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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轮回

到了十二月,人们变得匆忙起来,风野也不例外。不是工作量增加了,而是出版社和印刷厂很快就要进入正月休假,必须先送达年前的稿件。

虽说他们正月休假,但周刊杂志和月刊杂志要跟平时一样如期发行,故而风野的工作量集中到了十二月中旬以前。再加上这期间和伙伴或编辑们喝酒的机会增多,一天之内工作时间会相对减少。

风野觉得忙起来会忘记衿子的事儿,而事实不是这样。

当外出采访或专心写稿时,会完全忘记。但在采访间隙或撰稿途中稍作歇息时,就会想起来:她现在怎么样呢?

从京都回来,衿子有两天心里不高兴,从第三天起,情绪就稳定了,次日去涩谷,在新宿碰头时,她的神情已恢复如初了。

“今天我请客啊。”衿子主动又热情。

衿子请风野吃晚饭,感谢他带她去京都。另外还送给风野一件皮夹克。看到这么开朗的衿子,很难理解她回东京时,怎么会为不起眼的琐事耍性子。

风野后来才知道,衿子当时快要来例假了。

衿子有个特点,就是快来例假时,精神上会变得很急躁,常为一些无聊的事情生闷气。

这是风野在常年交往中感受到的,当然,衿子会否定。

“我可不是那样闹情绪的人。别瞧不起人!”

自己的性格会因为例假而发生变化,衿子不认可,觉得连作为女人的自立性都被怀疑,感到很无奈。然而,风野不认为这是瞧不起女性。

因为例假而情绪不稳定,作为女人来说,也许是很自然的事。如果没有任何变化,反倒会丧失女人的魅力。

“没有那样的说法啊。你是把女人当成动物什么的来诬蔑吧?”

衿子表示出反感。风野并不觉得这是诬蔑,甚至认为:如果能从身体到精神都变幻无常,反倒是令人羡慕的事。

与之相比,平日里男人在精神上既不会亢奋,也不会消沉。就这么简单而明了,或说是仅此而已。有时也觉得性生活很无聊。

风野知道两人的感情,有时因为例假的来临而不稳定,故想在特定时间特别注意,可做到却是意想不到地困难。有段时间,他把衿子来例假的日子记在笔记本上,想在下次来例假前提醒她,无意中又忘记了。何况人的生理周期未必准确无误。若问下次例假什么时候来,也显得很荒唐。

另外,就是准确把握例假时间,也预测不了她的情绪为何会变坏。好像衿子只要有个可以找碴儿的对象就发泄,理由是什么都行。

就拿两人从京都回来吵架而言,深究一下,不过是风野背着衿子给孩子们买特产。仔细想来,觉得很无聊,甚至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会那么生气呢?值得吗?如果现在问衿子上次吵架的原因,她多半是忘记了。

吵架之时,她会抑制不住体内涌出的那种焦躁而胡闹,心情平静下来就好了。如果这么想,就能原谅她。

虽说吵架的缘由是生理周期,但从根本上说,是因为风野保有家庭,不和衿子名正言顺地生活在一起。

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呢?今后会如何变化呢?每年随着年底临近,风野总会考虑这件事儿。

风野有各种焦虑,衿子却没有,生活得很快乐。

也有两人都快活且得意忘形的时候,还有两人闹别扭而互相攻讦的时候。

当然调子不合时,风野会退一步,避其锋芒,等着衿子的情绪恢复。而忍受一个女人的恣意妄为,也觉得很窝火。既然不愿意丢开衿子,些许的忍耐,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衿子有个特点,情绪一变好,就变得落落大方。这也许是衿子身上的一个长处。上月底她给风野买了皮夹克,这次又要买开司米毛衣。理由是黑色套头毛衣配浅驼色夹克颜色协调。

“喂,别再穿外套啦!平时保持这身打扮!显得年轻五岁啊。”

风野穿着黑毛衣和驼色夹克,衿子满意且赞许。

风野从公司辞职后,很少系领带,经常穿着衬衫和短外套。尽管已成为自由职业者,也不轻易穿夹克衫。衿子说看上去年轻五岁,给他增添了自信。穿在身上又轻松,外出时也方便。

“顺便把那双鞋换了吧!冬天穿长筒靴多好啊。”

风野听衿子这么说,决意买双长筒靴。

“穿上不华丽吧?”

“年龄大了,华丽点儿好!”

衿子让风野装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似乎很高兴。而风野这身装扮回到家里,受到妻子挖苦和讥讽。

“怎么这身打扮!是你自己选的吗?”

“不是……”风野欲言又止,赶忙点点头。

“你觉得这装扮显年轻吗?”

