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清欢的相识,澎湃了欧阳东风那颗冰封的心,让他整个人焕发出一种生机勃勃来。
薄暮初至,欧阳东风沐浴更衣,依旧是白色长袍,只是衣襟和袖口处都以银线滚边、金线绣了花样,明明只是窄窄小小的襟边,打眼望去却仿佛看到了一个花园——大朵大朵的波斯菊竞相绽放,阳光明媚中张牙舞爪的姿态。
能将绣功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大抵是边红杏的手艺……吧?
封爵以看着欧阳东风从楼上下来,有一些恍惚:眼前这个混合了欧阳东风的皮囊、百晓生的邪恶、聿百里的骚包的人间极品是从哪里来的?
看着,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欧阳,你的剑呢?”
他们,都是兵器不离身的人。这是职业习惯!
欧阳东风惯使剑。
在他的印象中,欧阳东风对那柄长剑的感情简直到了“情比金坚,此生不渝”的地步。平日里,给他摸一下都是不肯的。
不像他……
封爵以摸了一下鼻子,清咳两声,决定暂且以大局为重,自己那点小事就押后再议好了。
“欧阳,你的剑呢?”封爵以又问了一遍。
欧阳东风解下腰间的折扇,在手中把玩了一番,道:“心中有剑,手中自然有剑。”说完,大步流星离开了客栈。
那方向——谁与欢啊……
封爵以蹲在客栈门口瞧着欧阳东风的背影一点点消失,然后,起身蹿进客栈,一脚踹开欧阳东风的房门——嘿嘿,剑果然在这里。
欧阳东风的这柄剑,在江湖上也是有说法的。
古语有云:“棠溪之剑,天下之铦也。”
那柄剑,出自棠溪铸剑名匠之手,辗转流落,终得欧阳东风青睐,收为随身兵器,自此剑刃饮血,锋芒毕露。
此剑本无名,因被欧阳东风所用,江湖人称“东风剑”。
他心底那个羡慕啊——以至于每遇十五欧阳东风斋戒之日,他只要没事就会满江湖地找欧阳东风的踪迹,然后不辞辛劳地赶去坐在欧阳东风对面喝酒吃肉——让你每月十五斋戒,我就拿吃肉给你看,我不仅吃,我还吧唧嘴,馋死你!
尽管如此,那柄他神往已久的东风剑还是欧阳东风随身之物,欧阳东风防他防得滴水不漏,饶他苦心多年,连剑鞘都不曾摸过。
如今,东风剑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他的垂青……
多么好的机会啊!
封爵以上前,取剑,大笑着摔门而去。
朗朗笑声下有一道细小怯懦的声音:“客官,门坏了是要赔的。”
可怜的店小二不敢上前阻拦,眼睁睁地那个踹坏了门的混蛋潇洒离去。
其实,封爵以只是去了客栈的后院。
那里有一大块空地,因为离牲口棚太近,味道不是很好闻,人迹罕至,却是个练剑的好地方。
聿百里陪着边红杏、沿柳在扬州城内转悠了大半日,回了客栈陡然发现百晓生和燕如雪不知去向,封爵以和欧阳东风也不见了,而欧阳东风的房门竟还大敞着,走近一看——门上有个模糊的脚印,显然是被人踹坏了。平日里总是鞍前马后、笑脸迎人的店小二却是瑟缩在欧阳东风的门口抹眼泪。
这景象,看起来实在不妙啊!
聿百里心中警铃大作,三步并两步上前揪住店小二的衣领就把店小二拎了起来,问道:“人呢?都去哪儿了?”
可怜那店小二,本就泪眼朦胧,如今更是泪如雨下。
聿百里心中更加急了,手上一使劲,店小二几欲窒息,好在边红杏在一旁说了句:“小聿,他们一个个都有手有脚,还都是江湖上的高人,你该担心别人才是。”
聿百里松了手,店小二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走了。
“大嫂,”聿百里道,“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仇家可不少。”
边红杏抬头眸,似笑非笑,“你们不是早该有总有一天会身首异处的自觉吗?”
“姐姐说的太对了。”沿柳抚掌,“百里叔叔,你们向来奉行今朝有酒今朝醉,及时行乐的,今天很不一样呢!”天真的脸上闪过一丝狡黠,“其实,百里叔叔是担心燕姑娘的安危吧?”
