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随其后,追进树林。在林中小径的拐角处,那个人停止了脚步。
我在离他两三米远处立住,一时还无法揣摩出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布莱恩先生”,他的声音飘忽不定,有点若即若离,像隔着一层幕布。他背对着我,似乎不想让我见到他的真容。
“我来找您是因为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他轻缓的语音中带着沉重。“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现在还没法向您详述,但这关乎到您的安危,以及人类的未来。”
我满怀疑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出声,等他继续讲下去。
“很快将会有人来找您,蛊惑您加入他们的阵营,参与他们的行动,请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话”,他的声音变得激动起来,继续说道:“他们的话听起来真实,实则虚伪,最后是要把一切陷入黑暗之中,万劫不复。”
“他们是谁?什么行动?”我更加纳闷,如坠云雾。
“撒旦的黑暗使者,他们想要阻止北极星计划”,他说道。“但....”,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打住了。
我心中一震,惊愕万分,面前的这个神秘人竟然知晓北极星计划和撒旦的反击,而且似乎未卜先知,肯定是大有来头。而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支支吾吾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我倍感疑惑。
“我暂时还无法透露更多讯息。但日后我们还会有机会再见。”他匆匆讲完,快步往前消失在拐角处。
我怔在原地,脑中思忖着他的话,心中疑窦丛生。过了一会儿我从树林中走出来,放眼四野,远处台地上的摩托车队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孑寥的华塔伴着流水,远远地立在河谷边缘。
正在此时,背包中的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老黄”,电话另一头传来小宇微弱的声音,“车队在大海道出事了。”
“遇到什么事了?你们在哪里?“我心中一惊,急切地问道。
“车队的人都失踪了,这里太邪乎了”,小宇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沮丧低落,“我在一个山谷中迷路了,车子也找不到了。”
“向导呢?”我满怀诧异,丝绸之路探险队每次出行都很谨慎,不熟悉的路线一般都会请有经验的本地向导。
“向导也失踪了”,小宇说道,“我们的向导老五非常专业,是敦煌越野圈老人,但....”后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
“你把位置报给我,我马上组织救援!”幸好小宇的卫星电话没有弄丢,在戈壁荒漠还能精确定位。
我知道孤身一人在大海道深处迷路意味着什么,来不及细想,我立即打电话给敦煌越野俱乐部的朋友,准备紧急救援,随后上车让司机一路狂奔,前往市区的接应点。
车子回到市区,沿着阳关西路开到党河口,远远就看见三辆越野车挂着沙漠旗停在路边。一见我的车靠近,领头的LC上马上跳下来两个人,前面皮肤黝黑、身材魁梧的大汉人称西北灰狼,是敦煌越野圈名人,驴友都尊称他“辉哥”。后面紧跟着的是一个维吾尔族女孩,短发齐耳,颈项上挂着一颗红褐色的宝石,宝石里的蟹形图案非常醒目。
我正要开口,辉哥大手一挥,“上车再说。”
两辆LC,一辆牧马人即刻启动,沿着阳关西路向西疾驰。
听我复述完小宇电话里所说的内容,辉哥一边将位置坐标输入GPS,一边自言自语道:“应该没那么巧吧....但按理说老五带队不会有这样的闪失啊....”
他嘀咕着,拿起对讲机,“大家都跟上,目标卡瓦拉克泉。”
“阿丹,我们带了多少补给?”他回头瞥了一眼维吾尔女孩。
“二十几个人加起来,可以撑两三天,但没有后勤车跟着,只能算垫垫饥了”,阿丹回应道。
我听出了一些端倪,辉哥担忧要打持久战,说明小宇所处的位置救援起来恐怕颇为棘手,心中更加忐忑起来。
“老黄,你的朋友们进入大海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目的?”辉哥问道。
“只是常规越野拉练而已”,我回答道。
“他们请老五做向导这事很奇怪”辉哥说道:“老五已经归隐多年,按理说不会接这样的活啊。”
“老五就是越野前辈裴老伯么?”阿丹问道。
“是的,裴家兄弟五人,他排行最小。老五一直在甘肃地矿局工作,从年轻时就开始在戈壁沙风餐露宿,做地质勘测研究,直到退休。可以说敦煌周边的无人区几乎没人比他更熟悉了。”