“不是,这样打扮舒适。难道不自然吗?”

“你自己觉得好就行。”

对于着装,风野是保守的。的确也不是自己乐于这身打扮。妻子也许猜测自己受了别的女人的指使,故而冷漠视之。

短外套配套头毛衣,这种电视制片人或导演的打扮的确使人显年轻。可惜一周之后,风野得了感冒。

“是这套不合身的装扮造成的。”

妻子将感冒归咎于服装。实际是在深夜里,风野和编辑们喝完酒往家走,途中忽然想起去办公室取资料,便顺路去取,才出的问题。当时他想呕吐,便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睡着了。等苏醒过来,已经是凌晨五点,便急忙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坐在车上,感觉鼻子呼哧呼哧的,有点发冷,回到家赶紧睡了。临近中午才起床,仍感觉头昏脑涨,浑身慵懒。

然而,有工作当天必须要做,于是从下午开始工作。

到了晚上,他开始发烧。

“因为你到处游逛。”

妻子好像认为风野是陪伴女人才黎明回家的。

晚上,他喝过安眠药才入睡,次日醒来仍觉得身上发懒。烧是退了不少,但浑身骨关节仍疼痛,还流鼻涕。

虽不用像普通职员那样准点去公司,但稿子必须赶出来。

快到中午时,他写好了七张预约稿件。平时写这些,不觉得累,可能是发烧的缘故,写完了浑身没劲儿,便又躺进了被窝。

“总觉得感冒也传染了我啊。”

妻子边说边拿来体温计。给风野一量,三十八点二摄氏度。

“叫医生吗?”

风野非常讨厌注射抗感冒针剂,却又不能违背妻子的好意。明天还要赶写一篇稿子。何去何从很难选择。

妻子往各处打电话,好像时间有点晚,都被人拒绝了。后来总算有家医院答应,去那儿诊治!

“路有点儿远,还是去看看吧!”

“喝药一样嘛。明天去吧。”风野推辞道。

妻子不再强求。风野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衿子的身影。她现在干吗呢?她是不知道自己患了感冒的,也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她要知道了,只会担心和着急,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已经三天没和衿子联系了。

在这之前,无论几天不和她见面,他每天都要与其通电话。像这次三天音信全无,是少有的。

也许她在担心自己呢。明天打个电话联系一下吧。风野想着想着便睡过去了。

次日早晨醒来,他身上退烧了,头还昏沉沉的,骨关节也还疼。

“我曾和大成社的青木先生约好一点钟在新宿见面。”

“现在外出,病情会加重的。”妻子认真地说。

风野决定打电话辞掉预约,便爬起来,穿上几件衣服,仍感觉后背凉飕飕的。他打完电话,想再干点工作,却觉得汗毛竖起般地发冷,根本没法顺利写作。只得用手往上拢了拢头发,躺回被窝里。

也许又发烧了。

年轻时患感冒,他很少卧床不起。就是卧床不起,最多一个昼夜,马上就好。

还是年龄的缘故吧……

风野迷迷糊糊地思考着,很快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已经半夜了。

风野看看映着灯光的窗户,又想起了衿子的事儿。

两边没有任何联系,还是觉得担心。那边也可以来电话嘛,假设顾忌妻子出来接电话,也有托付其他朋友联系的办法。

我这边不主动联系,她那边也不想联系吗?如果相互不联系,关系很快就会断掉。

他不认为衿子是个冷漠的女人,大概是在意气用事吧。

风野心平气和地思考着,突然陷入一种隐隐的不安:她会不会去和年轻的男人幽会了呢?

风野有点沉不住气了,爬起来去了洗手间。回来时佯装去拿书,去了书房,抓起电话听筒。

风野拨通了衿子的电话,呼叫:“喂……”

“感冒怎么样?”听筒中传来的是衿子的问候。

风野被突然问道,感到很惊讶。两天前身体才不好,衿子应该不知晓。

“太太护理,一定好得很快吧?”

“你说什么……”

“只是慰问一下。”

虽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挖苦的腔调说明她并不高兴。

“你听谁说的?”

“甭管谁。”

他感冒的事儿只告诉过有工作关系的两个编辑,他们和衿子不相识。

“别装模作样了,实话实说!”

“是你太太告诉我的。”

“你往这儿来过电话吗?”

“是啊。她说丈夫感冒了,正在休息,不能让他接电话。”

“在什么时候?”

“哎呀,可能是中午吧。”

中午的时候,风野躺在床上,没睡觉,只是有点发烧,并非不能接电话。

“是你自己拒接电话的吧?”

“我绝不会那样的。”

“太太为什么不同意你接电话呢?”

