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中道:“大家不要乱,这女鬼神通广大,小心着了她的道儿,咱们只将她赶走就是。”
只听阿缘清冷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想赶我走,有那么容易么?”
金玉中大吃一惊,纵身前跃,他这一跃居然跨过两张八仙桌,势头仍然不止,忽觉后脖领一紧,阿缘后发先至,一只脚踏在八仙桌上,将他高高提起。
伙计们大声叱骂,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金玉中被提在半空中,四肢乱舞,无处着力,怒道:“大丈夫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杀便杀,我金玉中绝不皱一下眉头,似这般拿人取笑,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阿缘道:“我本来就不是英雄好汉。”
金玉中道:“我知道,你是奸诈小人,不,小鬼!你千方百计勾引老子,好不要脸,你长得比鬼……比羊脂球儿还肥,脸比玛格丽特还长,腰比卡门还粗,身上的毛比称心还多,让人一见就恶心,老子今日落在你手里,算是倒了八辈子霉!”
阿缘双目流露出凄伤之色,身子不住颤动,哽咽道:“你……你竟这么讨厌我……”
金玉中怒道:“不错!”
阿缘凝视他片刻,忽然纵声长笑,道:“很好,好得很,我本来也没想过能讨人喜欢。”
她说完扯下头罩,长发飘洒,摘下面纱,露出一张血迹斑斓的脸孔,目光闪闪,诡异恐怖到极点。
伙计们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兀自被吓了一跳。
阿缘双臂一振,手提金玉中,带动一股强风,直直的朝着窗子飞去,轰的一声,两人撞破后窗,跌了下去。
风万钟叫道:“醉(追)!”
伙计们急匆匆从窗口跳下,楼后是一片花园,夜猫子眼睛最灵,见花园矮树旁人影一晃而没,叫道:“在花园里,大家包抄过去。”
伙计们素常干的都是拦路打劫的生意,对包抄合围之法极为精通,早有几个人鹤伏鹭行,沿着矮墙掩过去。
此时夜风轻拂,月亮在云海穿行,忽明忽暗。
只听老鸨声音惶急,撕心裂肺的叫道:“我说大爷们,你们这就走了,还没给钱呢?我家姑娘个个羞花闭月,可不能让你们白嫖……”
伙计们一心围捕阿缘,谁都没空理睬她。
风万钟右手挥动菜刀,月光下映出亮闪闪一片刀光,左手将擀面杖舞的泼风一般,气势汹汹的向花丛中冲去。
称心急忙从厨房追出来,气急败坏的吼道:“喂!不要脸的死鬼,放开老娘的菜刀,还有老娘的擀面杖!”
风万钟哪有空理她,百忙中摔下一句:“姐姐便海米!(借借便还你)”
称心怒骂:“你才便秘!”大踏步追过去。
花园中央的一棵柳树下,阿缘将金玉中掀倒在地,捂着他的嘴侧耳细听。
金玉中抓着她的手,猛力往外拽,但阿缘的手牢牢扣在他嘴唇之上,他一个大男人竟扳不动分毫。
阿缘沉声道:“别做声,等会儿有你好看的。”
金玉中又惊又怒,心中叫骂:“死婆娘,吊死鬼,老子与你无冤无仇,只因一时贪图美色,误中了你的奸计,一世英名毁于一旦,你不依不饶,只想折磨死老子才开心!哼,我金玉中发誓,等老子变成男鬼,一定要好好的收拾你。一天打你一千个耳光,咬你一万口……”
他越想越来气,登时忘了恐惧,倏地张开口,狠狠地将阿缘手掌咬住。
阿缘一声惊呼,慌忙将手臂往回抽,但金玉中咬得死死的,牙齿深入肉里,鲜血淋漓,无论如何抽不出来。
阿缘痛的眼泪直流,喝道:“松口!”
她用另一只手去掰他的下巴,咔嚓一声,竟将金玉中的下颌拽拖了臼。
阿缘从他口中抽出手,见掌缘深深印着一排齿印,血流如注,金玉中顾不得下颌剧痛,跳起身来便跑。
附近摸过来的伙计听到响声,叫道:“大当家,是你么?”
金玉中想大声呼叫,但是颌骨脱臼后,一张嘴合不上来,半个字都说不出,只得拨开花树,朝着伙计们的声音迎过去。
忽听小楼方向传来一声疾呼:“我在这,快来,救命,救命啊!”
