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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戎狄

一个月后,北方广袤的草原上,在众多戎狄人聚集的鹿城之中多了一名来自中原的少女。她也跟戎狄部落的少女一样,身着对襟窄袖胡袍,衣长齐膝,腰束郭洛带,下面是同样紧窄的裤子和小羊皮软靴,长发只简单地结成两根乌黑油亮的辫子,脸颊上涂着一种名为栝楼的植物研磨而成的黄粉,这是戎狄女子在干燥严寒的冬日用来保养皮肤的秘法。

她从头到脚换了装束,让人猛地一瞧,还以为这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戎狄少女。

此人就是宋翎。她已经到了戎狄,确切地说是到了白狄人的地盘上。

白狄仿效中原的制度,将鹿城定为都城,在此建立了一个国家,国号为“显”。

不过这个显国,也只能在塞外自称显国,中原诸国是不会承认有这个国家的,认为他们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中原人天生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居于六合八荒的中央,是上承天命、下顺人心的正统民族,其余分散在东西南北的异族都是不入流的,所以一概用戎、狄、胡、蛮等字眼称之,从这些字中就能看出中原人对非我族类的藐视。

但事实上,戎狄本身也分好几种,有犬戎、白狄、黑狄等之分,他们各自组建了部落,互相敌对,互相攻杀,争夺地盘、人口、财富。碰上草原物资紧缺的时候,他们还会联合起来进攻中原地带,烧杀抢掠一番,满载而归,留下一地狼藉。

中原人对戎狄素来十分厌恶。眼下中原力量强大,戎狄根本构不成威胁,只在边境上小打小闹,但这终归是一件烦恼事。烦恼归烦恼,每次中原也只能驱赶,想要将其全歼是不可能的,毕竟人家骑着快马,来无影去无踪。

除了不时骚扰边境一带,这一两百年来,戎狄算比较安分的。中原如今处于三国鼎立的态势,三国之间总是有打不完的仗,大仗三五年,小仗不间断,似乎没有休止的时候。

但是中原人并不担心戎狄会乘虚而入,一来他们的力量不够,只能在边境上捞一票,若要来分中原的肥肉,简直是痴心妄想;二来他们的内耗也十分严重,多个民族之间并不和睦,眼下虽然像模像样地建立了一个号称为“显”的国家,但是整个北方草原并没有实现真正的统一,白狄人建立的显国目前经营得甚是艰难,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其他的部落取代了。

苏子修顺利地从祁国脱身之后,按照原先的计划,逃亡北上。因为手中有通关的度牒和路引,还有一帮武功高强的能人护送,加上他的机敏谨慎,这一路上一行人总算是有惊无险,如今就在白狄的鹿城。

虽说跟苏子修会合已经一段时间了,宋翎还是觉得自己稀里糊涂的。关于在祁国的最后记忆,宋翎如今能想起来的十分有限,只记得有一晚她睡得很沉很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离开了祁国皇宫,到了一个名为国宾馆的地方。四位姑姑中的一位送她出宫,并且告诉她,皇上最终决定放她回国,她即刻就能跟着昭国的使者一同上路。

宋翎听了姑姑的话,当时的震惊程度可想而知。玉柳容居然放了她,放得如此轻易,并且毫无预兆。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她一开始就抱定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心,认为自己要跟父兄亲人、故国家族还有苏子修今生永别,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的一日。

当初苏子修离开雁阳城的时候,因为放不下宋翎,留下了最信任的贴身侍卫飞涯,令他随时关注祁国的状况,试图打探宋翎的消息。

飞涯藏身在雁阳城一带,尽职尽责地潜伏了大半个月,原本觉得希望渺茫,直到他打探到之前被囚的昭国使者被释放了,似乎还带了一人归国。就这样,飞涯找到了宋翎,并且一路保护着她,前往戎狄跟苏子修相见。

这一段经历对宋翎来说,就跟一场梦一样,大起大落,她从一心求死的绝望,到重燃希望,再到跟苏子修在异邦草原上重逢,这不是任何人都承受得住的,也不是任何人都能熬过去的。在跟苏子修重逢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宋翎依然犹如惊弓之鸟,会无端感到害怕,身体倦怠,精神紧绷,食不下咽,寝不安席,哪怕是小小的风吹草动,都能惊吓到她。

