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师离开之后,宋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晓得苏子修是不会将她拱手让人的,但是这种对人像物件似的要来要去的感觉,终归令人心生不适。身为奴仆,最无奈的就是半点儿由不得自己做主。
苏子修仿佛看穿了宋翎的心思,笃定地说道:“你放心,就算赵国师开口说了,我也不会将你让给他。”
宋翎故作轻松地说道:“我知道的。”
苏子修故作讶然地问:“那刚刚是谁在背后用力地戳我?”
宋翎冲着他吐舌一笑,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将目光转向了赵国师留下的两罐茶叶,说道:“修哥哥,我能打开看看吗?这里头是什么茶,值得他如此郑重地送过来?而且一进门还不给,非要等到临走才送,难道修哥哥不跟他讲那番话,他就不拿出来了吗?”
苏子修笑得甚是包容,解释道:“在戎狄,茶叶确实是稀罕东西,尤其好茶叶是金换斤的。”
听了苏子修口中的“金换斤”,宋翎不由得咂舌,但是她接下来的咂舌,就是嫌弃了。这两罐茶叶品相不佳,都是龙井绿茶,不过不是上等,勉强算是中等。
苏子修看着宋翎一脸认真地品鉴茶叶,表面上笑意淡然,但是内心并不轻松,甚至有几分沉重。
他始终忘不了在祁国的质子府中,宋翎为了保全他,将自己留在了狼窝虎穴。当自己假装成“尸体”被抬出去的时候,他多次想要一跃而起,想要不计后果地冲动一把。他不能撇下宋翎,更不能容忍宋翎这种自我牺牲。
但是他最后还是被人安安静静地抬了出去。玥儿死死地压在了他身上,宋翎为了他,拿自己的命在赌,其他所有的人也是为了他拿自己的命在赌,他不能轻举妄动,不然会害死所有人,包括宋翎。
回忆那一幕,对苏子修来说异常痛苦,也是他现有的人生中最痛苦的记忆之一。如今宋翎重新回到他身边,无异于最珍贵的失而复得。他心中默默地藏着一个未曾说出口的誓言,就是他苏子修此生此世,不会让宋翎再离开自己。
想到这里,苏子修忍不住澎湃的心潮,张开双臂将正在研究茶叶的宋翎一把揽入了自己怀中,紧紧地抱住了她。
宋翎起先有些惊愕,她跟苏子修之间的亲密一向是点到为止,这个主动的拥抱是她始料未及的。苏子修从未这样抱过她,这使得她一瞬间有些无所适从。她手里还拿着那两罐茶叶,脸上开始发烫,脑子不争气地发蒙。她不知道应该将茶叶放在哪里,人家送的珍贵礼物,打翻了也不太好,而且就算空出双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手应该放在哪里,所以伸直两条手臂举着两罐茶叶。
苏子修察觉到宋翎的窘迫,暂时松开宋翎,将她手中的茶叶取下,然后引导似的将她的手臂环在自己的腰间,动作极其温柔体贴。宋翎任由自己软软地倚在苏子修怀中,感觉脸上的热度慢慢退了下去,不然她真不敢正面朝着苏子修,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现在满面绯红。
苏子修的手掌抚过宋翎的后背,又轻轻地托住她的后脑,他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她白皙晶莹的小脸上那双圆圆的黑亮眸子,还有桃花瓣一般柔嫩的嘴唇。苏子修似是要吻下来,宋翎羞赧至极,在关键时刻稍稍偏过了头。苏子修也不强求她,只是顺势吻了吻她额角的碎发。
