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次日清晨便去司礼监领文渊阁腰牌。陈洪不在,只滕祥和孟冲。滕祥未正眼看我,只在桌上乱翻着书籍。孟冲冲我阴森一笑,拿出一块腰牌。
我忙接过,笑嘻嘻道:“今日怎地不见陈公公?”滕祥冷哼一声,孟冲道:“你莫不是以为这是升迁?”
我忙道:“陈公公昨日说是高阁老亲提的,奴婢惶恐,所以想寻陈公公细问。”
腾翔重重合上书,对我喝道:“要你去哪里还有你置喙的道理?”
我忙道不敢。
孟冲笑眯眯道:“在这宫里一日,你还是归司礼监调配。高阁老想要你如何,三皇子又能怎样?”
我眨着眼道:“三皇子自然是听高阁老教诲。”
我客套了一番又问候了一番陈洪,便领了腰牌去了文渊阁。
向文渊阁门口小厮亮了腰牌,他也不细看,直带我入了文渊阁。
我这是第一次进这文渊阁。以往直庐简陋狭促,这文渊阁中却大不相同。进了门便对上孔圣人与孔门四配塑像,令人望而生畏。小厮引我去阁西制敕房,连了三间卷棚,里头似都是内阁阁老,以处各官书办,而阁制始备。其职掌入内阁,预机务,出纳帝命,率遵祖宪,奉陈规诲,献告谟猷,点简题奏,拟议批答,以备顾问,平庶政。
我隐约在第一间瞧见了李春芳。走至第二间门户大开,里头郭朴和几个人似在争辩些什么。小厮带我到了第三间门前,门户紧闭。
小厮敲了敲门道:“高阁老,人来了。
门里传了声“她自己进来。”小厮便退了下去。
我有些忐忑,整了整衣衫,轻轻推了门。
门口正对一张长案几,从屋东一直延伸到屋西,案上卷宗书籍杂乱堆叠,中间又横七竖八夹了好几种样式的笔架砚台,张居正正埋头案上。屋内四面墙全是书架,架上书籍错杂拥挤,每隔一步书下压着段布条子,上面备注着字,有些布条上的字还被翻在了后面。徐阶立在书架旁皱眉翻阅,茶壶扔在脚边。整间屋子除了书卷纸张没有别的装饰。
高拱坐在案边,对我道:“识字么?”
我见第一句竟是这,低头回道:“不识。”
高拱若有似无瞟了徐阶一边,笑道:“不识字总来文渊阁徘徊,这里有你师傅?”
我总共也就最近来了两次,还是在门口。到底是被他知道了,也不知是文渊阁的人告诉他,还是三个太监嚼的舌根,要是三个太监的话,应该早直接对我施刑了。我回道:“只是顺路在阁外看了两眼。”
高拱摇了摇头,笑道:“你不识字来这属实无用。可你在内宫,我又怕你蛊惑陛下。我见三皇子还对你十分依赖。滕祥孟冲对你厌恶至极,文渊阁里倒有人喜欢你。你这奴婢有趣。”
说到此处又看了看徐阶,徐阶合上书轻笑道:“头几年在直庐看她还算机灵,如今也有几年未见了。”
高拱佯装惊讶道:“竟几年未见了?那我倒是为二位做了件好事呢。”又看向张居正道:“叔大前几天在阁外与她会面,说她鲍螺做的好,又送了她个人。我想徐阁老与叔大良师诤友,应是二位共同的意思。加之这奴婢在内宫三番四次受刑,我再不出手,她怕是没命做鲍螺了。”
张居正本低头写划,听到受刑一节,顿了顿笔,抬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头道:“文渊阁不许擅入,她跑来两次,受刑也不奇怪了。”
言语中的淡然,仿佛我与寻常奴婢一般,与他不相熟。
徐阶却急了,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伸出手又缩了回去,殷切道:“受了什么刑?所为何事?何人所罚啊?”
我还未答,高拱笑道:“挑唆皇后与陛下嫌隙,皇后遭移宫。这般手笔也足够进文渊阁了。”
徐阶愣了愣,回身问道高拱:“若如此,打死也不为过,怎么还留她活到如今?”
高拱靠在椅背上,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道:“这奴婢诡辩,让滕祥摸不到实据无法定罪。她还要跟皇后当面对质呢。”
张居正嗤笑了一声,对高拱道:“既然如此,她能大摇大摆进文渊阁是因滕祥现在信了佛?”