那些日子,苏子修索性什么都不做,整天陪伴着宋翎,跟她说话,柔声细语地安慰她、疏导她,就算外出也一定将她带在身边,几乎是寸步不离。所幸宋翎的状况一日日地好转,不久她就又恢复成从前活泼开朗的样子,喜欢笑,喜欢说话,食欲也好了许多。

宋翎发现自己身上唯一多出来的东西,就是腕上的一条纯金手钏,上面有一颗颗精雕细琢的小坠子,仔细一看,竟是一颗颗极为逼真的松子。

宋翎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想不起来这条松子手钏是如何戴到自己的手腕上的,而且手钏上的坠子打制成松子的式样,这是见所未见的,恐怕这世间也只此一条了。宋翎在祁国的化名就是松子,手钏又恰好戴在她的手上,天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这条松子手钏十有八九是给她的。

其实当时在国宾馆醒来,宋翎就发现了手腕上的异物。她问姑姑此物从何而来,姑姑却未回答。在跟随昭国使者启程之际,宋翎将手钏摘下,说这贵重之物就留在祁国,她不愿带走。这时姑姑才微微动容,劝宋翎收下,说无论如何,终归是留一个念想。

宋翎原本就满腹狐疑,那时看姑姑那般态度,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手钏一定是玉柳容所赠,至于怎么戴上了她的手腕的,宋翎就不知道了。

宋翎不愿意再跟玉柳容有任何牵扯,也不肯带走这条手钏。最后是姑姑急了,再三劝宋翎一定要收下,祁帝已经遂了她的心愿,她难道就不能遂了祁帝一个小小的心愿?要说起来这两人还真是彼此的克星,同样倔强,只是这样的固执最终必有一人深受伤害,必须有一方让步或者放弃。

姑姑的意思很明显,是想宋翎看在玉柳容做出让步的分上,她也能让一步,容下这一条小小的手钏。

到了戎狄之后,宋翎看着掌心中托着的那一串松子手钏,默不作声地将其放进一个小匣子,压在了最底层。手钏她是不会戴的,她能做到的就是不丢弃它罢了。对祁国和玉柳容,还有那段不得自由的日子,她拼命忘记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想要留着什么念想?

白狄的大王给了苏子修一处宅院,令他在鹿城能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中原各国历来有政治避难的制度,就是其他国家的皇室公族若是落魄了来投靠,该国要接纳并且给予对方比在自己国家时低一等级的待遇。戎狄根本不讲究中原的这些规矩,不管来的人是什么皇子皇孙、亲王公侯,他们一概不放在眼里。其实,戎狄人的想法十分简单,就是“老子为何要养一帮吃白食的废物,去他的中原规矩”。

苏子修来戎狄这段短短的时间,不仅见到了白狄的大王,还让白狄大王对他另眼相待,赐予屋宅、钱财和珍宝。要不是苏子修一再推辞,大王还想要再赏几个戎狄美女给苏子修当妾室,而且成天派人来请苏子修,不是要他到跟前去说话,就是要他一起饮酒狩猎。

一个异邦人,竟能得到一个蛮族首领的看重,不得不说是一件奇事。

苏子修确实知道其中的原因,归根结底,还要说到祁皇后白绮梦。当初白绮梦给了宋翎两根玉簪,嘱咐她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将其交到苏子修的手上,将来到了戎狄会派上大用场。

苏子修原本猜想玉簪大概是信物一类的东西,在戎狄应该有白绮梦的相识之人,到时候凭借玉簪就能得到那人的帮助。苏子修猜对了七八成,只是没想到真正的玄机在玉簪里。玉簪被打碎之后,里头藏着一张字条,纸张极薄,上面的字工整秀丽,只有黄豆大小,意思是让他去找一个人,并且这个人会给予苏子修想要的帮助。

