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婆家里离开也有几年的光景了，但徐峰经常会来看看外婆，捎带些外婆日常生活上的东西。徐峰注视着眼前这个老旧却温暖的院子，心里的不舍紧紧地收缩成一团，想着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会离开，就越发得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刻在脑海里，只要心里有它们的充实，徐峰便不会觉得太孤单。
“又来蹭吃蹭喝了？”
外婆的出现将徐峰的阴霾暂时一扫而光，徐峰丢下怀里的猫起身伸了个懒腰，笑道：
“外婆，我丢下小卖部这么大的买卖，顶着烈日来看你，你还嫌弃我，你应该庆幸自己有一个这么孝顺的外孙，你说是吧！”
“呸，我还不知道你，就是来我这里改善伙食的，还说那么好听。”
外婆嘴里说道着，提着菜篮子走进了厨房。
徐峰屁颠屁颠地跟了进去，问到：
“外婆，中午吃什么啊，您忙活了大半天了也该饿了不是！”
“鸡蛋羹，韭菜盒子，不知道合不合大老板的心意！”
“差点意思，但可以接受。”
“你的那张嘴啊，行了，去鸡窝里取几个鸡蛋，回来顺便把韭菜摘了！”
“好嘞，外婆稍候，我去去就回！”
徐峰取鸡蛋的时候，厨房里外婆的脸上一直挂着可以察觉的笑意。
就这样，祖孙二人一起生火做饭，在这间小小的厨房里说说笑笑，锅碗瓢盆的声音，风箱煽动火焰的声音，鸡蛋在锅里翻炒的声音······，厨房外的烟囱陆续冒着青烟，院外不知谁家的狗汪汪的叫着。
吃完饭，徐峰摸着刚刚填满的肚子在院里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此时的太阳到了烟囱的位置，光线照在屋顶上，扑在树叶上给人一种慵懒的舒适。徐峰看了一眼在厨房里洗洗涮涮的外婆，心头又泛起一阵无法诉说的颤动。一个人走了出去，在园子里四处看了看，这些果树因为有了外婆的打理，每年夏天结的果子都很茂盛，徐峰记起小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外婆就会带他来到园子里摘果子，徐峰提着篮子，外婆站在梯子上摘一颗弯下腰递给徐峰一颗，两人就这样一会儿到杏树下，一会儿到梨树下，一会儿又到苹果树下······。阳光透过枝叶的斑驳在地上随风晃动，摇晃的日光有时让一直仰着头的徐峰眯起了双眼，等到篮子满了，外婆牵着徐峰，徐峰提着篮子回到院子里，搬来凳子和桌子，坐在那棵核桃树下品尝着夏日的果实，徐峰会问外婆一些问题，外婆也会讲给徐峰一些村子里的故事······，有时候就这样度过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慢慢西沉，树的影子，人的影子，房屋的影子变得狭长，万物开始有了朦胧的暗影，直到一切寂静。
信步园中，徐峰就像是在捡起自己从前生活的点点滴滴，伸手摘下一片树叶拿在手里端详，叶脉像是一条条舒缓的河流，流淌着四季的故事。小时候，大人总说将树叶摘下来夹在书本里，树叶就不会枯萎，徐峰也曾摘下很多片叶子夹在自己的课本里，可是翻到那一页的时候，叶子早已经干枯，手轻轻地一碰就成为了碎片。每个人的成长也许就像是夹在书本里的叶子，我们希望保留初生的鲜活，可是最终收获的只是枯萎的碎片和粉末，吹口气就落入尘土。徐峰将这片叶子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想啥呢？没事的话走，陪外婆去菜地里忙活会儿！”
“行啊！正好儿消化消化。”
徐峰进到院里拿了把锄头跟着外婆一起去往菜地。
下午的村子里弥漫着沁人的槐香，村子里少有人来往，大都在自己地里忙活，拴在门口的狗也都懒洋洋地趴在地上，人经过时也毫不在意。徐峰和外婆边走边聊着，外婆道给徐峰村子里这里那里的变化，谁家的孩子出远门了，谁家的的媳妇又怀上了，谁家的老人走了······，虽然有些徐峰知道，但还是耐心听着外婆诉说这方圆之内的人间烟火。
到了菜地里，徐峰和外婆一起除除草，松松土快，瞧瞧不久插的菜苗，看看新生出来的青椒。这片菜地是从一片田地里分割出来的，四周都是青青的麦子，远处望去，阳光映照下的连绵的麦田就像是一片氤氲的碧烟。徐峰走到麦田跟前，展望着眼前这份安静的自然风景，心也飞到了天边······
“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啊？”
徐峰被外婆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到了，回过神来说道：
“外婆，你······你怎么知道的。”
外婆还在忙着手里的活，弯腰挪步地锄草。