高拱道:“既然无证便是无罪。杀一无罪非仁也。她想再做什么,在我眼皮底做罢。”
张居正也不接话,起身向身后书架翻弄,似是对我这边没什么兴趣。
徐阶道:“定是她年纪小口无遮拦,若说她蓄意挑唆,我看她还没这般城府。”说罢又看向我道:“来这当差了,以后少说话多做事。”
我福了福,徐阶对高拱、张居正道:“我去寻子实。”夹着书便出去了。
待徐阶走远,高拱冷笑一声,对我道:“你以后便在这屋,既不识字便洒扫吧。整理书籍你也整不明白。”
我应了便走向屋边开始拾掇起来。高拱目光始终在我与张居正之间徘徊,半响道:“我记得你是景王的人?”
我低着头收拾着,回了声是。
高拱又道:“又给严世藩通传消息?”
我心底苦笑,又应了是。
高拱似无意般看着张居正,却是问我道:“你后来又被徐阁老收买,指认景王严世藩勾结?”
我停了手里的活计,怯懦向高拱拜道:“并非收买,是奴婢弃暗投明了。”
高拱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抚掌大笑道:“你这三姓家奴知何为暗何为明?装出左右逢源的样子,却以别人对你的信任作出卖的筹码与另一方得到好处。背信弃义倒被你给覆上了冠冕堂皇的正义名头。”他摇了摇头叹道:“小人比而不周。”
他这话像是说我,却不时看向张居正。张居正面色平静翻阅书籍。待他说完,张居正回头看他笑道:“肃卿既然厌烦她,就把她打发回去算了。”
高拱冷眼看向我,我正巧对上他的眼神,被他盯住整个人惊得一震。高拱生的额大鼻尖,神充腮陷,整张脸上丰下削,看起来刻薄高傲。张居正要我进这文渊阁,进了文渊阁又说这般推我出去的话,还要我自己往回圆,我低头对高拱道:“奴婢也只是个洒扫奴婢,在内宫也只是伺候三皇子起居。若真得到什么靠山好处,怎会让滕公公罚了几回。”
高拱怒瞪我,恨道:“你若不是三皇子身边人,滕祥早给你打死都罢了。留你这种人在三皇子身边将来都是祸患。你便在这文渊阁,我把你送到你主人身边,我看你们还能作出什么来。”说罢自己甩门而去。
张居正看了看他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我,冲我一笑。
我记得以前在直庐时,高拱对张居正十分友善的,甚至还带着点敬重。也不知这几年发生了什么,高拱对我话里话外皆是指桑骂槐。
几日后胡应嘉弹上疏劾杨博贬斥言官,包庇同乡。
高拱在文渊阁大怒,指着徐阶鼻子直斥徐阶面慈心狠,诬陷忠良。我这刚进文渊阁没几日,便见识这等场面,饱读诗书的阁老们撸袖子抄家伙,如市井泼皮般在孔圣象下争执不休。
徐阶面红耳赤,声音发颤,却仍强装平静道:“每有言官弹劾一次,若不遂你的意便是我指使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高拱高声打断道:“徐阁老言重了!不知是谁不遂谁的意,杨博才有了此等罪过。”
李春芳站在两人当中,劝道:“肃卿误会了。”
郭朴站在高拱身后道:“朝堂之事若掺和私怨与党派,那这朝堂还有何公道可言?”
徐阶脸色涨红,却摇了摇头,陈以勤向前一步道:“既然提到党派,那郭次辅现在不也是站了队么?难道言论真可由一人所指?难道御史都听命于谁?”
陈以勤原与高拱同为这一位的讲官,为王师九年。名气虽无高拱大,但与这一位的情分还是有的。这一位登基后便任命他为礼部尚书,入阁为宰辅。陈以勤虽与高拱同在潜邸九年,却和高拱日久生恨极为不合。
李春芳又上前劝道:“逸甫误会了误会了。”
郭朴冷眼看着陈以勤道:“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徐阶闭目许久,听郭朴这句睁了眼,眼里带着怒火语气却平静道:“陛下要内阁决议此事,不是要我们吵的,我...”
“那便公事公办,”高拱再次打断道:“胡应嘉属吏科给事中,为何事前事中都不曾提出异议,现下京察已然结束,他这时站出来对京察不合理提出弹劾,该罢免该降级的都已下了定论。他这般行事既不像为了被罢免的官员正名,又不像是为陛下。倒像一心狩猎杨博的。”
徐阶被打断便不再说话,陈以勤见徐阶只低头不作声,怒向高拱道:“胡应嘉是否行事不合规矩,事后再判或是渎职论处,现如今要决议的不是杨博是否徇私舞弊吗?”
郭朴道:“追溯起因,胡应嘉动机不衷,似被人指使...”说到此瞟了徐阶一眼,徐阶只装未见,郭朴接着道:“内阁何时起,要若以小人言论度君子行事了?难不成如今新朝我们成了闲散人成日与这个奴婢搭话,陪那个居心叵测的谈公道?”
