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如今的王振一边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边是名噪江湖的青白朱玄四堂总堂主,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朝堂和江湖中事需要处理,可如今的他心中毕竟有了一处柔弱,而这处柔弱便是死去的楚寒,还有他和楚寒唯一的女儿王念。特别是王念,要知道王振在这世上本是无亲无故,如今又成了太监,他原本自己注定要一个人在这世上孤独终老,他还曾无数次想过:自己难免一朝身死,到那时,即便拥有再多的荣华富贵,还不是统统随他一起埋进黄土,半分也留不下来。
可如今王振忽然得知自己有了一个女儿,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虽说只是一个女儿,可能无法继承他的权势、武学甚至荣华富贵,可那个人依旧是他生命的继承和延续,依旧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他关心和信赖、与他血浓于水的那个人。
于是,无论多忙,女儿王念都会不时浮现在他脑海中,有时还在襁褓之中,有时还是豆蔻之年,有时已嫁做人妇;脑海中王念的形象有时清晰有时模糊,有时似他自己有时又似楚寒,有时嚎啕大哭有时巧笑倩兮。这个从未谋面的女儿王念带给他的这种熟悉而又陌生、远在天边而又近在咫尺的感觉,很快便让王振难以忍受,他一天比一天更想知道王念如今身在何处、相貌如何、以何为生……
于是,在楚寒死去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召集四堂堂主,着他们去寻找一男一女两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楚寒临终之前并无线索留下,他也只知男的叫萧意,女的叫王念,算来应该还在京师周边千里之内。末了,王振又嘱咐,不可让二人察觉有人在追踪他们。
四堂堂主虽然好奇,心中充满各种猜测,可谁也不敢开口去问,相互商议了寻找线路之后便各回各堂去了。
如此一来,青白朱玄四堂如今在招兵买马、积金累玉、搜罗秘籍之外又多了一件新的差事。好在四堂如今人才济济,其中便不乏那种擅于寻踪访迹之辈,不出两个月,竟真的在茫茫人海之中寻到了萧意、王念的踪迹。因王振交代了不能被二人察觉,便多费了一番功夫,几经试探之后,验证了二人身世来历俱都相符,便向王振据实回禀了。
王振听完,也相信世上绝无那般巧合之事,便笃定他们寻到的王念便是他魂牵梦萦的女儿了。可是,他既不能向四堂透露自己的身份,也不想王念知道自己的爹是个太监,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该如何与这个女儿相认。于是,王振便着人暗中跟踪保护,又要他们描绘一些二人的音容笑貌、近况动向等消息来聊作慰藉。
或许真是至亲骨肉的关系,听得越多,他对这素未谋面的女儿竟越发关心。虽说王念此时年方十岁,可王振甚至已开始关心起她的终身来。从四堂传回来的寥寥数语中,王振分明察觉到女儿王念早已对那萧意一往情深了。而那萧意无论相貌、武艺与王念倒也登对,对王念更是关怀备至,呵护有加,这二人如此情投意合,若能结为连理倒不失为神仙美眷。
可王振却知他二人决不能走到一起:虽说萧意父母并非死在自己手上,可当年狙杀楚江乃是自己一手策划,萧意父母也是因此而死,就算我是萧意,也一定会将父母之仇算在我王振头上。虽说此事已经过去十余年,料那萧意也查不到我头上,可他与我毕竟有不共戴天之仇,若念儿嫁与那萧意,他二人倒是懵懂不觉,叫我如何能够安枕。又或万一,真被那萧意查到我头上,就算他杀不了我报不了仇,可他一定无法面对念儿这个仇人之女,这岂非害了念儿一生。
虽铁了心要拆散萧意王念二人,可他心知此举定然会教女儿王念伤心,于是王振转念一想: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何不设法让念儿自己对萧意断了念想,痛痛快快离开萧意。到那时,凭我王振今时今日之身份地位,无论念儿喜欢什么样的公子、少侠,我也定能为她办到。
王振本就多计,棒打鸳鸯这种事情自然也难他不倒。
却说萧意带着王念,久等不见娘亲楚寒折返,便依外公秦关所言远遁他乡而去。二人既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也不知要逃到何时,便只能似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起初,二人身上钱银充足,饿了就找饭馆打尖,累了就找客栈投店,倒也一路无事。
如此这般,过了大约半年有余,萧意、王念二人身上的银子渐渐花光,日子便开始局促起来。
这一日,二人来到一座小镇上,日近中午,两人早已饥肠辘辘。萧意便带王念来到一间包子铺,买了两个馒头又要了两碗水,在一个小桌子前坐下。
萧意将馒头分了一个给王念,自己埋头就着那碗水,三口两口,一个馒头便已下了肚。抬头一看,王念面前那个馒头却一点都没动,再看王念,却发现她眼睛正直勾勾看着那屉刚出笼的包子。
这时,包子铺老板高喊了一句“肉包子喽!”,王念竟忍不住流出口水来,忽见萧意正看着自己,王念也觉难为情,擦去口水,撕下一块馒头塞进了嘴里。
萧意也知这一连几日不是馒头便是白粥,王念早就嘴馋了,可是如今他们身上的银两已所剩无几,如不省着点花,只怕撑不了几日。
萧意从怀中掏出十枚铜钱,对那老板道:“老板,来一个肉包!”
