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还没完,寒假就结束了。
开学的第一天,曹金章来到忆定盘路(今江苏路)上中西女塾门口,却徘徊复徘徊不敢进去。
父亲曹国卿威逼他来此找秦朝云,但他到了,却畏葸不前,一会儿在校门口逗留,一会儿又穿到马路对面荡荡。以前,他来这里何曾有过这般情绪?每次来都是脚步轻捷,迫不及待的,可是今天,咳!他真的怕见秦朝云,但真的要逃回去,他又怕躲不过父亲曹国卿那张凶悍的脸。
犹豫遥望中,他见到校门口传达室里坐着一个老校工,心生一想法,便缓缓上前,说:“老师傅,请侬帮我一个忙好吗?”
老校工问:“先生有啥事体?”
“这里有一封信,请侬交给贵校学生秦朝云小姐好吗?”
“小事一桩,拿来吧!”
曹金章交了信后,逃也似地迅速离去。
离开中西女塾,曹金章居然会鬼使神差地进了一家名叫“快活林”的鸦片馆。茶房迎上来,热情地招呼:“先生,看你心事重重,气色不对,来两口提提精神吧!”
曹金章也不搭话,径直往里走,茶房一看心里有数,估摸着他是怕有熟人认出,便一边领路,一边搭讪:“先生是初吸吧?一看你的派头,就知道是有身价的人,来,里边包厢请——”茶房引曹金章进了一个装潢考究的包厢,请他往一张红木烟榻坐下,一边抹烟桌、整烟具,一边问:
“先生是要川土、红土还是云土?”
“侬讲啥?我不懂。”曹金章问。
茶房兀自一笑:“川土就是四川货,价钱便宜点,上海滩上抽的人最多,红土是热河货,而云土是暹罗来的货色,东西上品,提神通气。”
曹金章往烟榻一躺:“反正来点好的吧,钞票我有!”
茶房道:“先生初吸,还是来点福寿膏吧,这物事对身体有好处!”
曹金章不耐烦地挥挥手:“好的,好的。”
茶房离去少顷,一个身穿旗袍的妖艳女人捧着烟膏出现在包厢门口。她一来,就转身把门关了,曹金章慌了神:“哎!侬要做啥?”
那女人一口苏州白,嗲声嗲气地说:“我来教先生吸烟呀!”
她娴熟地点上鸦片灯、又烧烟泡,完事后又夸张地一吸鼻子,然后朝曹金章腿上一坐。撩拨道:“香吗?高档烟土加漂亮女人,先生今朝得到的是天底下最好的享受啊!”
曹金章由陌生、惊慌到热辣,对面前这个性感的女人再也把持不住了,他抱紧女人一下放浪起来。那女人迎合他一会,又推开他,探身向小烟桌上的鸦片灯看了一下,说:“好,熟了,可以吸啦!”
那女人遂从曹金章的大腿上爬下来,用烟针挑烟泡装上烟枪,递给曹金章,曹金章像虾米一样侧躺在红木烟榻上,试着吸起来。起先,他“咳,咳”干咳了好几口,后来再吸几口就感到顺溜了,稍一抬眼,那女人蹲在他的脚后跟,用挑逗、耍弄的眼神看着他。袅袅烟雾中,他眼前仿佛出现秦朝云那纯真、清丽的形象——
秦朝云在秦公馆楼上倚栏浅笑;
秦朝云和自己在秦公馆走马廊互诉衷肠;
秦朝云在中西女塾校园与同学打球;
烟泡烧尽,烟雾闲散,曹金章突然感到神清志爽,刚刚还在的秦朝云,又真真切切地还原成眼前那妖艳的烟馆女子。突然,“哐啷”一声,曹金章猛地扫掉烟具、掀翻坑桌,那女人猝不及防,赶紧跳下鸦片榻逃出门去。曹金章在鸦片榻上打起滚来,还号啕大哭:“朝云啊……哇——我做了什么事了啦……我阿爸逼我,没有办法啦!我是一个畜生,朝云……我,我对不起你呀——呜……哇——”
过完年,秦家老大秦朝江就到处奔波找工作。一大家子的生活担子重啊!老爸留下的地藏,已经去钱庄兑出好多了,再这么只吃不赚,怕要坐吃山空了,连小弟朝河都说,今年初中毕业后不想考高中想出去做工了。每念及此,作为长子长房的秦朝江,就更不敢怠慢了。
他拎着水牛皮包,步出“明德里”,踏上敏体尼荫路(今西藏南路),朝热闹市口八仙桥一路走去,果然,街边他瞥见有一家店堂小小的职业介绍所,便进去了。他踏入店堂,打开水牛皮包,掏出一叠证书递给一个坐在小桌后面的男子,说是要找一份工作。
那男子一份份证书看过了,便问:“喔!你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毕业的?”
秦朝江说:“是的。”
“你想做什么工作?”
“合适我的,薪水高一点的。”
男子将证书还给秦朝江:“现在工作不好找,薪水高的就更难啦!”
“那么合适我做的,有没有?”