风野忆起自己卧床时响过几次电话铃,不承想其中一个是衿子打来的。

“自报名字了吗?”

“不可能说真名嘛。用的假名,说姓‘工藤’。”

即使说假名也不予转达,也许妻子凭声音探知是衿子而故意使坏。

“她太狠啦……”

“是你太狠啦。你知道没有你的消息,我多么担心吗?”

不惜冒用假名来了解情况的衿子是可爱的。不明白为何妻子知情不报。不就一个电话吗!

“对不起啦……”

“没事儿啊。请在太太的精心护理下多保重!”

“什么精心护理?我还有点儿发烧,明天我给你打电话。”

“不要打。我明天不在啊。”

“要去哪儿?”

“外出一趟。再见吧!”

衿子快速挂断了电话,风野又觉得身上发冷。

衿子说明天不在,明天是星期三,又不是休息日,她要去哪儿呢?

风野打完电话,再次躺到床上,思考衿子外出的可能性。

很少有女性为公司出差,这么看来,有再次和男朋友去旅游的可能。可现在是十二月中旬,哪个公司都是最忙的时候。再说,那么年轻的男人,不可能休那么长时间的假。

正当风野冥思苦想之时,妻子进来了。

“横滨的千叶先生来电话啦。”

“他说什么?”

“问你是否参加二十号的忘年会。”

千叶是风野高中时期的朋友,是将于二十号召开的同年级同学忘年会的组织者。

“回复说我参加。”

“通知函还没到。年底信件走得慢。”

“你说我参加就行。”

“人家好容易打来电话,你去接吧!”

“就说我感冒了,在卧床休息。”

妻子揣测到风野不高兴,便转身离开了。

“真无聊!”

这样的电话及时转达,为何就不传达衿子的电话呢?你可知道你多管了闲事,我是多么吃不消吗!

然而,他又不敢面向妻子这样发牢骚。

衿子说要出门,可能是想让身患感冒的风野安心静养,故意编造的谎话。实际上,第二天早晨风野的体温已趋于正常。

昨天早晨起来时,身上已经退烧,头仍然昏沉沉的,身体发懒。今天早晨头也不疼了,身上各部位也舒服了,感冒总算好了。

令他感到惊讶的是,今天有种想和衿子睡觉的愿望。

然而,衿子并不在身旁,没办法。临近中午时分,他爬起来,开始穿衣服。妻子问道:

“出门身体能行吗?”

“已在家待了三天。不管怎样,今天要去趟办公室。”

“晚饭回来吃吧?”

“唉……”

风野态度含混地点了下头,穿上外套。

他走到外面,觉得风十分舒爽。这是十二月中旬,风应当是冷的,他却感觉不到寒气。可能是好久没在外面活动的缘故,他还感到光线有点刺眼,脚下根基有点不牢,道路好像悬浮着。

在大街前头的拐角处有个杂货店。风野看到那里有公共电话,马上想起联系一下衿子。

她说今天不在,姑且打个电话探探情况吧。风野站在电话前,拨打了衿子所在公司的电话,很快有个声音年轻的女人接电话。风野说出衿子的名字,对方客气地说:

“请稍候!”

按理来说应该找不到她,风野心里正纳闷。衿子“喂”的声音传了过来。

“哎呀,你在呢。”

“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你昨天说要外出,打电话看你在不在,落实一下。”

“就这事儿吗?”

“我感冒总算好了,打算去办公室。你下了班不顺路过来吗?”

“别在外面啦,赶紧回家吧!”

“你甭管啦。和你见见面,我等着你!”

“你这人真怪!”

衿子说完这句话,推说“工作太忙”,便挂断了电话。

衿子说要外出却在上班。根据刚才通话的情况,听不出她还有之后外出的打算。另外再瞎猜一下,也许她是嫉妒风野在妻子呵护下养病,出于一时气愤才说要外出的。

不管怎样,风野总算放心了。听得出她还是有些不高兴。

风野直奔车站乘上电车,先来到办公室。

只是三天没来,却感觉已隔了很久了。室内依然是外出时的样子,只是桌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风野用抹布把桌子擦了一遍,事毕点燃了香烟。刚吸完烟,事先约好见面的大成社一个姓青木的编辑来到了。风野把随笔的原稿交付与他,闲聊了一会儿。不久,以前同在公司工作的同事平井来到,跟他商量新发行社内报刊的事儿。

两人谈得十分入港,不知不觉已到了傍晚,街上开始掌灯了。

平井邀请风野去外面喝酒,风野以感冒刚好身体不适婉拒了。

平野默许,正欲站起来离开,突然门铃短促地响了一下,衿子出现了。

“怎么啦?”