边红杏摸了摸沿柳的脑袋,笑弯了唇,“沿柳所言甚是。”
二人一搭一唱,配合无间。
聿百里恼了,严肃了神色,道:“我是杀手,警觉性还是有的,这几日总觉得不对劲。”
“是很不对劲啊……”边红杏深有同感,“以前看欧阳,那是寒冬腊月,西北风夹杂着雪花迎面而来的寒冷;现在看欧阳,竟让人产生一种阳春三月,微风徐徐中还带着一缕青草味道的清新呢。”
“以前看百里叔叔,那是春光明媚,骚包无限;现在看百里叔叔,那就剩下四个字可以形容——闺、中、怨、妇!”沿柳补充道。
闺、中、怨、妇……
他哪里像了?他明明是个男的!
聿百里看看面前笑意盈盈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敬重的誓死保护的大嫂,一个是他疼爱的舍不得下手的沿柳……唉!你说,你们做女人的为什么总是让我们男人这么为难?
如果换了别人,他手起刀落,心情就舒畅了。
可是,这两个人啊……
正纠结着,一道天籁之音从身后传来,“小聿,你挠墙干嘛?挠坏了是要赔的。”
瑟缩跟在封爵以身后店小二扭着那块既可以迎来送往又可以擦桌抹汗的白汗巾默默无言:客官,这墙可是砖砌的,没那么容易挠坏,但是,那门已经被你踹坏了啊……你咋不说赔呢?
“老大,”聿百里顿时跟见了亲人一样,“百晓生呢?”
“走了。”
“燕如雪呢?”
“走了。”
“欧阳东风呢?”
“走了。”
一问一答,简洁利落。
边红杏皱眉,插话问道:“那我的婢女山茶呢?”聿百里挠墙的时候,她和沿柳去找了山茶,想将刚买的蜜饯给山茶甜甜嘴,谁知,山茶房里空荡荡的,根本没人。床榻整整齐齐,也没有被人躺过的痕迹。
“嗯……”封爵以沉吟了一下,道:“没有和你们一起出门吗?”
边红杏和沿柳齐刷刷摇头。她们出门的时候山茶说肚子痛,回房休息,便没有一道去。
“百晓生说如果再和我们一起厮混下去,他的钱肯定都会被我们花光。所以,他先告辞了,沿柳就拜托我们照顾了。”封爵以说的时候,在内心深切地鄙视了一下百晓生这种不敢和恶势力抗争,只知道闪躲的行为。就算他们几个都把剑搁在百晓生脖子上,百晓生也应该摆出一副“威武不能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姿态才对得起他们这几个拿剑的人不是?
“燕如雪说她有笔帐要和百晓生清算,追着百晓生就走了。”他一直觉得百晓生不是好人!你说,人家好好的一个塞北第一女坏蛋打算金盆洗手从此青灯古佛修身养性了,他还要去插一脚,非强安了一个什么“乱来师太”的法号,弄得人家现在不想做坏蛋也不行了,总不能真绞了三千青丝去做“乱来师太”吧?
“欧阳啊……”说到欧阳东风,封爵以有一种老怀安慰的感觉,“终于长大了啊,知道喜欢姑娘了。”
……难道欧阳以前喜欢的都不是姑娘,是小伙儿?
三人满头黑线。
最后,封爵以说,“山茶,我没看见,也不知道。”
结论就是——山茶不见了!
日升日落,山茶没有回来,欧阳东风也没有回来。
“欧阳夜宿谁与欢?”边红杏面色疲倦,眼眸内可见红血丝,想来是思虑甚重,彻夜难眠。
封爵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但是,又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扬州城内谁不知晓,欧阳东风与清欢相见恨晚,一见如故?扬州城内又有多少男子看到欧阳东风就忍不住牙齿咯咯作响,只恨不能扑上去咬下两块肉来?