这是苏子修第一次吻她,尽管只是吻了额角,宋翎依然冒出战栗感,仿佛有一种由衷的快乐一点点浸润到了心田,一时间她心里充满了甜蜜和懊悔。自己刚刚为何要躲?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宋翎朝着苏子修的方向,将自己的小脑袋微微仰起,嘟起的嫣红双唇犹如等待采撷一般。当然,做这一切的时候,宋翎一直是紧紧地闭着眼睛的,不敢睁眼去看苏子修。
苏子修原本打算放开宋翎,男女之间的相处不可操之过急,而宋翎忽然仰头的姿势,分明是默许自己吻她。
宋翎的内心似激流涌动,摇摆不定,从苏子修的角度看来,就是她一时试探地仰起头,一时又将脸埋回他怀中,如此反复几次。
苏子修被她的幼稚之举给逗乐了,一个想要大胆又有些羞涩的稚嫩少女,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引发男人的怜惜和爱护?苏子修不再犹豫,双手捧住她的脑袋,朝着少女欲迎还拒的嘴唇吻了下去。
从那日之后,宋翎就是一人独坐,笑意也会时不时地攀上她的嘴角。每当这时,她就忍不住按住嘴唇。她越是不去想那日的事,脑袋里越是有许多细节控制不住地跑出来。尽管是冬日,但是她仿佛身处暖暖的春阳之下,浑身松软成了一朵蓬松的棉花。
渐渐临近中原的农历新年,戎狄不讲究这个,他们只在每年的初春举行盛大的开春祭祀,祈求一年牧草茂盛、六畜兴旺。而此时,苏子修的生母淑贵妃的生忌也临近了。
近一年的时间里,苏子修流落在外,从在祁国为质又到戎狄旅居,生活漂泊不定。因为戎狄物资紧俏,能得到的东西十分有限,所以祭祀只能一切从简。在生母生忌那日,苏子修在宅院里寻了一处僻静之地摆开祭礼,郑重地祭拜了亡母。
苏子修给人的印象是温润如玉、文雅谦逊的,鲜少有大喜大悲的情绪波动,但是一年之中唯有两日例外,一日是他母亲的生忌,另一日是母亲的死忌。
也只有在那两天,苏子修会喜怒形于色,悲乐现于情。他会放任自己的情绪自由一日,不掩藏什么,悲伤就是悲伤,沉郁就是沉郁,一切都是原原本本的样子。
从前在昭国郢梁,宋翎也见过苏子修追思亡母的样子。那几年他会喝酒,甚至会喝醉,但是现在他越发安静,或者说是越发平和起来。如今她看着他在祭礼之后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她不敢打扰,只是远远地找个地方待着。只要苏子修知道她在,也算是一种陪伴了。
“翎儿。”苏子修知道宋翎在,唤了一声。
宋翎蹑手蹑脚地过去,像只轻巧的小猫悄无声息地在他身边坐下。
“翎儿,我的母妃已经过世十年了。唯有今年我不在郢梁,也不知道郢梁城中是否有人会记得祭祀她。”苏子修的口气中透出一种落寞。
宋翎知道苏子修的生母是淑贵妃,在昭国的后宫之中也显贵荣耀过一时,只可惜芳华早逝,留下几个尚且年幼的子女,早早地撒手人寰。人走了,茶就凉,哪怕她曾经冠绝六宫,深得帝王宠爱。从前惠帝跟前有苏子修在,因子思母,总能想起淑贵妃生前的一点儿好处,如今苏子修不在郢梁,不知惠帝是否还会将一个已故嫔妃的生忌放在心上。
宋翎晓得苏子修难过,轻声安慰道:“有瑶妃娘娘在,别人不记得,瑶妃娘娘总会关照的。”
如今惠帝上了年纪,最宠爱的妃子就是瑶妃,而瑶妃未发迹之前是淑贵妃身边的侍女。瑶妃念旧,对旧主和上官家始终有几分感念。
苏子修心里似是松快一些,他喃喃地道:“你说得对,还有瑶妃,真难为她还一直记着母妃当年对她的好……”
关于淑贵妃,宋翎在京中听过不少传闻。这是堪称传奇一般的人物,她原本是一个小小的宫嫔,却得到惠帝十余年不衰的宠爱,从嫔到了贵嫔,封妃后又封贵妃。承宠期间,淑贵妃为惠帝诞下了两儿两女,分别是四皇子和七皇子以及五公主和六公主,只有四皇子不幸早殇,没能长大成人。