我见这话冲我来了,慌了慌,悄悄四周看看,倒无人在意我。似乎都不知“与这奴婢搭话”是确有其事,都以为只是个比喻。我悄悄往后又退了退,恰巧看见张居正在人堆中看着我戏谑一笑。从始至终张居正都在这当中不发一言,连李春芳都出来劝了好几回了,他倒是置身事外。
陈以勤气急,冲上前抓着郭朴前襟,众人见状忙给二人拉扯开,陈以勤厉声道:“弹劾之人不查,先污上奏之人动机,我倒想知道何谓不衷?衷与不衷是言语间便能定论的?”
郭朴被陈以勤这一抓一个踉跄,有小厮上前扶住,郭朴颤巍巍整了整衣襟,想张口说点什么,往陈以勤那指了指,又噎了下去。
那郭朴周边一群人拉着,这番话说完自己也是上气不接下气,两个白头老翁隔着人堆气喘吁吁怒目而对。李春芳这边劝完那边劝着。
高拱不理,推开李春芳向徐阶道:“杨博如今已上疏请求休仕,徐阁老认为此事应如何处理?”
徐阶未有犹豫道:“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我记得这话是当年在直庐挂的横幅。
高拱冷笑一声,道:“杨博休仕陛下已驳回了。”
徐阶环顾四下,对众人笑着道:“陛下做陛下的决议,臣子做臣子的决议。这本天经地义。杨博文经武纬,天下倚以安者。陛下自然爱惜。”
李春芳忙附和道:“惟约当之无愧。”
高拱盯着徐阶,缓缓道:“徐阁老口中文经武纬,徐阁老的同乡胡应嘉却道狗彘不若。敢问徐阁老,污蔑能臣该如何处置?”
徐阶低头不语,陈以勤那边却炸了锅,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扒拉开身边众人,径直走到高拱面前,怒道:“你的意思是杨博上疏休仕被驳回,便已是无罪自证。倒是胡应嘉倾害了忠臣?”
高拱还未开口,徐阶却道:“作为吏科给事中,京察结束弹劾主事,属实不合理。”
陈以勤闻言不可置信,往后退了一步,张居正不知何时站在陈以勤身后,扶着陈以勤道:“不错,胡应嘉居心可疑。”
这回换我愣了,不是你要胡应嘉弹劾杨博的吗?难道真应了我开始说的,张居正和胡应嘉有仇?要借高拱之手拔掉胡应嘉?高拱早几年在直庐就已指胡应嘉是徐阶的人了。所以张居正现在已和高拱穿了一条裤子,联手对付徐阶了?
陈以勤气得几近昏厥,指了指张居正,又想指徐阶,手伸在半路又觉得不妥,硬生生顿住,重重叹了口气。
徐阶低头许久,此刻抬头对高拱道:“肃卿所言有理,按肃卿的意思吧。”
高拱对徐阶微微一揖,又看了眼陈以勤,冷笑一声进了阁西间。
随着高拱离场,这内阁的骂架也就散了局。徐阶与李春芳扶着陈以勤也去了阁西,只留张居正站在原地,久久望着那孔圣人的塑像。
我心中的疑问,想和他问个仔细,但来往人众多,不便人前与他搭话。
暮色时分,张居正来边房扔了套小厮衣服给我,要我换上与他出去一趟。我一头雾水换上,便随他出了宫。
到宫外他乘着大轿在轿中小憩。我在轿外走得腿疼。沿路灯光处处,夜色遮住了破败,看起来倒似太平盛世。
到一书斋处停了轿,张居正掀帘而出,对我道:“你不懂的,今晚便都懂了。”
这话倒让我想到了别处,脸上一红。
他也未看我,迈步走进书斋。
我随他进了书斋,书斋里乌压压坐满了人,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在座上讲座。
我们进来无人注意到,都专心听座上这人讲课。
我细看座上这人,面色蜡黄眉眼淡然让人记不住长相,放进人群中便被淹没了一般。
张居正像在找什么人,环顾一番拉我席地而坐,悄声对我道:“这是聚和堂何心隐开堂讲学。”
我也不知聚和堂是个药房,还是这何心隐是个大夫,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何心隐在上方侃侃而谈,张居正始终若有所思心不在焉,我倒听着这何心隐说的文成公的故事津津有味。
何心隐说到文成公游览雪窦山时,张居正双眸一亮,聚精会神听了起来。
何心隐声音沙哑低沉,垂着眼仿若入定,缓缓讲述文成公的经历:“雪窦山千丈岩,正如其名岩高千丈,仰头望去瀑布宛如银河倾落,自峭壁奔腾而来。周遭瀑声轰鸣,水雾漫天。旁人都为这景色气势所震撼。”
我只听闻过瀑布,从未见过。在何心隐的形容中,我想象这千丈岩的瀑布,便是那“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场面吧。心中倒有了几分向往,也想去看一看。
“旁人都为这景色气势所震撼,唯文成公仿若融入其中,化为瀑布中一滴水珠。以心之空灵体会静亦定,动亦定。”
何心隐说到此停了停,似是此处需要听者自行思考。我偷偷四下望了望,倒是各个都作沉思状。张居正低着头却目光炯炯。
何心隐接着道:“千丈岩瀑布由上而下,倾虹贯出气势迫人,这势让所见之人无不感叹。但为之所动,是已被所见所感左右。既有所感,必有所困。心若不静,不能定见,便受其扰。”
这一番说下来我便听不懂了,我看了眼张居正,仍是聚精会神伺机而动的样子,心中奇怪他想做什么,更无心听何心隐这番云里雾里的话。
“万物自有不可扭转之定律,顺势而为之,才能不为其所动。与其逆势,不如与势合一,顺势而行。”
何心隐说到此,张居正突然站起来先向何心隐作了一揖,恭敬问道:“所谓顺势,可只指动中求静,静中存心?”