风野感到很意外。好像衿子也感到惊奇,她望着门口的男人鞋,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谁在呢?

“没什么事儿吧?”

风野没说谁在这儿。平井走到门口。

“你好!我先走一步啦。刚才正打算走。”

平井对衿子说这番话。他一边穿鞋,一边对风野说“再见”,随后便快步离去了。衿子送他出门,折身走进房间。

“打搅啦!”

“什么打搅不打搅。刚才打电话时,你说不愿意见面。”

“不是多么不愿意见啊。你说要让我来……”

“你自己愿意来就来嘛。”

“那我走啦。”

“哎呀,说着玩的!”

风野从身后揪住衿子的肩膀。

衿子所做的很多事都充满矛盾。昨天说今天外出,实际却在工作。电话上说很忙,却满不在乎地跑了过来。不知那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风野被这种任性所折腾,感觉难以应付,这也许是女人竭尽全力的自我表现,以获得反抗他的发言权。也可以说,心里所想与实际言行不一致:心里喜欢对方,不愿意分开,嘴上却……

风野揪住衿子的肩膀,把她拉到身旁,衿子则顺势把脸埋在风野怀抱里。

令人怀念的衿子的体味儿飘进风野的鼻孔。

“谢谢你来到这儿!”风野柔声说。

衿子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含情脉脉地点点头。

“很想见到你。”

“……”

“睡觉时也一直在想。”

“瞎说。”

衿子的声音清澈而利落。

“真的。没瞎说。”

“行啦。就算没瞎说。”

衿子挣脱风野的胳膊,走到窗前,看着夜色朦胧的街市。

“喂,这两天吃饭怎么样?”

“咱们好久没出去吃了。出去吃好吗?”

“可是你身体……”

“没事儿啦。”

风野刚才婉拒了朋友的邀请,接着自愿与衿子上街。他们并肩走进了位于主要街道一幢大楼一楼的天妇罗店。

风野喘气还有点呼哧呼哧地响,夹杂着轻微的咳嗽,喝啤酒好像较适合。他要了啤酒,与衿子斟到酒杯里碰杯。

“祝你尽快痊愈!”

“不是什么大病。”

风野喝干啤酒。衿子用很认真的口气说:

“你这次生病,我考虑了很多。”

“考虑什么?……”

“你要是这么死了,我就永远被甩下了。”

“喂!别说不吉利的话!”

风野手端着酒杯,两眼凝视着衿子。

“我没事儿的。”

“这么说的人最危险。据说前些时候,有个每天早晨坚持跑步的四十来岁的总经理去世了。”

风野确实看过那则消息。最近高中或大学时期的同年级同学也死去几个。前者得的是胃癌,同学大多是狭心症,据说有同学在东京站等电车时,突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一会儿工夫就死掉了。

“我得的是小病,不用担心!”

“并没担心。”

风野突然听到衿子冷冰冰的回答,感到有点惊愕。

“你死了,我也不去参加葬礼。不能看你的遗容,不能看啊。”

“……”

“再说,看到你太太和孩子哭泣,也没资格劝嘛。”

“谁说我马上就会死掉?要真有什么大事儿,马上就跟你联系。”

“不用。你不是有太太护理,有太太照看嘛。”

衿子的情绪好像又跌入深渊。不要再说什么,否则会发生争吵。

风野默默地吃着天妇罗。衿子大口喝干了啤酒,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们的关系嘛,不过是暂时的消遣啊。”

“没有那回事儿。我现在最喜欢的是你。”风野怕周围的人听到,压低声音,认认真真地附在衿子耳畔说。

衿子睁大眼睛,不解地问:

“为什么对你最喜欢的女人隐瞒生病的事,就是死了也不让她知道呢?”

当然,一个人离世的时候,最希望挚爱的女人待在身旁,与她告别,为他送终。如果双方咫尺天涯,何来相爱至死不渝?也难怪此次惹得衿子不高兴。

“我认为夫妻还是不得了的。”

“不是那回事儿。夫或妻死的时候,对方能早知道,其他也没什么嘛。”

“可不是这样的事儿。人死了,其他人早晚都会知道的。关键是以后。”

“以后?”

“对,埋进坟墓啊。”

衿子说到这里,把夹在筷子上的天妇罗放回盘子,慢慢说道:

“你死了,会和太太埋进同一个坟墓,骨灰永远葬在一起。我这样的身份,再怎么希望和请求,也不能和你埋进同一个坟墓啊。”

风野感到很惊讶:她想得可真长远啊!

