?不止管理子民,还得学习琴棋书画?不管,只要与岙岱再接近一点,用鸟爪子举毛笔那不也得举?
只不过,“听说毛笔都是用狼毫做的?”她问。
“也有猪毛。”岙岱回答。
她看了看手上的毛笔,想到了林中的扈狼与野猪。不由一阵恶寒,从手上抖落了毛笔。作为被食者的天性,她实在有点拿不起千斤重的毛笔。
岙岱笑着摇了摇头,说:“你还是在一旁看着我罢,待画好,我带你去寻果子。”
禾姝点头,却看着案上的画,问:“你可以送我一副画吗?”
岙岱正举笔,在想这几回的画卷中,山河的画似乎吸食怨气快些,听禾姝问他,沉思了一会说:“小姑娘家房子挂着山河不大好看,待我学了花鸟与人物再给你。”
禾姝微嘟了下嘴,老实的趴在案台对面观看。心里想的却是,等会去哪片林子呢?
为妖的时间过的很快。明明和人是一样的年月,但是禾姝总觉得,自己的日子是一眨眼过的,一眨眼变到了百岁生辰。
她红着脸再向岙岱讨要画的时候,岙岱终于想起来了对小姑娘的许诺。洋洋洒洒的动笔,几处一抹便有一只圆润的小雀的身影跃然纸上。眼见就要一副花鸟图完成。
禾姝按着好奇他不是不会花鸟的疑问,仗着生辰讨要了一副人像。
“画你?”岙岱问。
“我不好看也不好画吗?”禾姝是真的伤心了,红着眼问。
岙岱忙摆手,拿出新的卷纸,要给禾姝画人像。她于几十年前第一次见她,圆润的脸消瘦了很多,显得圆眼越发出神了,眉粉浓墨示意,敲到好处的的起伏。鼻头与那双大眼一点不相称,有点小小的,倒和那张时常发愣时微微张开的红唇更为搭配。
说她不好看,实在是旁妖的无聊之举,他想。
抬眼再看这个好似开始长大的小姑娘,他突然停下了笔。好像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她,原来她看自己的时候,神情都好像是含着春水一般吗?
“岙岱,你开始有了情了。”他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