金玉中一怔,心道这声音好熟悉,随即醒悟,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伙计们齐声叫道:“大当家在那里,快,快!”
只听四周树枝刷刷作响,伙计们展露身形,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
金玉中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恐惧,一面朝着小楼的方向疾赶,一面张大嘴巴,心中大叫:“我在这,别过去,有陷阱!”
另一个“金玉中”声嘶力竭的惨叫,月夜中听来凄厉异常,不禁令人毛骨悚然。
忽听老鸨喊道:“哎呦,金公子,你怎么了?喂……大爷们快过来呀!”
金玉中紧跑几步,忽然脚下一绊,合身扑倒,视线透过稀疏的梅花枝干,见一个伙计正从斜刺里经过。
那伙计边跑边道:“来啦……”
接着一个踉跄,翻身跌倒,就地一滚,身子竟然变大变黑,化为一头黑驴!
霎时,四面八方传来驴叫,有的低沉,有的高亢。
老鸨叫的更响,声音尖细而兴奋:“大爷们,你们怎么了?大爷,你看看这是什么?”
远处传来风万钟的声音:“森马(什么)?”
他声音含糊不清,逐渐变粗变哑,最后变成一声驴鸣。
又听附近传来呵斥声,皮鞭抽打声,黑驴惨叫声,女子嬉笑声,吵成一片。
老鸨叫道:“姐妹们,仔细点,千万别放跑了,一头黑驴至少值二十两银子呢,哈哈……”
几个妓女的声音笑着应道:“大姐放心,又不是头一回,我们晓得。”
金玉中趴在梅花树下,听得分明,冷汗早已淋湿后背,心道:“娘卖皮的,原来这家妓院是女鬼同伙开的,她们里应外合,吃定我们兄弟了。”
只听右边隐约传来脚步声,他疑心是阿缘,转头看去,见一个圆圆的球体缓缓移动过来,暗道:“这又是什么妖怪?”
随即醒悟:“是羊脂球儿。”
一愣神间,左边、后边也传来脚步声,还有蹄子践踏声,原来有人往这边赶驴。
金玉中听声音越来越近,不久她们就会发现自己,急忙弯腰踮脚,向前钻去。
到了花园尽头,暗骂一声糟糕,楼旁草棚拴着十几头黑驴,显然都是飞云寨的伙计们变的,墙边、大门旁尽皆有人把守,想要翻墙逃跑非被发现不可。
他心念电转:“翻墙逃跑有几成机会?直接走大门更加不可能了,老子拼命硬闯的话……”
他瞥了瞥大门旁称心魁梧雄壮的身躯,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听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密,知道敌人从四面八方逐渐搜索,自己终究是藏不住的,何况还有一个阿缘神出鬼没,或许正在某个角落阴险的看着自己……
他实在不愿再想起阿缘,使劲甩甩头,见小楼的一扇后窗半掩,屋中漆黑,没有点灯,不禁心中一动:“你们在外面搜,老子不如进楼躲一躲。”
金玉中正自寻思,忽然四周暗了下来,抬头向天,只见月亮被一片流云挡住,片刻间就要重现光芒。
他暗道:“天助我也!”
展开夜行术,脚尖在地面轻点,几个纵跃,窜到窗前,伸手扳住窗沿,一头扎了进去。
他身子一落地,窗外月光便照进来,只见屋里摆着两桌酒席,东面摆着一面屏风,依稀辨认出画的是山水图。
他闪到角落里,一只手抓着脸颊,一只手托着下巴,忍痛含泪将脱臼的下颌骨恢复原位。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内传来,过道里闪现出一点灯火,在窗纸上映出一条人影。
金玉中闪身躲入屏风之后,贴着缝隙瞧去,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推门而入,右手食指竖在胸前,指尖燃着血红的火焰,她又反手将门掩好,血光下一张皱纹密布的脸忽明忽暗,正是老鸨。
金玉中暗自吃惊,捂住口鼻,气也不敢出。
老鸨食指一弹,指尖火光飞出,将桌上一支蜡烛点燃,她熄了指尖火,走到半开的窗子前,探头向外张望,然后将窗扇关紧,回到饭桌旁,打开酒壶,将戴着暗红色戒指的食指伸入壶内,轻轻搅动。
金玉中心中疑惑:“这老婊子把手指伸进酒壶干什么?看样子倒像江湖上下毒的伎俩。下毒……”
他忽然想到:“我们兄弟的酒中莫非有毒?可是没听说过哪一种毒药会让人变成黑驴的,我也喝了酒,为什么我没有事?”