“我们活着时分分合合,死了也要分离散开。”

“人死了,化成骨灰,在不在一起无所谓嘛。”

“不是那回事儿。死了骨灰分开,让人活着时感到寂寞啊。”

衿子竟在考虑这样的事儿。风野必须认真对待,他很快打起精神,对衿子一本正经地说:

“想在死了以后陪伴在一起,给分一些骨灰就行嘛。”

“这样的事儿对你太太说,你觉得你太太会允许吗?说我要分你点儿骨灰。”

“我可以写进遗嘱嘛。”

“即使写了遗嘱,你太太不遵从也一样嘛。我是没法把控的。”

“可以委托别人代理。”

“求你太太分给点骨灰,也很悲惨。”

“喂,我不会马上就死掉的。别净说些不吉利的话!”风野悠悠地说。

可能衿子也觉得可笑,嘿嘿笑了起来,随后打趣说:

“像你这样的人,也许能活到我之后啊。”

风野把瓶里的啤酒给衿子斟上。

“别说这些啦!”

两个人又开始喝啤酒、吃剩下的饭。不过,情绪稍显低落。

“你从来不患感冒啊。”

风野突然改变话题,谈论起衿子的身体。衿子轻轻地笑了笑,然后说:

“我要是患感冒,那就完啦。”

“怎么会完啦?”

“因为联系不到你。”

“哪有那样的事儿。给我打个电话不就行嘛。”

“我打电话说病了,你没接电话,你太太会给传达吗?”

“我又不是老待在家里,常在办公室,你也可以委托其他人打嘛。”

“我可不愿意求人转告,要你来看我啊。”

“别想得那么严重,病了打个电话就行。再说你不联系我,我会主动联系你的,不用担心。”

“像前几天那样,三天不通音信?我也许会在这期间死掉。”

“绝不会……”

“要是我真的突然死了,那也没办法。老家的父母或者什么人前来,匆匆办个葬礼。等你得知消息,我早已化为灰烬了。”

“又要说起骨灰啦。算了吧!”

“夫妻之间嘛,无论什么事儿,马上就能知晓。无论哪一方生病或死亡,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周围的人也会马上与其联系。”

“即使马上知道,也没什么嘛。”

“不管有没有什么,第一时间知道是很重要的。”

风野也没想过夫妻纽带之紧密,体现在这种地方。在衿子看来,这种事儿特别紧要。

“像我,一旦发生问题,就是个无人理睬的可怜女人啊。”

“没有那回事儿。我最爱你,绝不会丢下你不管。这可以向上帝发誓。”

“这不能简单地说。喜欢对方,不离不弃。只有夫妻才能够做到。”

可能由于话题深邃,两人谈来谈去,没有了食欲,饭剩了一半多。

女服务员走过来问:“可以撤下吗?”衿子说:“行,承您款待啦!”女服务员把剩饭端走后,衿子吃着刚端上来的草莓,不无感叹地说:

“我认为夫妻是一种保险。”

“保险?”

“对!既是伤害保险,又是生命保险,当一方生病时,另一方会负责地护理。一方死了,另一方会为其举办葬礼。”

“并不是妻子生病,丈夫都护理嘛。”

“就是不直接护理,也要送医院,付费用,承担必要的责任。”

“男人对于喜欢的女性,也会这么做的。”

“不是那回事儿。如果情人生病了,有人会以‘我不知道啊’为借口来推脱。就是给出钱治病或护理,也只是暂时的,不会一直关怀和照料啊。”

“那是‘迫害妄想’。”

“不是啊。比方说你,无论多么喜欢的女性,那个人卧床不起,大小便失禁,你会精心照料吗?”

“如果病情那样严重,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也许就不再照料了。朋友们也不会去探望。”

“还是会支付太太的住院费吧?”

“那是因为可以享受医疗保险待遇。”

“如果是情人卧床不起了,会没人照料吧?平时说多么多么爱你的男人,会装作不知情,借故溜掉。”

“那要看是什么男人。”

“什么男人都一样。要是我卧床不起的话,你也会马上逃避,回到太太那边去。”

“你过虑啦。”

风野有点厌烦这个话题,衿子却一味假设假定,好像她自己预计一些未来的悲惨事儿,贬毁自己,反而使她很开心。

“如果是太太,能够领到丈夫的遗产,那个比率可能又提高了吧?”

“我家没有任何财产啊。”

“不是有房子嘛。”

“那房子一半以上是负债。再说还有孩子需要抚养,她什么也不能干。”

“对啦,做丈夫的就会那么想啊。”

“‘那么’是什么意思?”