因为爱屋及乌,惠帝对淑贵妃所生的几个孩子十分疼爱,尤其是七皇子苏子修,是最得惠帝欢心的。坊间有这样的传闻,要不是因为淑贵妃生八皇子的时候难产离世,她迟早会坐上皇贵妃的宝座。除了她,论资历、子嗣、宠爱,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选。甚至还有一种传言,在惠帝得知爱妃五度怀孕之后,连皇贵妃的金宝和册书都命人赶制出来了,只等淑贵妃生产之后,就赐予她皇贵妃的殊荣。
但是天算不如人算,曾经四次顺利生产的淑贵妃竟然就死在了这一道门槛上,而人死后,生前的荣耀和宠爱也渐渐不复存在。
“记得当年我年纪尚小,跟着母妃住在宫中。我并不太懂母妃跟其他宫里的娘娘有何不同,只知道我常常能见到父皇,还总有各种各样的赏赐送进母妃的宫里。记得有一段时间,身边的乳娘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最怕的就是我冲撞到母妃的肚子。乳娘们告诉我,母妃很快会给我生下一个小弟弟,还说母妃很快就会是皇贵妃了,是后宫中除了皇后最尊贵的女人。那时我对‘皇贵妃’之类的话不感兴趣,只记着自己快要有一个小弟弟了……”
提及往事,苏子修神色平静,说得很慢。隔着时光,任何回忆都会宛若墨迹被清水洇湿一般呈现出雾里看花的朦胧,尽管苏子修记忆力惊人,也要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
宋翎则保持着安静倾听的模样,呼吸都尽量放轻。
“但是有一天什么都变了。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母妃,宫人将我领到了太后那里,姐姐们分别被交给了不同的嫔妃。那些日子,我在皇祖母的宫里一直等,最后等来了母妃薨逝的消息,就连刚生下的小弟弟也没能保住……”
苏子修想到母亲以及那个从未谋面的弟弟,原本以为不会起波澜的心,依旧隐隐作痛。哪怕他已经不是当年茫然无知的幼童,但是那种惊悸、伤痛的感觉还烙印在心里。
宋翎似乎能感觉到他的情绪,紧紧地攥住了苏子修的手。尽管她知道自己力量微薄,好歹她愿意在背后支撑他。
苏子修从来没有一日像今日这般有强烈的倾吐意愿,只想不停地说话,将在胸中郁积多年的情感一吐为快。即使是这样,苏子修还是保持着适当的清醒,知道有些话不能说,哪怕是跟宋翎也不能说。
譬如他怀疑生母的死因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当年为淑贵妃保胎的太医,在生产之前一再保证贵妃这一胎的胎位很好,加上有生过四胎的经验,贵妃这一胎不会有任何风险。但是到了生产之日,在接生的稳婆口中,淑贵妃的胎位就变成了凶险的倒生,也就是俗话说的“头冲上,脚冲下”,而且据说小皇子生出来的时候,已是一个死胎了。
苏子修曾经也暗中多方打探,找过淑贵妃身边服侍的宫人、参与保胎的太医,还有当日那些接生的稳婆。但时日久远,当中的很多人已经不知所终了,就算他能侥幸找到一两个,对方对那一段往事也是讳莫如深,有愿意说的,也是那几句翻来覆去的老话,说“淑贵妃的确是难产而死”以及“小皇子生下来就没有呼吸了”。
苏子修多年来近乎偏执的努力还是让他发现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据说淑贵妃生产当日,产房中只有几名稳婆,身边的侍女、亲信被一个不留地支开了。还有一种说法是小皇子生下来时是有哭声的,抱出去给皇上过目的时候却成了一个死胎,浑身青紫。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苏子修不敢下定论,只隐隐约约地猜测母妃可能是被人害死的。女人生产就是一脚踏进了阎王殿,要在那个时候动手脚实在是太容易了,事后也难以查证,况且宫中有的是见不得人的腌臜手段。