何心隐不假思索,答道:“以静致静,只是暂时的安定,表面的宁静。是虚假之静。心中所动是不会化去,反而会渐渐滋长,最终反噬爆发。”
张居正听罢似陷了进去,带着茫然问道:“即是势来则应,势去则静?虽有智慧,不如乘势?”
何心隐淡然一笑,对座下众人道:“静非无为而成,势非不动而变。乘势不如待势;待势不如造势。”
此时窗外吹进一阵微风,给书斋内拥挤闷热带来了片刻凉爽。何心隐胡子随风飘了飘又低垂下去。他含笑道:“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张居正不解道:“势如破竹,风若惊涛,却不退反进?”
何心隐合了眼,本就淡薄的五官仿佛在脸上隐了去,他静静道:“天下事虽万变,吾辈所以应之。借势可作,造势亦可。随机而动,势已迫睫风已凛冽,与其坐等恶化,何不主动出击?”
张居正听完恍然大悟,重重向何心隐拜了拜,坐了下来。
何心隐点了点头,继续讲起了文成公的故事。张居正再不发一言,我瞧他装着在听,实则心不在焉。
直至深夜,烛火晃动中这位何心隐先生有些疲惫,向众人结了课,大家纷纷起身送别了何心隐。
何心隐走后屋内人也渐渐散去。我与张居正来得晚坐在最外边,走时也是最先出来的。
出了门张居正却不走,站在门外看着夜空向我问道:“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我随他向天空望去,只觉夜幕压顶下沉,将我罩在这无尽黑暗之下。想起刚听何心隐所说,为所见所动,是心不能静。
我用手指着南边那边夜空道:“想去那里。”
张居正看向我,双眼清澈又深不见底:“你想去荆邑。”
我与他对视,却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失落,刚想说话自身后传来一声“叔大。”
我忙低头侧身让到一旁,张居正惊讶笑道:“几位也来了?我竟未瞧见你们。”说着几人便互相礼了礼,等见到几人身后出来一花白发老头,张居正忙收了笑,郑重对这老头拜了拜。
我在内阁从未见过这个老头,料着他都不能入阁,品级应该是低于张居正的。可张居正却对他如此恭敬,不禁多看了这老头两眼。见他面圆五官小,胡子遮住了整张嘴,一开口就像胡子中分了道纹。
这老头道:“我们倒是看见你了,那几个问题也正是我所惑。何先生解答犹如醍醐灌顶。”
张居正不解道:“欧阳老先生也为势所困?”
其中一人道:“如今朝中...何人不为势所困?今日还听闻陛下要罢免胡应嘉。”
“子吉莫在此地妄言...”张居正打断,又四下望了望道:“幸亏此地只有你我,欧阳大人,胡大人,陈大人。”
那欧阳老头冷哼一声:“叔大今日的讲学白听了,如此瞻前顾后,难怪能让人能在内阁中如此猖狂。”
张居正面露愧色,向欧阳拜道:“晚辈资历浅,学的还远不够。”
欧阳严厉道:“你欠缺的不是资历,你浅在不从心!这般年纪正是奋勇之时,盛年不重来,及时当勉励。你却持志如心痛...”说到此叹了口气。
另一人劝道:“此地确实不应论国事,今日何先生讲学受益匪浅,正巧几位志同道合又意犹未尽,不如换地小酌几杯?”
这几人齐声赞同,张居正却道:“我虽想去,奈何明早还有事...”
