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我的梦里擂起了战鼓,直到被喧嚣的鼓声震醒。
有人在用力敲客房的门。
我睡眼惺忪地拉开门,只见客栈服务员立在门口,满脸焦急,看到我才长舒一口气。
“黄先生,一上午没看到你出门,也没见你下楼吃饭。需要为你准备餐点吗?”
我摸了摸后脑勺,午后西斜的阳光透过纱帘投射在地板上,我竟然睡过了整个上午。
匆匆下楼吃了饭,我叫了辆车直奔莫高窟,打算在小宇他们回敦煌之前先到三危山打个前站。莫高窟位于敦煌东南25公里鸣沙山东麓的崖壁上,前临大泉河谷,东向祁连山支脉三危山,汽车一路穿过平坦的戈壁滩,不到半小时就可以望见前方蜿蜒嶙峋的群山,莫高窟入口就在山口河谷右边的林荫里,依稀可见。
正在此时,伴着一阵惊雷般的引擎声浪,后方突然出现一支摩托车队,风驰电掣地从我们车旁驰过,轰鸣声此起彼伏。只是十几秒功夫,二十几辆摩托车倏忽而来,遽然而去,很快就隐入前方山口。
到了莫高窟入口拐弯处,我示意司机继续直行,然后停靠在一片开阔的台地下。我下了车,攀上台地,眼前突然豁然开朗,一片细长的沙漠绿洲横亘在眼前,宛如一颗晶莹剔透的翡翠,镶嵌在戈壁荒漠;又像一片翠绿的柳叶,被风沙席卷而来,遗落在旷野。越过高大的白杨和榆树的树梢,一眼可见盘踞在崖壁上的九层塔,翘起的廊檐像飞天在空中舞动,伴着悠扬的乐声,绕梁宛转回旋。
像蜂巢一样的石窟就密密麻麻地散布在九层塔的两侧,掩映在树林里,沿着崖壁蜿蜒三四里,俗称千佛洞。这些跨越千年的石窟是佛教艺术宝库,壁画、彩塑、佛塔、以及各类藏书经典浩如烟海,自前秦始建,历经十六国、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等朝代的营造与沉淀,成为世界文化遗产中的瑰宝。
在台地的下方,是一片干涸的河谷,河床宽阔,但只剩河心的一条狭窄曲折的河道,像小溪一般潺潺而流,汩汩作响。河水自左向右,依偎在莫高窟脚下缓缓北行。
眼前的这条小河就是孕育这片沙漠绿洲和莫高窟的大泉河。大泉河平时是一条清澈的小溪,每遇涨水季节,这条小溪就会变成宽阔的河流,浇灌着莫高窟周边的土地,使河谷两岸红柳丛生、草木青绿,使得先人能够在此开凿洞穴,开创出璀璨瑰丽的莫高窟佛教文化。
大泉河发源于祁连山西端的野马南山,冰川融水形成的几条小河流经野马山区后,水流潜入地下,经过数十公里扇形戈壁滩,到大泉、大拉牌等地露出来,在三危山中盘亘十几公里后,划过鸣沙山东麓的断崖,往北消失在荒滩中。古时候水量丰沛时,大泉河水能够流到疏勒河,最终汇入罗布泊。大泉河在唐代被称为“宕泉”,莫高窟第148窟《唐陇右李府君修功德碑记》说宕泉河“前流长河,波映重阁”,表明当时河水丰盈,相当壮阔。莫高窟南区和北区考古发掘证明,一千多年来大泉河河床逐渐淤高,流量逐渐减少。
在我身后,越过几公里荒芜的戈壁滩,横亘在眼前的就是峰岩突兀,沟壑纵横的三危山。唐初李克让《重修莫高窟佛龛碑》记载,“莫高窟者,厥初秦建元二年(公元366年),有沙门乐樽、戒行清虚,执心恬静,尝杖锡林野,行止此山,忽见金光,状有千佛,遂架空凿岩,造窟一龛”。由此可见,三危山是莫高窟的摇篮,而大泉河则是它的襁褓。
三危山隔着大泉河,与莫高窟遥相呼应。一千多年来,它默默地耸立在荒漠中,承受了历史的变迁与岁月的侵蚀,也见证了莫高窟的所有沧桑往事。