那男人拉开抽屉,拿出一叠资料翻起来:“有一个大新公司店员的职位,你有没有兴趣?月薪八元。
秦朝江仿佛受了污辱,把证书全部装进水牛皮包,拎起来就走了。
当秦朝江满世界找工作的当儿,他的二弟秦朝海跟妈妈要了一块银元,上了家里楼上的晒台。
由于他研究出做照相纸的关键是需要氯化银,因此,他便一心要提取氯化银。前段时间,他把家里的银筷、银勺、银调羹,甚至是母亲离开宁波镇海乡下来上海时戴的银头簪,都一一化解成了银液,但都没能提取到氯化银,他想,也许是这些银器含银率低,曾听说过银元的含银纯度要达百分之九十九,所以今天他尝试用银元做试验。
他先是在晒台上试着用稀盐酸化解银元,不成;又用硫酸来化解,又不成;接着,他又换成用硝酸稀释后来化解银元,但这块银元仍然只是变白而未能化解成液体。他觉得自己的思路应该是对的,却没想到结果会大相径庭。于是,他只好将这只装有银元和稀释硝酸液的瓷盆留在晒台上,想过一会儿再来观察。因为他怀疑可能是化解时间还不足。
放下瓷盆,秦朝海就折回三层阁翻书去了,想从书中找找成功的路径看。书才翻看了没几页,他仿佛听到外面“咚,咚,咚”的楼梯响,觉得可能是有人上来,也许是母亲或者嫂嫂上晒台来晾衣裳,所以他没有去理会,仍然埋头书本中。
不一会儿,他突然听到撕锦裂帛的一声尖叫:
“二阿哥!我走了!再会了……”
秦朝海猛然意识到是妹妹秦朝云的声音,便弹簧一般地崩起来,扔下书就冲向晒台,只见妹妹朝云已经倒在地上了!他大惊失色,蹲下身子扶起妹妹的身体拼命摇动,大声喊道:“朝云,你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
秦朝云软软地伸出一只手,指指地上的那只盛着稀释硝酸液的瓷盆,近乎耳语般地发声:“我跟阿爸走了……”
秦朝海惊瞥那盆稀释硝酸液,好像浅下去好多,再一看,正好看见那块变白的银元掉在地上,情知大事不好,朝云一定是喝下这个化学液体了!他二话不说,急忙背起妹妹进了自己的三层阁,往床铺上放平,一面朝楼下大声叫喊:“阿妈——嫂嫂——快点上来!”
秦门罗氏和何晶涵惊惶地出来,做母亲抬头问:“朝海,做啥啦?”何晶涵听听楼上朝海没回应,便拉了婆婆一把,说还是先上去再讲。婆媳俩一路急步上楼。
她们上到秦朝海的三层阁,只见秦朝云躺在二阿哥的床上,而她二阿哥却不见了。做母亲的兀自奇怪:朝云什么时候回的家?自己在楼下灶披间和晶涵一起忙中饭怎么会没听出她回家来?心一急,就拼命摇朝云的双肩:“朝云,侬咋啦?侬咋啦?”
朝云不响,脸色煞白,两眼紧闭,好像死了一般。晶涵在一边也急,问了一句:“二叔呢?”
她话音未落,婆婆秦门罗氏便大喊一声:“朝海!”
外面晒台上响起老二朝海的回应声:“我在调肥皂水!”
秦门罗氏一听,奇怪了:“侬调肥皂水派啥用场?”
“朝云吃进化学药水了,我听说肥皂水灌肠可以让她呕出来。”
“啊?其为啥要吃化学药水?”
“我也勿晓得,先灌肠,让她先呕出来再送医院!”
秦门罗氏一听“灌肠”“送医院”几个字,就刷的一下蹶倒。在一边的何晶涵赶紧“姆妈,姆妈”大叫着扶住她,将她扶到床上,在秦朝云的脚后边躺下,又大声呼唤二叔“快来”。
外面晒台上的秦朝海,听到嫂嫂喊声,却仍然只顾一个劲地调制肥皂水。稍倾,他调制完成,端进来,一见床上的两个人,却只因人命关天,只能先顾妹妹再说,他在嫂嫂的帮助下,把调好的肥皂谁朝妹妹的嘴巴灌进。灌好后,他才去顾妈妈,叫了几声,秦门罗氏总算醒了。他叫嫂嫂倒点开水给妈喝,还叫她要顾牢朝云,说她可能会呕吐,我下去叫车送医院。话未完,人已飞身下楼。
秦朝海奔出弄堂口,看到敏体尼荫路上有一部祥生出租汽车开来,便奋不顾身地张开双臂迎着车头跑上去拦,司机猝不及防,一个急刹车,伸出头来骂道:“赤佬,侬寻死啊!”
秦朝海上前急急说请你救条命,司机一听,马上说走。
秦朝海复又奔进弄堂,上自家楼上背下妹妹,塞进祥生汽车,就与司机一起去广慈医院。一路上,秦朝海一直叫唤妹妹坚持一下,但妹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浑身软沓沓的。
祥生汽车很快来到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上的广慈医院。秦朝海背起妹妹冲进急救室。医生翻开秦朝云的眼皮看了下,还掏出听筒放到秦朝云的腹部听了听,说患者已经没救了。
秦朝海一听,扑咚一下跪下来大放悲声,扯住医生白大褂的下摆拼命恳求:“医生,医生!呜,呜……请你无论如何救我阿妹一命啊——”
医生问:“侬阿妹出啥事体啦?”
秦朝海说:“她是吃了我稀释过的硝酸液。”
医生一听,马上进行灌肠,还不住地按压秦朝云的腹部。马上,秦朝云嘴巴流出一股股的黄色液体,还散发着浓烈的肥皂气味。
医生不解:“哪能伊吐出来的好像是肥皂水嘛!”
秦朝海急急道:“我是学化学的,听我们老师讲过,假使化学药水吃进嘴巴里,可以灌肥皂水到肚皮里去呕出来。”
医生大骂:“侬这只书蠹头,伊是猫还是狗可以乱试验啊!好了,救不活了,拉回去处理后事吧!”
秦朝海一听,顿时泪如雨下:“医生,你无论如何再救救我阿妹!”
医生说:“你还没送来伊就没命了,我灌肠只是死马再当活马医医看的。”
说完,他就收起听筒不再搭理秦朝海,顾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