苏子修依言而行,白绮梦让他去找的那个人,其实就是白狄大王颇为倚重的一位谋士——赵光吾。他本是中原人氏,来到这塞外北地为戎狄效力的原因不得而知,只知道他如今在戎狄混得如鱼得水,白狄大王对他几乎是言听计从,封他当自己的国师。每当白狄大王发布政令时,都要找国师商量,可以这样说,赵光吾在白狄的地位基本上相当于宰相了。

当赵光吾知道苏子修因白绮梦的指点前来时,不疑有他,立刻将苏子修引荐给了白狄大王。白狄大王一向崇尚中原文化,对人才来者不拒,对来自中原的人才更是求贤若渴。

苏子修面容俊美,身形颀长,是一个翩翩公子似的人物。眼缘决定了第一印象,苏子修出众的相貌,令白狄大王一看就先有了几分喜欢。白狄大王又提了几个问题,苏子修思路清晰,对答如流,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十分中听,沉稳内敛,不疾不徐。

白狄大王越发满意,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是个货真价实的人才,不是光有一张漂亮脸蛋的草包。

相处越久,白狄大王就越欣赏和喜欢苏子修。他看得出来,这个年轻人是有真才实学的。苏子修满腹经纶,熟悉典籍,治国安邦的才能不在国师之下,甚至隐隐有盖过国师的势头,只是他似乎有意低调,并不锋芒外露,安分守己得近乎过分,抢风头更是不可能。

白狄大王看苏子修哪里都顺眼得很,唯一不太满意的就是苏子修不肯将自己的本事全部显露出来。但是每次白狄大王试探,苏子修都气定神闲地来一招春风化雨,使得白狄大王根本拿他没办法,所以这一点令白狄大王很是郁闷。

这一两百年来,中原的战争主要是三个大国互相征伐,而北方塞外的广袤草原上,分散着大大小小几十个戎狄的部落,他们最早是一脉所出,部落与部落之间有血缘和姻亲关系,又分成了好几个民族,譬如犬戎、白狄、黑狄等。正是这种复杂多变的环境,还有塞外民族好勇斗狠的天性,使得草原上的杀伐征战比中原来得更为激烈和残酷。

直到后来,白狄中出现了一位强势人物,用了十余年时间吞并了绝大多数部落,建立了统一的政权,从那以后,戎狄才算是真正迎来了和平的时代。但这和平也是短暂的,第一代白狄王死后,那些曾经被收服的部落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企图另起炉灶,恢复自己部落的地位。

想当年第一代白狄王为了稳固政权,将中原的国家体制给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拟定国号,选址建造都城,又在都城之中建造宫室以供王族居住,设置了官府及办事机构,又委任了一批官员,目的就是按着中原的制度来治理戎狄。第一代白狄王要做的是一件前无古人的事,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加上白狄王本身对中原的体制并不了解,看到了形,学不到神,只是生硬地照搬照用,自然容易出现很多问题。

严格来说,要在草原上实现大一统是相当困难的。戎狄是游牧民族,生来就过着逐水草而居、四处迁徙的生活。这不同于中原的农耕文化,老百姓安土重迁,首先就具备了统一的条件。种种先天不足、后天失调的状况,使得草原上的统一结束得很快,但是白狄依然是实力最强大的存在,他们还是将鹿城当作都城,世代占据着塞外最肥沃的一块领土。

当今的白狄大王名为穆若,在草原上实现第一次统一的英雄正是他的先祖。穆若不求自己能有祖宗的功绩,只求能守住自己的领土。随着时间推移,白狄的实力一代不如一代,旁边的那些小部落今天你来打,明天我来犯,不能咬你一块肉,扯掉你一块皮也是好的。

树大招风,谁让白狄占据了最肥沃的土地,怪不得别人虎视眈眈,恨不得分了这块肥肉。穆若不堪其扰,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地盘被人一点点蚕食,可在他身边勇武的莽夫居多,出谋划策的人没有一个,所以他才会如此渴求中原的人才。他当初得了一个赵光吾,简直如获至宝,恨不得把国师、宰相的头衔都封给赵光吾,现在又得了一个苏子修,穆若更是喜不自胜。老天爷给了他两个人才,岂不是注定要他光复大显,重新确立白狄在草原上的威名?

想到这里,穆若已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地笼络住苏子修,令他死心塌地地给自己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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