“那他退休后还玩越野吗?”阿丹好奇地问道。
“除了偶尔开上几趟车和朋友们玩玩,老五平时深居简出,几乎不在外露面,更不用说给别的车队当向导了,所以说这次实在有点不寻常。”辉哥扭头看了看我,脚下的油门一踩到底,越野车飞速超越旁边行驶的车辆,一路狂飙。
“辉哥,定位的位置是在大海道什么地方?”我禁不住想要一探究竟。
辉哥的面色突然凝重起来,说道:“那附近曾经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但....”,他欲言又止,“应该不会这么巧....我们到了再说。”
“什么很神秘的地方?”阿丹抢着问道。
辉哥犹豫了一下,慢慢吐出了三个字:“忘忧谷”。
我很难将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和大海道的凶险联系在一起,但接下来不管阿丹和我怎样旁敲侧击,辉哥没有再提及更多,似乎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不想透露太多以免额外增添我们的担忧。
三辆车过了玉门关,进入了大海道嘎顺戈壁。夜色渐浓,天地间朦胧一片,周边黑黢黢的深谷沟壑此起彼伏,就像大海中翻腾的巨浪,而我们的越野车就像一叶小舟,在辉哥娴熟的操纵下,在波谷浪尖颠簸前行。
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漂泊无助感,西伯利亚穿越以来的各种场景在内心涌起,过去与现在、真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在海面飘荡回旋。
对讲机里传来的呼声打破了车内的沉寂,原来后面一辆车被戈壁滩上的利石划破了轮胎。就着换胎的工夫,辉哥让大家原地休息,顺便补充能量。
趁着间隙,我沿着旁边的缓坡攀上了一个台地踱步,夜幕下层层叠叠的雅丹散布在苍茫无垠的戈壁瀚海中,在满天星光下显得神秘莫测。
“欢迎加入被抛弃者俱乐部”,台地上的黑暗里突然传出人声,让我大吃一惊。循着声音,我赫然发现前方依稀有个人影,屹立在远处。
“谁?”我全身毛骨悚然,直冒冷汗。
“同是天涯沦落人”,黑影回应道,“当我们试图脱去残破的外衣,却发现罪字已经刻在我们灵魂的铭牌上,被抛入深渊。”
我脑中一片茫然,不知他在说什么,立在原地呆若木鸡。
黑影突然轻笑了几声,转身朝我走了过来。我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但腿颤抖得厉害,想迈也迈不开了。
他在我面前停住了脚步,轻声说道:“别害怕,自己人。”
“你应该还不知道”,他压低声音:“你已经被分裂了,不幸的是现在的你成了罪性布莱恩的这一半,被抛弃在这个注定孤独无助的黑暗世界。”
我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但....这显然令人难以置信:难道说我就像索伦格当年在喀纳斯白湖碎石山分裂一样,“无罪的我”被剥离出来继续生活在原本的世界,而“带着罪性的我”则进入了现在这个新的平行世界?
“你是说北极星计划?”我不敢相信竟然这么快自己也成为了被筛选净化的对象。也就是说在另外一个平行世界里,我,另一个“我”,充满了良善的我,现在正在不同的地方,做着不同的事情,体味着不一样的人生?我的脑中一片混乱,恍如置身梦境。
“是的”,他说道:“我们都是被抛弃者,而这个世界也是将要被遗弃的世界,没有怜悯,更没有恩赐,注定到最后被烈火炙烤,被岩浆吞噬。”
“但我们不需要同病相怜,如果我们携起手来,靠自己的力量拯救这个悲惨的世界,可能尚有一线生机。”他的声音压抑着愤怒与悲壮,仿佛正一点一点地侵入我惶恐不安的思维间隙。
我不知所措,暗想着他的话语,一阵疾风刮过台地,将他紧紧包裹的衣襟吹起,硕大的斗篷里竟然空无一物,仿佛一个黑洞,又倘若裹着一团空气。
“黄哥,准备出发了!”阿丹的呼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飞也似地冲下台地,钻进越野车。
“刚才好像听到你在和谁说话?”阿丹将一瓶水递给我。
“喔....是我自言自语”,我用手拂着脸上的冷汗。
“在这荒无人烟的戈壁,想遇到熟人可是千年也等不到一回啊,这里只有野鬼偶尔想找人聊天解闷儿”,辉哥一边打趣,一边启动了引擎。
越野车又开始穿行在深谷沟壑之间,无边的暗夜笼罩着四野,车队像三条游荡在幽暗深海的小鱼,寻找着猎物,也可能是被寻找的猎物。
车内乐声渐渐响起,风沙、斜阳、戈壁、都裹在了岁月里;驼铃、行者、背影、慢慢消失在天际(1)。
就着微光,我瞥见车窗玻璃上的自己,从暗黑中浮现,像从另外一个世界探出头来,窥视着周围的一切。我突然想起下午在莫高窟门口小树林遇见的神秘人和他的话,心中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难道说刚才在台地上遇到的黑影就是那个神秘人所说的黑暗使者?!”
(1)喜多郎《Silk Roa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