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李玉芳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秋红身上,已经多少知道点当年姑娘家怀孕的处境了。据说当年在关东州,结了婚的女人卖大炕(卖淫)、当暗娼,没有多少人理会,甚至被说成是有本事,能挣来钱。这可能就是“笑贫不笑娼”的来源。可谁家未出嫁的女儿养了私孩子,会成为乡间最大的丑闻,顶风能臭八百里。再好的姑娘养了私生子,以后的命运也是一落千丈。体面的家庭是不会娶这种女人的,她们只能嫁给那些娶不上媳妇的穷光蛋、二流子或者残疾人,婚后还要受婆家和丈夫歧视,被周围人指指点点。所以,乡间姑娘未婚怀孕,都惊恐万状,跳井上吊的都有。不想死的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大门不迈二门不出,足月后秘密把孩子生下来,不等孩子叫一声就立即弄死,以后装成没事人,好高价出售。
母亲不属于以上类型,母亲知道自己怀孕后很坦然,甚至还有点高兴。她把这事告诉曹长顺,倒是曹长顺大吃一惊:啊?那可怎么好?
你怕什么,有了正好,咱就把他生下来。母亲说得很轻松。
这,这……你爹那里你怎么交代?
先不告诉他,等肚子大了,藏不住了,那时候他就只能答应让我嫁给你了。母亲李玉芳早已主意在胸。
怕……怕不那么容易吧?曹长顺觉得母亲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母亲想得确实简单了,她想:虎毒还不吃子呢,到时候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他能把我怎的?他就是再生气,他也是爹。
母亲李玉芳太低估姥爷了,她没有料到,一个把钱财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会比凶猛的老虎还毒。当姥爷知道女儿怀了家里长工的孩子,而且都快生了时,气得差点晕过去,但他很快就清醒了,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撵曹长顺走,毫无通融地命令曹长顺立即滚蛋。
曹长顺不走,他不放心挺着肚子的母亲李玉芳,为了母亲,曹长顺跪在地上哀求姥爷:当家的,玉芳已经快生了,求你别赶我走,让我留在这儿照顾她,我会拼命干活报答你,就是当牛当马也乐意,就是别让我走。
休想,你赶紧滚,再不滚我就到衙门里告你了。姥爷暴跳如雷。
母亲李玉芳也跪下哀求:爹,我求你了,你就留下他吧,留下他给你当儿子,给你养老送终。
姥爷一脚将母亲踢倒:混蛋,亏你说得出,一个穷光蛋想白捡我的家产,门都没有。又骂曹长顺:曹长顺,你这个穷小子,你真对不起我呀,你以为糟蹋我的闺女,你就能成为这个家里的人,就能捡去我的财产吗?你做梦吧。你立即给我滚,我不告你到衙门,就对得起你了。
曹长顺从地上站起来,扶起母亲李玉芳,然后对姥爷说:当家的,我曹长顺虽说穷,虽说是个孤儿,但我也有人格,绝没想使用那种下三烂手段捡你的财产,我和玉芳是真心好。我走也行,你把这些年我的工钱算给我,我马上走。
什么,我说你小子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你糟蹋了我的黄花闺女,以后连婆家都难找,还反过来向我要工钱,你那点工钱能换回我闺女的身价吗?姥爷冲曹长顺又是一通咆哮。
你不给工钱也行,但我得和玉芳一起走,我俩要饭一起要,要死也死一起。
你敢?你小子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你糟蹋我闺女,还要拐她走,看我不到衙门告你去。姥爷一听曹长顺要带母亲李玉芳走,急了,母亲真要走了,姥爷可就孤寡一人了。
母亲见老爹毫无回心转意的意思,知道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就回头劝说曹长顺快走,回山东老家去,不要管她。
曹长顺也明白,自己离了姥爷家,就成了身无分文的流浪汉,这冻天冻地的,自己尚且不知去哪落脚,去哪讨吃的,怎么能带上一个快要临盆的女人呢,刚才只不过是逼急了,才说的气话。
好,我走!曹长顺悲痛地望了泪流满面的母亲一眼,狠狠心走了。
这天半夜里,无法入睡的母亲李玉芳,正思念着曹长顺今晚不知睡在哪里,无铺无盖的怎么办,吃了饭没有,就听窗外有人轻轻用手指弹窗户纸,母亲知道是曹长顺来了,以往夜里曹长顺来找她,都用这个动作。
母亲李玉芳轻轻拉开窗扇,曹长顺跳了进来,二人压抑声音抱头哭泣,因为怕惊动睡在东屋的姥爷。
两个人哭了一会儿,母亲李玉芳才问曹长顺是怎么进来的?
跳墙,墙外不是有棵刺槐树吗,我蹬着那棵树跳上墙进来的,不看看你就走,我不放心。
你不用为我担心,爹总归是爹,他还能吃了我,倒是你让我担心,离开这里,你打算怎么办?
听你的,回老家,等我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回来接你和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好好生孩子。曹长顺抚摩着母亲李玉芳隆起的肚皮说。
二人都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但又都清楚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不是说话的时刻。母亲李玉芳一刻也不敢耽误,她迅速穿好衣裳下炕,听东屋姥爷打着呼噜,就进厨房为曹长顺包了包大饼子,又悄悄去厢房把曹长顺睡觉的被褥打成一个卷,把饼子和被卷都放到门口,这才回来说:早走晚走都得走,你还是早走吧,走晚了惊动俺爹就麻烦了。回老家找到住处就回来接我。走,我送你出去。
送走了曹长顺,母亲李玉芳回屋后心情轻松了不少,有了一包吃的,起码曹长顺几天要不到东西也不会饿肚子;有了那卷被褥,即使露宿野外也能挡挡风寒。她还乐观地想,等孩子生了,姥爷见到孩子就会亲了,姥爷一亲外孙,或许就会把曹长顺叫回来,那时他们一家就会和和美美一起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