它曾看见乐尊和尚手持一枝锡杖,从沙漠深处走来,在崖壁凿开一个又一个石窟,自此虔诚礼佛,再也没有离开;
它曾看见法良禅师在河谷建洞修禅,将这里取名为“漠高窟”,从此这片孤独的荒漠开始名扬四海;
它曾看见隋唐时期莫高窟的鼎盛,一代又一代技艺精湛的画师匠心营造出场面恢弘、色彩瑰丽的壁画、彩塑与佛塔,点缀了丝绸之路的繁荣;
它曾看见吐蕃大军趁着安史之乱挥鞭扫过河西走廊,西夏人拿起画笔在砂砾岩上涂上墨绿的底色;
它曾看见蒙古铁骑踏过之后人烟凋零,石窟渐被遗忘,唯有轻柔似水却又坚硬刺痛的风沙日夜吹拂打磨,历史的华彩渐渐黯淡;
它曾看见大泉河边英国探险者斯坦因依依不舍回望莫高窟的背影,风沙吹起他的衣襟。台地下方,装满了经卷、文书、织绣和画像的大箱子被工人们一只只抬起运走;
它曾看见希伯和、华尔纳、奥登堡、大谷光瑞接踵而至,如获至宝。一队队从万里之外赶来的探险者甚至流民败兵,都曾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
这些蹉跎的往事,被莫高窟斑驳的壁画、残缺的彩塑、空徒的四壁记录下来,让世人唏嘘不已。但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也在三危山默默的注视下,悄然发生。
它曾看见当年乐僔和尚准备开凿石窟时,诧异地发现远古时期遗留下来的岩洞和五彩斑斓的岩画,后来被新绘制的壁画一层层覆盖;
它曾看见李嗣业率领的安西都护府唐军长途跋涉前往内地增援平叛安史之乱,行军途中在大泉河谷夜宿时,意外发现了石窟内因壁画外涂层剥落而露出的远古岩画;
它曾看见一只来自东方的神秘的马队,趁着夜色,将揭下来的部分岩画小心翼翼地装进行囊,然后消失在夜幕中。
它目睹了一切的过往,它或许也早已洞悉了未来,因为未来也必将成为过去,而过去的转瞬又展现在未来,就像莫高窟前大泉河的水涨水落,杨槐树的冬枯夏荣。斗转星移,周而复始,一切都是轮回。我也仿佛看见石窟里的彩塑佛像一座座突然活动起来,神态各异,有的庄严、有的颔首、有的微笑,但无不摄人心魄。
正在我心旌摇荡之际,一阵轰鸣将我从思绪中惊醒,早前看到的那支摩托车队在莫高窟门口短暂停留后,转头绕过我所在的台地,沿着河谷边的小道继续往南行进。我这才注意到骑手们竟然都是些年近古稀的外国人,领头的老者一头金发被风扬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摩托车队在南面一公里外的谷口停下来,那里有一片平坦开阔的扇形冲积地,群山环抱,林草茂密。往上有一个二级台地,台地上依稀可见一座坍塌毁坏的土围子和一座有着莲花花瓣状塔尖的华塔。车队停下来之后,领头的老者和几个骑手攀上高地,一边环顾谷地,一边拿出一张地图似的纸片指指点点。
我正诧异间,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声轻声的呼唤,声音很奇特,仿佛是睡梦中的呓语。我回头一看,瞥见一个黑影,立在后面的石桥上,向我招了招手。但还没等我看清他的面容,黑影转身就跑,飞奔进入河谷边的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