苏子修想到这里,身上的冷汗就一层接一层地冒。如果这是真的,他不敢想象当时孤身一人在产房之中的母妃是何等惊恐。没有人知道那些稳婆对她做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充满了痛苦。
然而,对外公开的消息只能是淑贵妃难产而死,除此之外不允许再出现任何质疑的声音。
生母不明不白地去世,始终是苏子修心头的一根刺,无论过去多少年,依然能尖锐地刺痛他的神经。他没有放弃过挖掘证据,也没有放弃找出母妃真正的死因。其实他心里十分清楚,在这宫中除了皇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
皇后忌惮这位宠妃几乎是宫中公开的秘密,尤其淑贵妃的地位一升再升,一步步逼近皇后。皇后早就入不得惠帝的眼了,惠帝的心思也不在凤仪宫。皇后膝下所出唯有一子,就是当今太子,太子是她唯一的倚傍。淑贵妃却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两位皇子、两位公主,这一对“好”字送给惠帝,惠帝笑得合不拢嘴,心不免向淑贵妃和她的儿女们倾斜。
就在这时候,淑贵妃又怀了身孕,而且是宜男之相,这令皇后更加不安。淑贵妃扶摇直上之际,正是皇后的病势最为沉重的时候。皇后心知命不久矣,原本临死之人万事都应该看开了,她却有一件事放不下来,那就是她死后太子就成了没娘的孩子,虽有储君之尊,没有生母帮衬着,在他父皇跟前到底要吃亏一些。
皇后最怕自己撒手人寰后,惠帝经不住淑贵妃的诱惑废了自己的儿子,改立淑贵妃的儿子当太子。历史上废嫡立幼之事数不胜数,而且惠帝十分钟爱淑贵妃所出的七皇子,到时候子凭母宠,争取到朝中几位重臣的支持,淑贵妃再吹一吹枕边风,太子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
淑贵妃得宠十数年,皇后觉得自己没有一日不活在她的阴影之下。惠帝将一腔柔情蜜意尽数给了淑贵妃,留给皇后的只有一张冷淡刻板的面孔。帝后二人一板一眼地相处,守着彼此应守的礼节和规矩,看似相敬如宾,却藏不住背后的离心离德。
皇后对淑贵妃恨得牙痒,恨这个女人夺走了丈夫的宠爱,也恨她生的儿子。当淑贵妃五度有孕的时候,这种恨累积到了极限。因为太医都说了,淑贵妃这一胎十之八九又是一位皇子。皇后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容忍淑贵妃的儿子取代自己儿子的太子之位。当娘的狐媚惑主,把中宫架空成一个壳子,当儿子的又要觊觎储君的宝座,这世上的好事哪儿能都让他们占了?
那时的皇后已病得离不开床榻了,但是这并不妨碍一个女人的心智和决心。她做了一个疯狂又狠绝的决定,她要死也要拖着淑贵妃这个女人一起去阴曹地府。只要淑贵妃一死,她的儿子就失去了母亲的庇护,仅凭一个小小幼童又成得了什么气候?
熙和十九年,在昭国后宫,一后一妃相继离世。先是淑贵妃香消玉殒,皇后不久之后也因病离世。
此时的宋翎安静而温顺,一副认真倾听的模样。她从未听苏子修说过这些话,苏子修也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话,令她抑制不住心潮翻涌。在认真聆听的同时,她也在绞尽脑汁地思索着,是否这意味着她朝着苏子修的内心又近了一步?