“就是本人自己死了,妻子带着孩子,没有工作收入,所以可怜得很。情人就不同了,可以放着不管,让她疲于工作也不在乎。”

风野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衿子所言并非不着边际,似乎也有正确的一面,和通常认识有点不一样。

“总之,情人之间嘛,双方或一方的热情降温了,关系就到头了。做情人不知何时会被抛弃,只有好自为之啊。”

衿子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情人因此会变得要强,变得比太太更聪明、更漂亮。虽不能像太太那样毫无后顾之忧地端坐在妻子的宝座上,角色赋予的那种紧张感反倒会促使她们大胆释放爱。”

衿子的说法似乎有点不连贯,也许还有点强词夺理。而天天都失去紧张感的妻子们确实是最怠惰、最丑陋的。当然,这种现象的发生,不能说丈夫没有责任。可以说,若干的男性都爱把妻子关在家里,让其变得无知,从而妻子也远离了那种紧张感。

“女人即使结婚成为妻子,一辈子住在住宅新村,花费很少的薪金,整天忙于做饭、洗衣服,看孩子,很快就会成为半老徐娘。没人欣赏和理睬,也很可怜啊。”

“……”

“所以,我当情人也行啊。这样心情多轻松,活得多自由啊。”

一会儿说当情人好,一会儿说当情人寂寞,衿子的认知飘忽不定。说实话,风野从未认真地考虑过情人的酸甜苦辣。正因为是这样,衿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觉得新鲜,觉得在情理之中。

不过,对这种问题再探讨也没用。衿子基本上忘记情人这一角色,站到妻子的立场上来,才能正确地对待彼此的长处和缺点。

“走吧!”

衿子还想再说什么,被风野的呼声所打断,他们付完款走出店门。

“咱们去下北泽好吗?”

“我还不想回公寓去。再找个地方喝酒吧。”

“我感冒初愈。”

“那去我的公寓干吗?”

说实话,风野怀有与衿子云雨的愿望,又顾及自身感冒初愈,不好直接那么说。

两人并肩朝车站走去。风野已不再发烧,可能是好久没到外面的缘故,他感到浑身慵懒。禁不住咳嗽起来。衿子侧过头来问道:

“不要紧吧?”

“唉……”

“你还是回家吧!”

衿子刚才还在醋意十足地讥讽“有太太护理,有太太照看嘛”,风野念此不想回家去。

“还是去下北泽吧!”

“去我那儿干吗?”

“想要你。”

茫茫夜色之中,霓虹灯不停闪烁,路上人流如潮,风野回答得很自然。

“你感冒初愈,做不了吧?”

“我已经说过‘好了’。”

“干那个,会传染我的。”

“只要不接吻,就没事儿。要说传染的话,早就传染啦。”

“讨厌啊。患了感冒还不依不饶,可不得了啊。”

“你想去哪儿?”

“不说啊。”

“又要和年轻的男人……”

“这种事儿怎么好说嘛。”

这一阵子,衿子频繁使用含糊的语言。以前是模棱两可地引风野嫉妒,最近是时不时地当真事说,引风野警惕。

“就去下北泽吧。”

到了车站前面,风野再次央求衿子,衿子不禁疑惑地问:

“前三天你怎么着?”

“因为身体有恙,完全没有欲求,今天见到你不一样了。”

“我可不是只为干这个的女人。”

“知道。但想要不想要很重要。要是一点儿都不想要,那可就麻烦啦。就是你想要,也只能溜掉。”

“是吗?一点儿也不麻烦。那倒是很难得的。”

风野不假思索地拦住一辆驶近的出租车,衿子只得默默地上车。

“下北泽。”

“你身体真的没事儿吗?”

“别担心!能这样拥抱,感冒就完全好了。”

“是为了治感冒才拥抱我吗?”

衿子瞪大眼睛,好像一切都是不情愿的。

虽然觉得身体能够承受,但一场做爱,使风野感到疲惫不堪。

也因为是隔了好久才这么紧张的缘故,也许是感冒初愈,身体尚未完全康复。

完事后,他躺在床上昏昏欲睡。衿子爬起来,去起居间沏咖啡。

“喝这个吗?”

“哎……”

他想要爬起来,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就俯卧着身子,咳嗽起来。

“怎么啦?该不是发烧吧?”

想不到自己的身体会吃不消,风野侧脸躺下,闭上眼睛。

衿子在边喝咖啡,边读报纸。她突然转过脸,高兴地说:

“喂,你要是一直这样生病,就有意思啦。”

“有意思?”

“不是吗?这样你就不能回家了,太太会感到吃惊。”

“……”

“告诉她你在这儿睡觉,她会来看你吗?恐怕是不予理睬吧。”

女人常常会考虑一些荒唐的事情。风野感到惊愕,衿子得意地笑起来。

“她会说‘丈夫受到照顾,实在感谢’之类的话吗?”