那个叫子吉的道:“国丧期间,叔大又在文渊阁中,别难为他了。”
张居正又对几人拜了拜,一番寒暄目送他们离去。
待几人走远,张居正收了那副恭谨模样,嘴角带着狡黠的笑。
我扶他上了轿,喊了声起轿,他把轿帘一掀,问道:“你为何不上来?我不说今夜让你全懂吗?
我面露尴尬看了看轿夫,这四个轿夫倒见怪不怪,面无表情也不看我也不起轿。
我打心底觉得这“懂”,不是我误会,是真的龌龊事。
我僵在那里不动,伸手抓过我胳膊往轿里拽,我被拉住撞在轿沿闷哼一声。
他见我碰着就停了手,似有些不高兴。
我自认识他起,还未见他生过气,虽是夜里但这街上拉扯也不好看,我咬了咬牙,自己钻进了轿子。
他本阴沉的脸即刻破了冰,带着得逞的笑意说了声“起轿”。
我坐在轿里浑身不自在,他朝我笑道:“我又不吃人,你要离得那么远?”
说着不知从哪掏出瓶酒,打开闻了闻,皱眉道:“不好。”
我又往边缘挪了挪,道:“国丧期先生也饮酒吗?”
他也不答,喝了一口道:“你这几日在文渊阁总鬼祟看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吧。”
原来是这样的“懂”。我松了口气,调整了下刚才防卫的姿势,问道:“先生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他又喝了两口,看了看瓶身,皱着眉将瓶中酒一饮而尽,才对我道:“是病革临绝之时,续命之人。”说罢也不看我,兀自又找酒去了。
我看他也不想回答我了。只感问完和没问一样,更显自己无知。
这几日在文渊阁,听到的杨博与月夜所述相同,确实是个好官。他却要胡应嘉弹劾,胡应嘉如今又要被革职。胡应嘉与徐阶又是同乡。难道他要除的本就是胡应嘉?那徐阁老方岂不是少了一员文官大将?可冷眼见文渊阁里高拱对他的态度,已不是在直庐时那般敬重,甚至冷嘲热讽颇有敌意。这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又问道:“先生今日在书斋所问,是故意引何先生说...”
我还未说完,他便打断道:“何先生?他算什么先生?”言语中不屑之意十足。和他在书斋中那恭敬模样仿若两人。“他们那套不过是用来约束他人的道德准则,这世上所谓圣人,是批判打击与自己思想相悖时推出来的榜样。他们说的即理,做的即道。以圣人之饵,钓天下悠悠众口之赞同。你可以信,因为确实有些道理。你也可以唾弃,因为即为人,便不可能做到。”
我想我有点明白他意思,也不全明白,只得装明白接着问道:“何...何心隐所答我虽听不明白,但那几位大人想必有所受益。先生是想让这几位大人做什么?”
他又摸出一瓶酒,与刚才那瓶不同,他小口细品了起来,轻描淡写道:“我没让他们做什么,他们做什么也是从心罢了。”
这番言语煽动,还说他没让做什么。张居正这人比我还能演。
我心底如此想着,嘴上却说道:“先生何必亲自来,若他们真做了什么,传出去与先生今日在此会过...”
他笑道:“我说了什么么?”又晃了晃酒瓶,道:“都是何心隐说的。”
我虽有千般疑虑,但这些到底也与我无关,莫说内阁谁说了算,我出来找他本就不是为了欣赏他们那些权谋心术。身上杖痕犹在,翊钧还是三皇子,那三个太监还在宫里官运亨通呢。
我顿了顿,道:“我不懂先生所做的事,也知道先生对我的事不爱听,但我来文渊阁并非为了只给自己寻个安身之地,”我暗中端详他脸色,似是没有不耐烦。便接着道:“李嫔和三皇子还在内宫岌岌可危,三个太监仍旧狐假虎威,我却在这宫外听文成公游历...”
他似乎是心情大好,不像以往直接摆手让我别说,却顺着我问道:“是受了刑恨那三个太监么?”
我点了点头。
他笑道:“你现在何种根基?想螳臂当车?”