肉包端了上来,热气腾腾,萧意推到王念面前,道:“念妹妹,你吃吧。”
王念咽了一口口水,又将盛肉包的盘子推回萧意面前,道:“萧意哥哥吃。”
相互推让了一番,王念将肉包撕成了两半,就连包子馅也小心翼翼分了开来,道:“萧意哥哥,我们一人一半吧。”
萧意点点头,道:“好!”两人这才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肉包馅大汁多,对此时的二人来说,无疑是绝世美味。
只可惜,两人的馋虫刚被勾出来,半个肉包就已经下了肚子,一个咂嘴,一个舔唇,都是意犹未尽的样子。
萧意道:“喝点水吧,我把这个馒头包好,留着路上再吃。”王念点了点头,低头猛灌白开水。
这时,身后有一人喊了一句:“老板,一笼肉包!”
“好嘞!来了!”
那人又道:“就放这里!”
萧意和王念的面前便出现了一大笼包子,热气腾腾、肉香四溢。
萧意只道有人来拼桌子,便对王念道:“念妹妹,我们吃饱了,赶路去吧。”
王念咽了咽口水,刚要跟萧意往外走,却被那人拦住了。
那人道:“姑娘请留步,方某多买了几个肉包,若不嫌弃,请两位赏脸与我共用。”
萧意心生警觉,一把将王念护在身后,这才看清说话那人身材魁梧、额方嘴阔、浓眉大眼,听他言语倒也斯文有礼,不似有恶意。萧意便拱手还礼,道:“谢大叔好意,我二人已经打过尖了。大叔请自便,我二人还有要事在身,这就告辞了。”
那人却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不吃饱肚子,又怎有力气赶路,又怎有力气练功?”
萧意眉头一皱,道:“大叔怎知我们练功之事?”这一路之上,他都刻意选在山林之中练武,就是不想被人发现。
那人拱手致歉,道:“小兄弟果然机警。不瞒小兄弟讲,昨日来此地的路上,方某就曾偶遇两位,不过当时二位正专心练功,才未注意到我从旁路经过罢了。方某不才,却知偷窥他人练武乃是江湖大忌,所以不敢逗留,没想到才隔一晚,就又在此地与二位重逢了。俗话说,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方某与二位如此有缘,适才又见贤兄妹二人合吃一个包子,便自作主张想请二位吃几个包子,还请二位恕方某冒昧。”
萧意年幼,倒没思及此举有施舍之嫌,也就不觉此人有所唐突,又听他言语诚恳不似有诈,心道:就算自己不吃,念妹妹从昨晚至现在只吃了半个包子,只怕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哪里还能跟我一起赶路,如今有送上门的包子,我又何必拂这位大叔的好意。一念及此,萧意拱手道:“既然如此,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王念原本躲在萧意身后,听闻萧意此言,立时便欢呼雀跃地坐了下来,方姓男子早为她夹了一个肉包递了过去。
萧意也坐了下来,问道:“晚辈萧意,这是舍妹王念,未请教大叔尊姓大名?”萧意初涉江湖,自然不懂改姓易名躲避追踪这些门道,也没想过别人可能会因他兄妹二人姓氏不同而起疑。
方姓男子拱手道:“鄙人方文龙。来来来,萧兄弟,边吃边说。小二,再切一碟牛肉、盛两碗糊辣汤过来。”
萧意歉然道:“方大叔破费了!只可惜晚辈囊中羞涩,无以回报。”
方文龙把手一摆,道:“要不了几个钱,哪里算破费,萧兄弟无需客气。”
糊辣汤香辣可口,包子汤浓肉嫩,萧意、王念正大快朵颐,方文龙又问:“非是方某多管闲事,只是方某觉贤兄妹身上有太多不寻常之处,所以好奇问一句,二位父母如今安在?风尘仆仆是要去往何处?一身武艺又师承何门何派?方某眼拙,尚看不出二位的武功路数。若是两位有难言之隐,大可当方某从来没问过。”
萧意心道:师父留给我的“草木”卷已被人抢了去,如今我和念妹妹身上可谓一无长物,这位方大叔问题虽多,倒也坦诚,应该不是有所企图。便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肉包,叹了一口气道:“不瞒方大叔,我二人是逃命到此的,如今盘缠用尽,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哪里,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于父母、家学之事,有些晚辈也不甚清楚,有些受人所托不便相告,请方大叔恕罪。”