“别净想些无聊的事儿!”

“你太太也许会来这儿,强行把你掳走。”

“估计她不会这么干。”

“那会把你扔在这儿吗?”

绝不会发生自己病卧在这儿的事儿,假如真发生了,风野也无法预计后果。

“她也许会说:‘这病人不中用了,甭管他啦。’真要是那样的话,你可就惨啦。”

“你是说你也不会照料我,把我扔到一边?”

“那是啊。因为我既不是太太,也不是其他家属。”

衿子可能又想起刚才的情人论争,她耸起肩膀说:

“可是你放心,我会好好照料你的。”

“无所谓……”

风野曾在烟花巷的茶馆里,听人说起过叔叔的事情。

那位叔叔和茶馆的老板娘关系非常密切,后来得了肝病,老板娘给予精心照料,最后还是在老板娘身旁死去了。自己真要是生病不能动了,衿子也许真的会照料自己吧。也许现在说得好听,真到了危急关头,会悄然走开,抛弃自己。

当然,还要以病情而论,假如不严重、不久就能治好,也许没问题。要是得了半身瘫痪,大小便失禁的病症,恐怕连妻子也会嫌弃。

“如果你太太抛弃你,你觉得可怕吧?”

“什么……”

“一想到你会被抛弃,就……你也许真会被抛弃啊。你让太太吃了那么多苦头,她一定会报复你的。”

“真傻……”

风野面露苦笑,心里也不太舒服:也可能现在妻子在忍耐,说不定将来什么时候会报复自己。

“仔细想想,男人也很可怜啊。”

“别再说这些啦!有果汁吗?我渴了。”

衿子去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橙汁倒进玻璃杯,小心翼翼地端过来。

风野喝完橙汁又躺下来。衿子站在旁边,两眼俯视着他,轻声问:

“你不洗澡吗?”

“不洗啦。”

“那我洗啦。”

衿子把空了的玻璃杯拿到洗碗池边,直接从那里去了浴室。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能听到阳台下汽车引擎的轰鸣声。

风野一看枕侧的表,十点半。

就时间来说,应该回家去了。可对衿子怎么说呢?从衿子进浴室洗澡这一点看,她好像误认为自己今晚要住下。

因感冒已躺了三天,好容易爬起来了,接着就在外面过夜,情绪刚刚恢复的妻子肯定会生气。

早知是这样,也许应该在吃完晚饭时就分手。

正当风野犹豫不决时,电话铃响了。

风野瞥了一眼浴室,衿子仍在洗澡。

风野单独待在衿子的公寓时,每当电话铃声响起,总犹豫该不该接。

一直以来,衿子没说让接电话,也没说不让接电话。到现在为止,他很少接电话。记得有一次,他接过一个女性打来的电话,把对方所讲内容向衿子转达后,她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说了句:“啊,是吗?”

即使他去接电话,她也不会反感,尽管如此,接电话也还是需要一点勇气。

如果接电话后,对方问“您是哪一位”,他会不知如何作答。倘若是衿子的男朋友或父母,那就更麻烦了。既不能对她的男朋友们炫耀“我就是衿子的男人”,也担心打乱与衿子和睦相处的平静生活。

只要衿子不特意告知自己“给接一下”,最好还是不接。但今晚的电话似乎不找到对方不罢休,长时间地响个不停。

想去告诉一下衿子,又感觉不合适。把正在洗澡的人喊出来接电话,也够麻烦的。

就这么任它响吧……刚这么决定,电话就切断了。

风野安静下来,松了一口气。刚不到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对方一遍遍地打电话,可能是有重要的事儿,或者是很急的事。风野待铃声响了五六次后,毅然决然地抓起了听筒。

“喂……”风野刚说了半截,又吞声了。

奇怪的是对方一直不说话,听筒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是谁打来的呢?可能是对方在探察这边的动静吧。

过了十多秒钟,对方仍然沉默不语,风野不由得手上渗出汗来。

这大概就是衿子所说的无声电话吧。在短暂的一瞬间,风野面前现出了妻子的脸庞。

对方也有可能是妻子……

风野悄悄地放下电话听筒。

可能是因为自己没回家,妻子打电话探察吧。他欲言又止,按理来说,没让对方听到声音。如果真是妻子打来电话,后果很可怕。只是想象一下夫妻二人在电话两端抓着听筒,互相屏息且敌视的情景,就令人害怕。

“怎么啦?”