“我进到院子里看见你就觉得你有心事，刚才你站在园子里那么久，况且平常你来的时候也带不来了这么多东西啊，怎么！你还真是大老板了，这么阔气，我还以为你要把小卖部搬到外婆家来呢！”
徐峰犹豫着要不要说，想到真的离开外婆之后心里的滋味就更是难受了，只好暂时强装淡定说：
“没有的事，外婆，你别瞎猜了，那些东西放我那儿也是吃土，还不如孝敬外婆您老人家，不图别的，就图个孝顺！行了吧。”
外婆停了下来，手扶着锄头，直起腰身也望向徐峰望得方向。说道：
我虽然老了，可是还没糊涂，你就算心里藏住了，面上也藏不住，我从小把你拉扯大，我还不了解你，你眉头一皱我就知道你是要拉屎还是撒尿！你有啥话就说，不然到时候你想说我还不听了。”
外婆说完这番话后，又开始忙活起来。而徐峰依旧背对外婆，面朝着麦田，不知道该怎么说。
就这样，徐峰像是一棵树一直伫立在田头望着天边。不知是什么时候外婆也站在了徐峰的身边，将手搭在徐峰的肩膀上说：
“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想太多，不要顾虑外婆，我腿脚还灵活，还没到死的时候呢！打小外婆就知道你喜欢读书，你们老师找我去学校也说了你的情况，说你喜欢写东西，也拿给我看过你写的作文，外婆虽然没多大的文化，但是我知道你有你的梦想和想法，所以你功课上的事我也很少去管，人啊！无论做什么，只要明白自己，心里奔着念想做啥都能做成，所以外婆不关心你能不能上大学，以后有没有出息，外婆管得了你吃，管得了你住，但管不住你以后的生活，我把你带大就成了，将来啥事我也不能都知道了，你要是有心啊，到时候来外婆坟头说道说道就行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想干啥就趁早儿，说白了还是要活给自己看呦！”
“外婆，我想去外面闯闯，可······可我一想到你我就舍不得走！”
“傻孩子，你能守我一辈子啊，有我在你还什么都不干不想了？一句话，有外婆在家，你放心去外面闯荡去，混成啥样看你小子本事，混不下去就回来，多简单的事有啥想不开！听见没！回了。”
外婆提着锄头一个人离开，徐峰站在田头望着外婆远去的身影，禁不住大声哭了起来，昏黄的日光照在徐峰的脸上，头顶飞过几只不知哪个屋檐下的麻雀。
徐峰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地里忙活的人也陆续的往回走。
“又来看你外婆了，徐峰。”
徐峰抬起头，用低垂的目光看着正在和自己搭话的女人。嘴角挂着牵强的笑意说道：
“嗯，上午来的！”
“哎呀！你只要一来你外婆别提多开心了，走在路上脸上都泛着光哩。你外婆只要说起你啊，哎呦！那个得意，说你每次来给她带一大堆东西都用不完·······。”
“你说这干啥，把娃弄的怪不好意思的。”女人一旁的男人说道。
“行！徐峰，那你先忙你的，我们就先走了。”
二人并肩离开的时候还在彼此说道些什么，女人的步子慢慢开始加快，男人大声嚷了一句后无奈的追了上去。
徐峰目睹眼前这令人啼笑皆非的场景，不觉苦笑了起来。
回到家，看见外婆正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摘菜，虽然手里一直在忙碌，但却少了往日的几分麻利和干练。
“外婆！我回来了。”
外婆像是被什么刺激了一下似的，摘菜的速度忽然一下加快了。
“饿了吧，这把菜摘完，就可以炒菜了，粥已经熬好了，等会儿就开饭啊！”
徐峰凑到外婆跟前想要去帮忙，但外婆却不让徐峰插手，说道：
“你忙你的去，这么些菜用不到两个人。”
徐峰并没有听外婆的，无声的蹲在一旁摘菜。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徐峰觉得这把菜摘得如此漫长，如此冷清。暮色一点点变得厚重，这份压抑慢慢积蓄在祖孙二人的心里发出无声的回响。
昏黄的灯光下，徐峰和外婆都静静地夹着菜，静静地喝着碗里的粥。院外不时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蟋蟀的叫声，月亮已经攀上了夜空。不知今晚的星星多不多，也许很多，也许一颗也没有。
第二天一早，徐峰起来走到屋外，太阳还没有照进院里，厨房的烟囱已经早早醒来了。徐峰走进厨房，里面一片朦胧的烟雾，外婆正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歪着头往锅炉里加柴。
“赶紧去刷牙洗脸，我今儿早上做的可都是你爱吃的，只此一顿了啊，以后想吃我可不伺候了。”
“哦！”
一顿充实美味的早饭过后，徐峰就要动身走了，自己的小卖部里剩下的东西得赶着这几天处理一下，出行的东西也得拾掇拾掇。临走前，徐峰交给外婆一串自己家里的钥匙。走到门口，外婆递给徐峰一个信封，徐峰知道里面是钱，绝不肯要，外婆态度严厉地将信封塞进了徐峰的口袋，回过头转身走的时候说：
