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做手术一个人挂水最大的好处是,你会得到医生护士们的格外优待。虽然隔着大大的口罩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但是还是由衷地感受到了那种温暖。我很喜欢医院,那是一个让我觉得很安心的地方,信任值得信任的人,是一件特别快乐的事。
挂水的时候看了《熔炉》,一部让人很压抑的电影,我哭了,湿漉漉的口罩黏在脸上很不舒服。我甚至一边看一边下了去学手语的决心。我学过手语,军训的时候表演过手语操《感恩的心》。但是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那训练了无数次的表演有什么振奋人心的意义,如果那种整齐划一在领导眼中是一种美的话就另当别论。
教官教的时候还曾让我们蹲在太阳下暴晒半小时,反思父母的恩情。至今我都没有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因果关系。
暴晒的时候我哭了,不是因为受到了触动,是因为膝盖疼的受不了,脖子在太阳的暴晒下开始发红,经过汗水的腌渍后钻心的疼。我全神贯注在自己嘎嘎作响的膝盖上,根本没有什么心情去想《感恩的心》。
罚蹲是一件再常见不过的事,只要方阵中有一个人动一下,就会全体再加十分钟。我打心眼里反对这种教育,我知道我会被人骂娇气,可我真的觉得难以忍受。
如果我犯了错,我可以接受惩罚。可是别人犯了错,为什么我还是要受罚呢?这种“连坐”的惩罚方式不会让我更加热爱集体,只会诱发我的逃离。
但是这些和教官没有办法讲,皮肤晒得黝黑的她们坚定我们是一群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小王子,应该好好吃吃苦头才能学乖。我一边摇摇晃晃的蹲着,一边忍不住想起王小波关于“忆苦饭”的描述,想笑,汗水却迷住了眼睛。
我不喜欢体罚和挨饿的训练,这样的训练挑战着我最原始的本能。当你早上五点钟起床先跑步在吃饭的时候,你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会在唱军歌的时候扯开嗓子,尽管很清楚这样可以让自己早点吃饭就意味着别的营的同学会晚吃饭。但是饥饿不会允许你想太多,你会想野兽一样狼吞虎咽,感受着肚子被填饱的时候那一阵阵的饱足感。
军训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在和教官合照留恋,还有一些女孩流了眼泪,尽管她们中的很多人还曾经在背地里大骂过教官严厉得不近人情。我第一个爬上大巴,坐在后排角落的位置里,看着这感人肺腑的离别场景,神色漠然,像是一个局外人。
我无法认可和理解这种教育方式,体罚加挨饿,哪怕是牲畜都可以驯服,但如果这就是教育的全部,那么人类就不会发展出文明。如果真的有战争来临,我一定会为捍卫我的祖国赴汤蹈火,但是,一定要以这样一种方式吗?我觉得未必。
军训结束后我爸晚上请我吃了披萨,第二天我睡到了九点起床,整个脸都肿了一倍,像一个煮熟了的猪头。我爸妈吓得要死,去医院一看只是疲劳过度。虚惊一场后我又昏昏沉沉的睡去,那种感受一点都不好,不过那时的我有快乐的事可以想。
就是叶河。
军训集合的时候我总是第一个冲到楼下,努力踮起脚尖,望向男生的方阵,隔着高高低低的迷彩军帽,我触碰到了叶河含笑的眸子,就会高兴的会给他一个笑容,不管周围女生友好的打趣。每天吃完饭洗饭盒的时候,我也会蹭到叶河身边,抓紧时间说一会儿话,运气好的时候我们也会一起进宿舍楼,或者在饮水机旁边腻歪一会儿。
有一次夜巡结束,我们方阵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留了下来,叶河所属的方阵早就已经洗漱完毕回宿舍楼休息了。我百无聊赖地东张西望,看见宿舍楼处的窗帘被人拉开。一个高挑瘦削的影子站在那里,不是别人,是叶河。
那一瞬间,就好像全世界的灯火都被点亮了。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小心翼翼地点了脚尖,然后他向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他看到我了。我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依旧紧绷着,没过一会儿,他旁边来了几个朋友把他拽走了。
我看着那窗帘被猛地拉上,温柔的灯光刹那间湮灭,目力所及处只剩下了单调的灰色。
仿佛一个不吉利的预言。
但是那时候的我怎么会想到那么多呢。我以为,我和叶河,我的初恋,我第一个认真爱过的男孩子,会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到有一天七老八十的时候,拉着孙子孙女的手絮叨当年恋爱的往事时,还会相视一笑。
终是可望不可求,仿佛是一场梦,醒来很久还是很感动。呵。