我忙道“我知道。”
他喝了口酒道:“胡应嘉被罢免,肃卿便败了。肃卿败了,三个太监便没了内阁支持,届时你在内宫还怕动不了他们?若还动不了,那你也不配恨了。”
我道:“且不说高阁老如今未败。便是败了,他们还有陛下啊。”
他道:“所以你现在只能恨着,或求于我?”他不舍得看着喝光的酒壶,缓缓道:“我又为何要与三个太监为敌?因你受刑?”言毕哼笑一声。
我被这种轻蔑的感觉从头罩到脚,以往也没被谁看重过,但他嘴里说出这番话,我却觉得难以接受。我心底叹笑,是我自以为是了。
他接着说道:“我知道你恨极。”说到这看向了我,微醺的神色目光却坚定清晰“你恨也只能先恨着。你足够能忍,但你还要足够能等。等到你可以与之抗衡的那一天。”
说到后面他已不再看我,声音越来越小,已不知他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我想我是能等的,我与高拱本无怨,还不至于为他几句冷言冷语便希望他倒台,但若这是拔掉这三个太监的前提,我是无妨再等一等。
张居正虽然话说的难听,但也不是全无道理。我两本无多深交情,我也不是他宗亲妾氏,他堂堂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为什么要去帮我斗太监。
我之所以要忍,要等,还是我自己不够强。三人除了陈洪,那两人都是土埋了半截,我再不济也能忍到他们老,等到他们卸权,到时候慢慢收拾他们。想到此突然觉得自己希望满怀。
正想着,突然停了轿。轿夫在外说道:“大人,到了。”
到了哪我也不知,我自己寻思这一会功夫,他已又下肚两瓶,现下正伏在座上,看样子让他自己行动是不能了。我只好搀着他下轿,轿中拥挤,我和他碰这撞那总算给他扶了下来。
他下轿也不走,回头看了眼轿子突然喝了一声道:“太小!”
这孩子般的样子,我不禁想笑,旁边府门一开,出来个妇人,连着四五个姬妾,口中唤着“大人可回来了。”一边环佩叮当碎步向他奔来。
我知今日是回不了宫了,倒没想给我带到他府上了。
我料着前头这个妇人应是他夫人,向她拜了去。又向那四五个姬妾拜了拜。
几个姬妾都去扶张居正去了,却是夫人忙扶起我,上下打量一番问道:“姑娘是宫里出来的吧?”
她体态丰腴,方脸看起来是个刚毅的人,却生得一双俏皮圆眼,眼角有几缕淡淡的皱纹,眼中却带着未经风霜的清澄目光。
我应了是。她便欢喜得上前拉着我的手,道:“我早和他说带个宫里人给我见见,我都没进过宫。今日可算见着了,还是这样年轻的。”
我在深宫久了,倒没觉得宫里人比宫外人多镀层金。我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得任由她打量。那几个姬妾倒不在意我,已经围成一圈把张居正搀进府里了。
她看了半响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凑得更近问道:“姑娘今夜是跟先生一屋还是...”
我登时涨红了脸,忙道:“我是个奴婢。”想说句夫人误会了,又觉得她这言语不像是张居正夫人,怕叫错了。
她眉欢眼笑道:“有什么害臊的?这不是常事吗?”
我想着内阁阁老府前,半夜讨论这种事情,这妇人给我梦回妓寨的感觉。
她见我不做声,又道:“只是奴婢怎会带你来家中的?必不是奴婢那么简单。”
我只得低头严肃道:“确是文渊阁的奴婢。与先生一道听了讲学太晚了,先生又喝了酒,也没安排我的着落。”
她呆了呆,忙道:“是我唐突了。我是他的夫人,姑娘请。”
倒真是夫人。我以往就总觉得张居正轻佻,这夫人比他还豪放些。心底好笑,随了她进了府。
府中不似詹仰庇那般寒酸,倒和胡应嘉府差不多,一副官僚府邸的样子。可我总觉得不对,不像他的住处。他应该住着雅间,花鸟山水簇拥,泼墨字画环绕。
顾氏把我引到客房,一副要与我秉烛夜谈的架势。我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她只好作罢。临去还问我饿不饿,随时唤她。
我见府上下人不多,姬妾倒不少。想来做什么她们都是自给自足。我是万万不敢劳烦张夫人半夜给我做宵夜的。对她千恩万谢熄了灯。
我六年未曾在宫外过夜,竟有些兴奋的睡不着。
我轻手轻脚下了地,推开纸窗向外望去,院中黑漆漆一片。又抬头望了望,京城疏星淡月夜色昏暗。我想荆邑处应是皓月当空万家灯火。
次日一早张居正醒了便急着去文渊阁,早饭也不肯用,在一众姬妾簇拥下带我出了府。顾氏还叫我常回来。
张居正在轿内奇道:“她是以为你与我?”