又听得过道脚步声响,似乎有人走来,老鸨急忙盖好壶盖,掏出手绢擦拭手指上的酒汁。
得得得……
那人敲门。
老鸨道:“进来。”
一个妇人年过半百,双臂挽袖,腰系围裙推门进来,道:“大师姐,我以为你去了花园,找你好久,原来在这里。”
老鸨道:“慧吉,你不在厨房收拾,找我做什么?”
慧吉神色踌躇,道:“我,我想求师姐一件事,希望师姐答允。”
老鸨竖起中指,指尖燃起豆粒大小的火苗,随手挥弹,将屋内蜡烛一一点亮,问:“咱们同门姐妹,有什么答允不答允的,你直说便是。”
慧吉低着头,想了片刻,抬起头来,道:“大姐,我想……想求你饶恕一个人,他就在那二十个客人里,叫张贵。”
金玉中险些叫出声来,心道:“张贵?她为什么救张贵?她是张贵什么人?”
老鸨道:“张贵?张贵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妹妹的儿子,是我的亲外甥。”
金玉中猛然想起来:“张贵昨晚还提起过他的老姨,说她是个尼姑,在灵鹤庵出家,莫非就是她?难道她们都是一伙儿的?”
只听老鸨叹了口气,道:“师妹,咱们师父定下的规矩,你忘了不成?”
慧吉神情惶恐,道:“咱们师父定下的规矩,我万万不敢忘记,只是……”
老鸨厉声道:“规矩是什么!”
“不,不留活口……”
“哼,你既然知道,还要求我放人?”
慧吉面露哀肯之色,道:“大姐,阿贵是我妹妹的独子,他若有什么闪失,可叫我那苦命的妹子怎么活呀?”
老鸨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所动,道:“你加入圣焰堂,就该一心效忠烈焰神君,不能有半点私心杂意,作为圣焰堂的弟子,便已经与尘世划清界限,你的父母不再是你父母,姐妹不再是姐妹,外甥也不再是外甥,张贵既然已经不是你外甥,你惦记他做什么?”
“可是……”
老鸨转过身,冷冷的道:“不用说了,灵鹤庵的事才过去几年,你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吗?我问你,慧石是怎么死的?在那种荒僻之处尚且被人发觉,如今身处闹市须更加谨慎才是。”
慧吉两只手抓着围裙,脸色苍白,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办?”
金玉中在屏风后听两人对话,越听越奇,心道:“圣焰堂是什么玩意儿,烈焰神君又是什么货色?张贵老姨居然是什么圣焰堂的信徒,和老鸨是同门姐妹,老鸨知道慧石惨死的事,那么……”
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显现:“老鸨跟慧吉都是从灵鹤庵逃出来的尼姑!她们做尼姑时暗中害人,后来被人发现蹊跷,这才改头换面,转行开妓院,将逛窑子的客人变成黑驴,一头黑驴卖二十余两,这几年下来岂不是转了上千两白银?娘卖皮的,老子干土匪都赚不到这么多!看来是要考虑一下改行的事情了……”
他又想道:“那些被变成黑驴贩卖的人最后怎么样了?倘若被农夫买去拉活,免不了受苦受累,要是被屠夫宰了卖肉……岂不是谋杀人命!哎呦,我今晚吃的驴肉该不会……”
他想到此处,不由得胃液翻滚,说不出的恶心。
他在山寨长大,知道绿林道上的土匪极少杀伤人命,甚至有取七留三之说,意思是将路人的钱财取走七成,给人家留下三成做路费,这叫做人留一面,日后好想见,万事不可做绝。
这并不是土匪慈悲,毕竟劫财事小,人命关天,一旦犯了命案,官府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不成,倘若朝廷下令剿匪,到时候官匪双方谁都讨不到好,所以绿林强盗即使遇到要财不要命的客商,或者武艺高强的镖客,最多将人打成残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杀人。
但眼前老鸨等人视人命为草芥,实在太过残忍毒辣,伤天害理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