苏子修提及淑贵妃时固然伤感,但是过去种种也不乏温柔的回忆,只听他懒洋洋地说道:“当年母妃还在的时候,父皇对我们姐弟几人非常疼爱,常常将我带在身边,在御书房召见臣子、外出游猎、接见藩国的使者也不用我回避。宫人都说,没有一个皇子或公主能像我一样被父皇好好抱过。年幼的我被父皇宠得十分任性,胆子也比别人大。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父皇将我抱在手中,笑着让我去拽丞相的胡子,我当时就攥住丞相的山羊胡子,使劲地扯了一把,疼得丞相大人大叫一声,害得他差点儿在御前失仪……”
宋翎没想到如今稳重的苏子修还有这般使坏的时候,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但是宋翎转念又想,这位倒霉的丞相大人莫非是……
苏子修看穿了宋翎的想法,补充了一句:“当年你的父亲还不是丞相……”
宋翎这才松了一口气。
苏子修知道她的小心思,忍不住戳了她的额头一下:“想想那几年,我的日子太过顺遂了,有母妃的疼爱、父皇的宠爱,众人恨不得把数不尽的好东西送到我跟前,可以说能有的我都有了,我被宠得有点儿不知天高地厚。父皇从不在课业上对我过分苛求,觉得我能舒心顺意就好。那时的我却是争强好胜的性子,喜欢出风头,拔头筹,文武功课上,只求样样出色,在父皇跟前将一众兄弟都比了过去。”他话锋一转道,“不过后来我明白了,这是极不明智的行为,除了让人嫉恨,没有任何用处。人越是高调,路也就越难走,因为你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在路上掘好陷阱,只等着你一脚踩进去。”
淑贵妃过世之后,苏子修人生中最顺遂的日子也就不知不觉地结束了。作为贵妃的儿子,宫中除了皇后无人有资格接手,但是皇后病重,只能暂时将他托付给了太后。而他的两个姐姐五公主和六公主,分别被送到了贤妃和悫妃的宫里。三人即使同在宫中,但见面的机会甚是寥寥。二位公主出嫁之后,苏子修再不曾见过她们一面。
也是从那时起,苏子修的性子一天天沉静下来,人也慢慢变得平庸,诵读经书不再倒背如流,作诗填词不再才思敏捷,骑射功夫也不行了。跟小时候的惊采绝艳相比,少年期间的苏子修不进反退,逐渐长成了一名庸庸碌碌的普通皇子。
母妃去了,外祖家上官氏也走了下坡路。苏子修凭着生存的本能,学会了隐忍和收敛。当时太子的羽翼已成,实力强大,而苏子修只是顶着一个皇子的身份,没有实职,没有实权,没有靠山,有的仅仅是惠帝对他的宠爱,这也是他得以安身立命的唯一倚仗。在这种形势下,苏子修适时地选择了韬光养晦,将自己活成一个无所事事的庸人。
在惠帝的儿子当中,只有苏子修没有在朝中任职。惠帝认为不能亏待小儿子,所以有意将中书舍人的职位给他,苏子修没有接受;惠帝又想让他去西三营历练,苏子修仍然没有接受。
尽管苏子修拒绝了两次,但还是引起了太子的警觉。太子为人精明而狠辣,尤其在打压潜在对手的时候更是不遗余力,不留后患。所以那个时期对苏子修来说,只是韬光养晦、安分守己已经不管用了。他开始有意败坏自己的名声,脾气变得阴晴不定,性格也傲慢无礼,跟兄弟不和,待下人刻薄,短时间内,几乎就把能得罪的人得罪了个遍,最后落得一个不贤德的风评。
后来几年,苏子修以清修礼佛的名义住在寺庙里,跟政治没有一丝一毫联系。
苏子修抿起的嘴角凝聚着一抹晦涩不明的笑意。只不过太子对他素有积怨,即使他退到了这个地步,太子还是放不下戒心,所以想尽办法把他赶出郢梁。对太子来说,将苏子修弄去别国当质子,是皆大欢喜之事。
如今回头去想,就算太子不动这心思,苏子修自己也想离开郢梁。在郢梁城中,太子的势力无处不在,苏子修每一日都活在太子的高压之下。他知道太子一定会对自己下手,只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苏子修不愿意坐以待毙,选择了置之死地而后生,留在郢梁迟早会落到太子手里,去祁国当质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说起这位昭国的太子殿下,实在称不上宅心仁厚。他的确有治国理政的才能,但是心胸狭隘,嫉贤妒能,不能容人。他讨厌苏子修,对其余兄弟的好感也有限,只是其他几人依附于太子,唯太子之命是从,所以太子要清理卧榻之侧,暂时没有波及他们。不过以太子的性格,等他腾出手来,说不定就会一个个收拾剩下的兄弟。