我在轿外不吱声。
他笑道:“她就该做媒婆,放在家里可惜了。”
如此这般回了宫,我已许久未进启祥宫,心里惦记翊钧月夜,也担忧三个太监又寻了什么麻烦给他们。便跟张居正告了两日假,他痛快应了。
进了启祥宫,翊钧手里拿着小树枝,正在抽打云祥。孩子手劲虽小,那树枝也柔韧,但抽在云祥脸上却是条条血迹,云祥也不躲,像不知痛般笑盈盈地接着。
树枝鞭挞在皮肉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月夜就在殿内静静看着,倒像翊钧在玩什么寻常游戏。冯保站在翊钧身后陪笑,还替翊钧数着多少下。
我上前一把夺过树枝,翊钧也不恼,看见我眉开眼笑呼喊道:“姑姑回来啦姑姑回来啦!”边喊边抱住我的腿,大眼睛一闪一闪。
我本想严厉制止,见翊钧这模样也严厉不起来了。
扔了树枝抱起翊钧,对他道:“这打人的游戏不好玩,以后别玩了。”
翊钧道:“好玩,云祥也爱玩。”
云祥跪在地上,闻言对我道:“不打紧,不疼的。”
我见他刚才一声也没喊,却是满面枝条血迹,不忍道:“你快下去看看吧。”
云祥看了看翊钧,翊钧不理他,又看了看月夜,月夜微微颔首。这才下去。
待他走了我对冯保道:“翊钧小,你也不拦着的?”
冯保有些为难,半响犹豫道:“这人本也不知是不是司礼监的眼线,我劝不劝...”
我听闻司礼监,倒觉得这树枝还是细了些,但云祥毕竟也不是那三个人。
叹了口气道:“既然不知是不是,何必这么对他。若真是他再怎样也不迟。”
月夜在殿内道:“你回来也不快来拜我,跟他们说个没完,是等我出去拜你吗?”
我笑着把翊钧给冯保抱着,看来冯保与翊钧最近相处得很好,翊钧对他倒不像云祥那般排斥,勾着冯保的脖子看我进了殿。
我大礼拜向月夜。
月夜嫣然一笑,对殿内奴婢道:“你们都出去陪三皇子玩。”
待人都下去了,她起身拉我坐下,给我倒了杯茶道:“我这回礼数可周全了?”
我笑着接过道“很好。”
她坐在我身旁道:“你今日有空回来了?能待多久?”
我想了想道:“应一两日便回文渊阁。”
月夜道:“那还是紧迫些,我先与你说了吧。”她收了笑接着道:“这几日不知为何,高拱屡见陛下,搅得陛下那纵情声色的功夫都没有了。这本是好事,可高拱这般之后,滕祥那三人气焰更加嚣张起来。以前唤冯保去司礼监还背着我,最近直当着我面召唤冯保。这冯保...到底可信任吗?”
我看向院中正蹲在地上和众人陪翊钧玩的冯保,脸上带着以前没见过的笑,那么无聊的游戏,他倒是乐在其中的样子,看起来倒像真心喜欢翊钧。
我唤道:“冯保。”
冯保闻声站起来看向我,我示意他进来。他蹲下对翊钧说了些什么,又擦了擦翊钧额头,这才进来。
我道:“司礼监找你都说什么,你没和娘娘交代吗?”
冯保回身看了眼院子,低声道:“娘娘未来问,我想躲着众人,也寻不到单独和娘娘对话的机会。”
我道:“今日只当我回来问你三皇子的近况,这种话有什么不好编的。难不成启祥宫里你与娘娘还能策划出谋反来。越躲倒越可疑。”
冯保面露难色道:“倒是如此...”
月夜冷淡打断道:“这不怪他,本是我不信他。也不想问他。”
冯保低头不敢言语。
我道:“司礼监到底找你干什么?”
冯保道:“他们让我来三皇子身边,本就是让我盯着李嫔娘娘与三皇子的。陛下刚登基时,他们便到处寻人用药,想让新宠诞嗣。不知为何他们对李嫔娘娘...”
月夜脸色愈发阴沉,冯保倒不敢说下去了。
月夜道:“无妨。什么言语我多少也知道些。他们向来不敬我。”
冯保道:“他们说景王贱婢之子立储是天方夜谭。”
月夜赫然而怒,压抑着声音咬牙切齿道:“皇嗣也敢称是贱婢之子,我要是告之陛下他们该如何?”
我道:“告之无用。”
月夜瞪向我,我劝道:“你即使去告诉陛下,到时他们会反诬冯保。”我问冯保:“此话是谁说的?”
冯保道:“滕祥说的,孟冲与陈洪倒没说话。”
我又问道:“说这话时还有谁在场?”
冯保深叹了口气道:“只有我与他们三人。”
我对月夜道:“以一个內监之言,告三个极受宠信的太监?若他们怕,这话都不会让冯保听到。”
月夜紧紧抓着桌沿,眼中怒火迸发不发一言。
冯保道:“姑姑少回宫吧,他们到处寻你马脚,倒是文渊阁安全些。”
无心听冯保说什么,我见月夜这般,心里也不是滋味。她自小就与别人不同,老鸨还刻意培养她心性,去了安陆后更加心高气傲,高拱和三个太监屡次用贱婢羞辱于她,她自不能忍。且这三个太监成日在这一位身边,心底对月夜翊钧存的这般想法,日子久了总会干预到这一位的想法。贱婢之子么...