清欢,在扬州城是鼎鼎有名的。
不管她是莫家的富贵小姐清欢,还是谁与欢的鸨妈老板清欢,她一直都是扬州城内茶余饭后的话题。
话说那扬州首富的莫员外生意失败,卖房卖地却依然债台高筑,便选了一个月黑风高夜,一根白绸,静静地吊死在官衙门口。莫夫人早年因病去了,如今莫员外再一去,莫家小姐莫清欢便成了孤苦无依的可怜儿。家财早已倾尽,父债未还,好在姿容妍丽,琴棋书画也拿的出手,四书五经也有所涉猎,便有扬州富户与她说亲事。
莫清欢虽是一介弱女子,却有一身傲气,便都回了。遇上那使硬的,用强的,莫清欢便拿剪子抵着自己的颈项,说:“如今我莫清欢只是一个小孤女,无权无势,无力和你们抗衡,但,我可以选择苟且偷生,任你们欺负,自然也可以选择一了百了,玉石俱焚。”
僵持了两日,打她主意的人少了,可债依然在。
待莫员外入了土,那些讨债的就上了门。
莫清欢一身孝服拦在门口,声音清寒:“诸位叔伯就此止步,清欢不奢求诸位还念着往日与莫家的情意,只求诸位体谅清欢一片孝心,给清欢七日时间守在灵前,略表孝心,以尽孝道。家父所欠债务,清欢必定一力扛下。七日之后,诸位再登门,清欢一定给个说法。”
债主们自然是不肯就此罢休的。
莫清欢一咬牙,道:“七日后,若清欢不能给个说法,那清欢便跟了你们之中谁去了就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债主们才算是安了心,各自回家去了。
七日时间,莫清欢闭门不出,只跪在灵前诵经化纸钱。
七日之期一到,大清早,债主们纷纷上门。莫家的门却是紧闭着。
债主们见有烟灰随着风从院内飘出来,心道莫清欢正在里面化纸钱,又想七日都等了,也不差这一点时间,便等了。
这一等便等过了晌午,债主们终于按捺不住禀报了县太爷要破门的时候,门开了。
莫清欢依旧是一身孝服,脸色苍白如纸,清瘦得都有了眼窝,青黑的眼窝,让人看了生生心疼。
没有说什么废话,莫清欢迎了众位债主进屋。
一手收欠条,一手给银子,把债都还清了,还给县太爷封了个红包。
若是莫清欢有钱,早前怎么不拿出来,非得等到这个时刻再拿出来?这钱,来路有问题!既然来路有问题,县太爷是不敢收的。
“劳烦大老爷亲跑这一趟,”莫清欢盈盈拜倒在地,“这银子,还请县太爷不要再推拒。清欢有事相求。”
试想,一名楚楚可怜的女子,一身孝服在你面前跪倒,你还能将拒绝说出口吗?
县太爷为难之际,莫清欢开了口,“清欢求大老爷可怜清欢孤苦无依,准清欢在扬州城内做些营生糊口度日。”
“什么营生?”
“女肆。”
事后,县太爷曾问她,银钱的来路。
莫清欢浅浅笑开,道:“他日若大老爷查到了清欢这钱来路不明,尽管派人来绑了清欢去。”
再看那谁与欢的装修摆设……
县太爷琢磨再三,一言不发,摇着头离开了。
谁与欢开张那天,许多阿婶阿婆在临街扯开了嗓子骂“莫家祖宗缺德”、“臭不要脸的骚狐狸”,莫清欢一一听在了耳里,一袭孝服款款走出谁与欢,走到临街,看着她们,轻轻地问了句:“若是还有活路,有哪个女子愿意入这一行?”
一瞬间的怔忡。
“你那女肆可值不少银子呢。”
“就是啊,有那银子你不能少少找个男人过日子啊。”
“就算不找男人,有那么些银子,日子还能过不下去吗?”
七嘴八舌。
莫清欢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就算肉在砧板,刀要割肉,肉有多疼,砧板又怎么能体会?
要说,莫清欢还挺有生意手腕,三年时间,已经把谁与欢经营的风生水起,占了扬州风月地的鳌头。
也不是没有明里闹事,暗里挑事儿的,可莫清欢总是能虎口逃生,逃过一劫。
久而久之,大家也看出了一些门道来,便没有人再不开眼地找谁与欢的麻烦了。
想到此处,边红杏抬眸看封爵以,道:“这清欢背后必定是有一个权势极盛的人撑着腰呢,如今欧阳与清欢情投意合,只怕是要惹上麻烦的。”
封爵笑道:“就算是王公贵族又能有多麻烦?一个欧阳,比十个王爷都麻烦。”
聿百里深有同感地点头。
惹上王爷,大不了就是遭点心理打击、受点皮肉之苦;惹上杀手,还是江湖第二杀手,任务从没有失败记录的欧阳东风,那是直接丢命的事。
“呵呵……”边红杏的笑里透着几分无奈,“动手,你们行;玩心眼儿,你们差太远了。”
正所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杀手杀人,那是摆在明面儿上的。
然,有些人要别人的命,那是在不知不觉间的。
“可是,”沿柳的大眼滴溜溜地转,“山茶为什么会不见呢?”
山茶不见了,他们设想了无数种可能性,都被边红杏一一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