太子看似温良恭俭让,实则心性凉薄,哪怕跟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皇妹们也不肯稍稍施恩。太子对淑贵妃留下的两位公主尤其不待见,五公主和六公主均是及笄之后就早早地被打发远嫁。公主远嫁离宫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回郢梁了。
苏子修想到已经远嫁的姐姐们,眼底泛起一层黯淡的阴郁之色。他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道:“五姐是我们姐弟中最年长的,性格最温柔坚韧。只是六姐自小柔弱爱哭,胆子又小,看见什么都怕,突然间让她离家千里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夫婿,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哭?会不会无所适从?六姐走的时候刚刚过了十五。”苏子修一时有些愣怔,目光落在身边的宋翎身上,“翎儿,当时她跟你差不多大。”
被苏子修的情绪感染,宋翎也心情低落。两位公主嫁去的地方天南地北,而他们姐弟三人今生恐怕不会再有相逢之日了。
宋翎将苏子修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上。她的脸颊热热的,呼出的鼻息也是热热的,她柔声安慰道:“修哥哥,只要保全自己,身体安康,你和五公主、六公主肯定会有团聚的一日的,到时候你们就可以一起祭奠淑贵妃娘娘了。”
“谢谢你,翎儿。”苏子修知道这是宋翎的安慰之语,但也心生动容。时至今日,他身边的人只有宋翎了,两人彼此信任,彼此依靠。宋翎对他有一种傻傻的执着,而他也越来越放不下宋翎,她在他心里的分量越来越重。
有些话太过软弱颓丧,平时只能藏在心底,就算是跟亲如兄弟的宋璟,苏子修也不愿轻易展示内心最柔软的地方,那里有他的生母、他早夭的四哥、他远嫁的两个姐姐,还有一落地就没了呼吸的小弟弟。在宋翎面前,他能将心里的郁结轻松地说出来,没有任何顾虑。
世人都说生在皇家是何等尊贵,何等快乐,但是龙子凤孙何尝没有自己的苦闷和无奈?譬如苏子修,他放不下母亲的死,又心念着两个千里之外的姐姐是否平安喜乐,而他自己的处境也是危机四伏,他必须保持谨慎,提高警惕,常怀忧患之心,还要时刻隐忍,因为他手中没有筹码,一步走错就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宋翎不知道苏子修在转瞬间又想了这么多,她只是单纯地被苏子修的一声“谢谢”弄得有些赧然。她明明没有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她转念一想,又抓起苏子修的另一只手,也贴在自己脸上,这样就相当于苏子修的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蛋。
苏子修不明宋翎是何意,掌心和指腹贴着少女温热柔嫩的面颊,感觉到她的肌肤触感极其细腻软滑,颇有弹性。
苏子修突然生出一点儿使坏的心,捏了捏宋翎的小脸,圆圆的小脸上果然肉多好捏。宋翎忍不住尖叫了一声,就像当年那位被苏子修扯了胡子的倒霉老丞相。
宋翎捂住自己的脸,眼神清亮无辜,又带着一点点怨气和不服气,娇嗔道:“修哥哥,你别趁机欺负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