“怎么能单独见一次陈洪?”我问冯保。
冯保愣了一愣,又想通了一般道:“自你提醒我多与陈洪通报起,我便多是和陈洪说话。姑姑若想单独见他,我倒是可以告诉陈洪。只是这样我就...”
我道:“不要紧。只要我和你一样,也是陈洪的人。”
冯保想了想道:“那我这就去。姑姑稍等。”
冯保拜了月夜便出去了。月夜见他走了问道:“你信他?你又去找陈洪做什么?”
我道:“他今日若是说的假话,我要去找陈洪他必不敢让我去。”
月夜道:“你要去寻那为此事与陈洪说什么?我倒真想亲自去骂一骂他。”
我笑道:“等可以骂他那天,一定要你过足瘾。现在还不行。”
冯保让我酉时去司礼监见陈洪。
我怕去得久,提前用了晚膳,酉时便进了司礼监。
陈洪正在用膳,一桌子菜倒比月夜的待遇更好些,旁边还站了个布菜的小內监。
我笑脸迎上先跟陈洪福了福,又对布菜的小內监道:“我来伺候陈公公吧。”
陈洪满脸坑洼,对小內监道:“听她的,你下去吧。”
我盛了碗牡丹头汤,双手递给陈洪,陈洪也不看我,接过汤道:“你不在文渊阁猫着,特意回内宫来伺候我?”
我笑道:“在文渊阁听高阁老对公公多有称赞,难得得闲回来,自然要先孝敬孝敬公公。”
陈洪道:“上次孝敬的翠石指环成色倒不错,这次是空口白牙来的?”
我道:“自然不是,这次给公公带来一条路。”
陈洪闻言面色一沉,放下碗道:“我用你一个自顾不暇的奴婢带路?”
我也不再周旋,开门见山道:“滕公公年迈,这司礼监掌监事顺位便是孟公公了。陈公公这般才略,要苦等到何时?”
言毕看向他脸色,他只面无表情看着我,我见他不制止,便接着道:“公公勇往果决,不该久居人下。莫说我和皇后娘娘也这么想。在文渊阁中,高阁老也这么想。”
他听我提到高拱,眉间动了动。倒似信了。我见他这样,料他与高拱也不常接触,胆子便更大了些,道:“文渊阁中阁老们提起内宫,常常拿三位公公做比较,高阁老只对陈公公盛赞。只是叹公公淡泊了些。”
他听到淡泊一词略有所动。
我又道:“其实三皇子也可拥立公公上位...”
陈洪突然看向我道:“你今日是来挑唆的?因那二十板子的事记恨我?”
我笑道:“几下板子而已,做奴婢的谁还不挨几下子?”
我见他饭也不吃了,便夹了一筷玉丝肚肺放进他碗里,道:“是那冯保。冯保常与三皇子提陈公公您。”
陈洪冷笑一声:“提我如何责罚他?”
我道:“皮肉之苦若值得记恨,此等格局冯保不配在三皇子身边,我也不配入文渊阁。我们确都不是安分之人自有目的。不愿浑浑噩噩,只靠等待。”
陈洪闻言盯着碗若有所思,我接着道:“冯保和三皇子常提起您,三皇子对公公颇有好感,只是问为何公公与那顶撞母亲的人一伙。”
陈洪眯眼看向我,问道:“冯保怎么回答的?”
我叹道:“他哪里知道怎么解释呢。”
我环顾屋内道:“这司礼监确是比御用监堂皇些,司礼监的掌监事也比御用监掌监事权利更甚。”
陈洪为御用监掌监事,听我这话冷笑一声。
我低头似自言自语道:“皇后喜欢陈公公,高阁老也喜欢陈公公,这还不能做司礼监掌监事的话,若三皇子也支持陈公公,这事便水到渠成了吧?”
陈洪立即道:“三皇子会支持?”
我笑道:“三皇子又不喜顶撞过李嫔的两位公公,三皇子只困惑陈公公为何与他们一起罢了。”
我靠近陈洪悄声道:“三皇子虽还只是三皇子,但到底是唯一皇嗣。我不敢劝公公拥立三皇子,但皇储本就未知,谁也说不准。公公与三皇子...公公将来铺路也好留后路也罢,三皇子都是必经之路。何必交恶呢?”
陈洪若有所思,我伺候完他这顿饭,高声别过。大大方方走出了司礼监。
第二日离了启祥宫,回了文渊阁。
刚进阁便听高拱对徐阶道:“你可敢与我一赌?”
徐阶语气中带着颓意道:“赌什么?”
高拱大声道:“欧阳一敬若弹败,你走。齐康若弹败,我滚回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