军训的时候不可以吃零食,有机灵的女生提前带了好吃的好喝的,但是因为不熟悉,我没好意思要。我对糖唯一的希望,来源于宿舍楼一楼的自动贩卖机。一个老式的,只收零钱的古董,里面装满了我曾经不屑一顾当时却甘之如饴的可乐,雪碧,美年达,红牛,等等。只是教官不让买,白天专门有人看着。晚上自由活动的时候又会被那些住在一楼的人捷足先登。
于是某个失眠的夜晚,我拿着我机智的妈妈给我的一钱包零钱,溜了下楼。
凌晨两点的时候,整个宿舍楼都很安静。唯一的声音来自于那些晾在楼道里的湿衣服的滴水声。我投币进去,听见易拉罐落下时发出的空洞回音,想着我和叶河甜蜜的现在和渺远的未来。
寂寞纷沓而来。
用睡裙兜了一堆可乐雪碧,冰冷的易拉罐紧贴在小腹上让我打了一个冷战。好不容易驼上了三楼,舍长居然还没有睡。她是一个头发长长声音尖细的姑娘,对我们宿舍的卫生抓得特别严,自然无法得到大家的喜欢。平日里她也总是独来独往,不知为何,我和她相处得却算融洽。她对我很好,我不会不回应这种善意。
那个时候饮料算是一种奢侈品,我分给她一罐子,她婉拒后还是要了。尽管知道明天五点钟,也就是三个小时后,我又要起床训练,但是我却一点睡意都没有。征得了舍长的同意,我拿了一罐子雪碧,溜到了三楼的阳台上。
不为什么,只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夜真的好安静呀,街道上没有什么车,橘黄色的灯光晕染出一丝烟火气。对面似乎是一个企业大楼,黑洞洞的窗户像是没有生机的眼睛。远处时不时传来一声鸣笛,渺远到让人觉得不真切。我终于开始想爸妈了,想他们送我上大巴时强撑的笑意。我开始想汉子,这家伙没有和我上同一所高中,这个时候该是在干什么呢?我开始想叶河,再见他还要再等四个小时。之后我们不在一个班了,要如何继续呢?
高中的我,未来又该怎么走?初中的时候一门心思准备中考,那时候的日子忙碌却简单,因为目标明确。可是高中,是出国,还是保送,还是高考?想做什么职业?走爸妈的老路,还是追求自己的爱好?
我没有明确的答案,只感受到了夏日夜晚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寒意。
我其实是一个害怕集体生活的人,尤其是军训,总是能把你连底裤都扒干净。
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洗澡只有五分钟,从第一个人进去开始算。
那时我还留着及腰的长发,每天洗头都是一件痛苦的事。到点了之后不管你有没有穿衣服,身上的泡沫有没有洗干净,教官都会吹着哨子把你往外赶。女生的内衣,胸罩,带血的卫生巾,在潮湿的澡堂里氤氲出迷离的气息。
每个水龙头之间没有帘子隔开,如果你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欣赏到同龄人环肥燕瘦的裸体。不要以为我有这个变态爱好,事实上,我从来就没有在陌生人面前裸露过自己的身体。
可是这个时候,羞耻心都遥不可及,有的时候我甚至都抢不到水龙头,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在干净的清水下洗去一天的臭汗。
终于有一次,我好不容易抢了一个水龙头,把自己的东西放在了架子上,低头捡了一个梳子,再抬头时,我的东西已经被仍在了地下,内衣内裤被淋得透湿,一个女生滑溜溜的身体紧贴着我,她几乎是在吼着:“我和你一起洗好不好!”
我甚至都没法说出“我是先来的”这句话,因为水龙头握在她手上,她一个不乐意说不定我连澡都没得洗。这个时候出去找空位也显然不现实,我只好点头。
那个女生胡乱地把水龙头对着我一顿扫射,我也顾忌不得什么,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收拾干净,狼狈不堪地走了出去。
洗完澡还不能直接回宿舍,要回外头站着,等所有人都洗好才行。身上的水来不及擦干,胸罩根本来不及穿,我只能草草罩上睡裙,裹着毛巾毯,捂着自己的重点部位,在夜风里瑟瑟发抖。长长的湿发紧贴着衣服,一滴一滴往下滴水。
回宿舍之后又是一场兵荒马乱,两百个人抢四十个水龙头,完成洗脸刷牙,卸防晒霜,擦干头发,护肤等一系列操作。很多女生来不及洗干净头发,往往要凌晨三四点提前起来洗。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防晒霜要提前二十分钟擦,更不知道要用洗面奶卸妆,我甚至连洗面奶都没有,所以第二天就晒伤了。中午洗饭盒的时候和叶河说了,第二天,他在男女宿舍的隔门角落里塞进来一包东西。
洗面奶和芦荟胶。
上面都写着他的名字,拿回宿舍的时候,我被一群女生围观了。她们高呼着“好甜”“99”的时候,怂恿着我也做什么回礼。
我红着脸,任由她们打开那芦荟胶,一人挖了一点。心里则想着怎么回馈这份心意。
如果可以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会怜悯而焦急地看着那个一脸幸福甜蜜的自己。
如果有如果,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