方文龙忙摆手道:“是方某唐突了,请萧兄弟恕罪才是。”
眼见萧意、王念将要吃完,方文龙蹙眉思量了片刻,又道:“依方某所见,萧兄弟当务之急,乃是寻一门营生,填饱肚子,萧兄弟少年英雄固然不怕吃苦,可令妹娇滴滴的小姑娘,这种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哪里挨得住。”萧意自然知道方文龙所言句句实情,可他自幼便只会饭来张口,每日除了识字、习武便是跟着娘亲楚寒学些医术,哪里懂什么营生之道。
见萧意一会叹息一会点头,方文龙接着又道,“若二位不嫌方某冒昧,我愿举荐你们到洛阳的白虎堂去,那里的堂主王铸与我乃是故交,为人极为仗义疏财。只要萧兄弟肯卖些力气,锦衣玉食方某不敢担保,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天黑下雨栖息之所应当是有的。到那时,就算二位的仇家找到门,相信王堂主也定会从中斡旋、保二位周全的。”
萧意闻言心中大喜,若如方文龙所言,便是一举将他眼下所有的为难之处一一化解,当真是再好不过。嘴上却说:“方大叔美意。只是我二人都还年幼,只怕王堂主用不上我们。”
方文龙摆摆手,道:“这有何妨,你二人年幼,用度自然也就不大,王堂主就当收了两个弟子,管个三餐一宿便是。”接着又道,“昨日方某只见二位练了几招,虽说仓促之不及细想,但已然看出二位所练招式精妙无比。假以时日,方某相信二位在武学一路定会有所成就,到那时,王堂主只怕还要叩谢于我呢。”
萧意拱手道:“方大叔,若蒙举荐去那白虎堂,我兄妹二人从此不再受颠沛流离之苦,自然求之不得。但有一事需得言明在先,我们所练的功夫绝不会外传他人,若方大叔不能答应,此事便只能作罢。”虽说如今“草木”卷已失,可萧意早将卷中内容熟记于心,也因为此,他不得不疑心方文龙乃是冲着他脑中的“草木”卷而来。
方文龙拍着胸脯,道:“萧兄弟尽可放心,离开这包子铺,方某便再不记得昨天见过二位练功之事。”
萧意这才放下心来,道:“既然如此,便有劳方大叔了。”
方文龙道:“此地到洛阳尚有几日路程,可惜方某还有要事在身,无法陪两位过去。这里有二十两银子,稍后我再为二位雇一辆马车,就请二位自行前往,如何?到了地方,报我的名字,自有人会招待二位。”说罢,从怀中掏出两锭银子塞给了王念,又丢了一钱银子给包子铺掌柜,让他去找马车。
萧意道:“这如何使得?我二人无功不受禄啊。”
方文龙道:“萧兄弟何必推辞,这些银子,就当方某借与两位的,他日萧兄弟显达之时,便十倍还于我吧。”言罢,哈哈一笑。
如此一来,萧意便不好拒绝了,道:“如此,我兄妹二人谢过方大叔了。”
片刻之后,马车已来到了门外,萧意、王念作别方文龙,上了马车,奔西南而去。
京城,玄武堂所在。
王振对面前跪着的那人道:“方兄弟这趟辛苦了,事情办得不错。”
那人抬起头来,抱拳道:“谢总堂主!”正是几日前萧意和王念遇见的方文龙。
原来,王振听四堂回禀,萧意、王念二人一路向西,已经来到了山西地界,按照目前的行进路线,不日便要抵达河南府。
由于四堂之一的白虎堂恰好就在河南府的洛阳,王振便着白虎堂堂主王铸设法顺水推舟,将二人引到洛阳,就在白虎堂安顿下来。如此一来,王念便有了安身之所,从此不再受那风雨飘摇之苦。
王铸领命之后,安排白虎堂门人轮番暗中保护萧意、王念二人倒是不在话下,可如何让二人加入白虎堂,却让他费尽了心思,横竖都没能想出一个能让萧意、王念不起疑心的办法来。
这一日,白虎堂门下方文龙发觉萧意、王念二人钱银日蹙,心生一计,与堂主王铸一番商议均觉此计可行,这便有了几日前包子铺发生的种种。
方文龙仗义疏财之计得售之后,为进一步打消萧意、王念顾虑,并未选择亲自送他二人返回洛阳白虎堂,而是谎称有要事在身要先行离开,实则来到京城向王振回禀消息。
王振心道:只要念儿进了白虎堂,一切便都好说了。嘉奖了方文龙及白虎堂后,又对方文龙嘱咐了一番,着王铸与白虎堂上下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