“啥前儿走的时候知我一声，路上骑车慢点，快回吧！”
徐峰揣着外婆给的信封，木然望着大门里面，随后转身骑上车离开了。
回到家，徐峰什么也不想做，仰面躺在床上，掏出外婆的信封看了一眼，便随手掷在一旁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下午醒来时，太阳已经落在了一树高的位置，温润的夕阳让屋里布满了金黄，枕头和窗帘也被晒的暖烘烘的，院里房屋的影子慢慢收缩着，像是有人用手在轻扯它的衣裙。花草枝叶被烘烤了一天后散发着淡淡的气息，云朵被揉碎在天空的淡蓝色里。
徐峰站在院里伸了个懒腰，觉得口腔内一阵苦涩，便俯身低下头嘴巴对着水龙头灌了一口水。走进小卖部看了看，伸手取下货架上的一袋小熊蛋糕，找来抹布擦了擦灰尘，拆开包装取出一个蛋糕走到窗前，一边吃一边望向远方，窗外的麦田一直延伸到很远，麦田尽头的房屋掩映在落日余晖中，远处的那座水塔依旧醒目。
徐峰在小卖部门外挂了一个低价出售货物的提示牌，有人来买东西时，徐峰就以最低的价格卖给他们，也不忘嘱咐他们告知村子里其他的人。闻讯而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人觉得占了便宜觉得不好意思就问徐峰：
“徐峰啊！你这么卖不赔大了嘛，乡里乡亲的我们咋能占你这么大便宜呢！”
“我这小卖部也不打算开下去了，这些货就算不低价出售，放着坏掉也可惜了不是，不如低价卖给大家，也算大家帮了我，我也帮了大家。”
“唉！你这不干了，以后咱买东西也不方便了，怎么，你要出远门？”
“出去闯闯，涨涨见识。”徐峰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年轻人就要有闯劲儿！以后有出息了，可别不回来啊！”
“怎么会呢！”徐峰笑着说。
一连三日，小卖部里的东西渐渐变得空荡，只剩下货架和四面的墙壁突兀的摆在眼前，原来那个让自己充实又烦恼的杂货店终于要消失了，徐峰不知道是该释怀还是该留恋。以前总觉得生活将自己捆扎在这间屋子里，渴望摆脱，可是真的到了摆脱的那一刻才发觉你曾奋力想要甩掉的过去竟也如此的真实可贵。生活从不对你耳提面命，它只会在你流逝的点滴生命里轻声耳语。
离别之期已是箭在弦上，处理完了小卖部的杂七杂八，收拾好了行李，徐峰顿然觉得内心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原来在这偌大的院子，与自己有关的东西也不过一袋行李，院里的花草树木，泥土砖瓦也只是生命给予的陪衬。生活没了自己，依旧如是，而自己脱离开生活就将毫无意义。
将行的前一晚，徐峰打了电话给外婆，告诉自己已经收拾妥当，坐明早的班车到市里再坐火车，让外婆不要担心。
挂了电话，徐峰打开院里的灯搬了把椅子坐了下来，亮起的灯光驱散了一隅的黑暗，映照出附近一切熟悉的轮廓。徐峰就这样坐了很久，直到睡意慢慢袭来，关了灯，径直走进屋里安然睡去。
天还是浓浓的黑，四周还沉浸在夜的寒冷中昏睡，徐峰已经起床洗漱，收拾好了行囊。远处的鸣笛声刺破黑暗传入了徐峰的耳朵里。提上行李，锁好了屋门，走出院子的时候，徐峰回过头看了看院内，无声的说了声再见，随即锁上了大门。
临近路口，徐峰看到一束手电筒的光茫闪烁在黑暗里，顿时内心翻腾起来，出门时内心的平静被这束光照的荡然无存。
“都收拾好了？别落下什么，钱和身份证装好，要是有个万一很麻烦的。给，我刚烙的饼子，你带车上吃，起个大早再油米不进，坐车可要难受！”外婆说着从自行车头上取下布袋，从里面掏出还有温度的饼子。
黑暗中，两人伫立在十字路口，外婆内心有着千言万语，一边看着远处车驶来的方向，一边说：
“出了门了，什么事就都得自己操心了，外面不比家里，什么人都有，遇事不要头脑发热。也该自己学着做饭了，别对付，骗的了自己，骗不了身体······。”
徐峰一声不答，只是默默听着。
鸣笛声越来越近，原来如同两点星光的车灯渐渐变得明朗刺眼。车停在了两人的面前，徐峰拿起行李走向车门，回过头对外婆说：
“外婆，你回去吧，天黑，你自己当心点，我走了！”
“哎！”外婆轻声说。
班车慢慢驶离，透过车窗徐峰看见外婆依旧站在原地，徐峰隔着窗户对着外婆挥了挥手，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看见。车速越来越快，外婆的身影慢慢消失在窗外飞驰而过的黑暗中，徐峰一直望着窗外，眼角的泪水在无人知晓的车厢里止不住滑落，千万的不舍在喉咙里堆积的发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