风野放下听筒不一会儿,衿子从身后招呼道。

“没什么……”

风野拿起桌上的香烟点燃,衿子凝视着风野说:

“你脸色不好,有点苍白啊。”

风野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照了照,认可她的“苍白”说。

“不是发烧吧?量量体温吧!”

衿子一只手擦着刚洗完的头发,一只手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体温计,递给风野。

“还是没完全好啊。”

风野顺从地把体温计夹在腋下。

“做点儿热东西喝吗?”

“不用啊。”

这种体温计,夹过几分钟,就能看结果。红色的水银柱表明风野的体温是三十七点五摄氏度。

“瞧,还是发烧吧。赶紧躺下来。”

尽管衿子细心关照,声音听上去却有点欢快。

风野再次上床躺下,闭上眼睛。

怎么又发烧了呢?刚觉得感冒好了,退烧了,才从家里走出来,甚至还能做爱。又发烧也没办法。自己也太没出息了。年轻的时候感冒,睡一天就能好,无论怎么乱来,都不会复发。

现在却是这种情况,实在令人窝火。风野感觉身上也开始发烧了。

今晚确实回不了家了。哎呀,白天什么事儿没有,晚上却发起烧来。不知在这儿睡一觉,效果会怎样。

傍晚两人吃饭时,衿子说了很多,风野是作为开玩笑而听着的。难道自己真要像前面提到的那位叔叔一样,要让情人照顾左右了?

风野思考着这些事儿,有点昏昏欲睡。突然,枕边传来衿子的声音:

“这是感冒药,很管用。吃两片就行。”

衿子伸过来的手掌上,放着两个红而圆的小药片。

“快吃下去!”

风野在衿子催促下,把药片放入口中,用水冲下去。

“身上有点烫啊。”

衿子把手按在风野的脑门上,不无忧虑地说。

“冷敷一下吧?”

“不用,没事儿的。”

“就这样一直躺着吧。明天也不要动。”

“不行,明天我有事儿,无论如何都要出去。”

“不能出去。要是有什么事儿,我给你办。”

“你要上班吧?”

“我可以休息呀。在家这样照顾你。”

风野让衿子给掖了掖被角,不由得产生了一种被女人封闭的感觉,继而很快睡去了。

风野在沉睡中做了个梦,也不知过了多久,慢慢醒了过来。室内光线还很暗。衿子睡在旁边,像往常一样轻轻地呼吸着。他一看枕侧的台钟,五点半。

最近一阵子,风野睡觉醒来,总会陷入一种寂寞。这种寂寞,无法恰当地形容,有点近乎被世人甩下,孤独、无助、难以遂愿的那种寂寥感。

当然,这与沉睡中所做的梦也有关。

最近所做的梦,醒来回忆总是模糊而不现实。昨晚的梦也没有条理性。

只是有一点记忆深刻:风野回到家里,孩子们在看电视,谁也不理睬他,像没看见一样。死去的叔叔与水户的妈妈、弟弟都待在那儿,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风野想要说什么,可大家都急着告辞离去。还不时闪现出妻子嗤笑的脸孔。场所既像是在水户的老家,又像是在京都旅游和衿子住的旅馆。风野问大家:“怎么都要走呢?”妻子回答说:“你患了感冒,还是留下吧!”

梦境似乎合乎逻辑,却又不合逻辑。别的记不清,唯有大家无言离去的寂寞深深滞留在他的脑海之中。

“怎么说也不是个好梦……”

风野小声嘟囔着,非常在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

以前睡觉醒来时,也曾感受过孤零零被抛下的那种寂寞。但他那时并不介意,还常开导自己:这不过是个梦。

不是害怕发生这样的事情。死对于每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早晚会降临的。他不过是想通过否定梦境来忘却一家人的生死。但现在的梦境却显得有点生动。

“讨厌啊……”

风野再次嘟囔道,然后悄悄贴近衿子身边。

就是家属都离去了,还有衿子在。希望她始终陪伴着自己。衿子哪里知道他的想法,一直半露着白皙的脸庞,呼呼大睡。

风野采取仰卧的姿势,眯缝着眼注视微微发亮的窗口,思绪还没离开梦境。

随着时间的流逝,梦境已变得遥远,变得不合实际。追忆梦境,是和自己过不去。趁时间还早,抓紧再睡一会儿。然而,他的大脑格外清醒,翻来覆去睡不着。

身上好像已经不发烧了。

以往这样的时候,他会赶紧爬起来工作。而今,天气寒冷,室温较低,他怎么也不愿意起床。

干脆闭着眼睛养神。突然,门口传来报纸塞进信箱的嗦嗦声。

猛然间,风野想起了之前被扔在门口的海狮玩具。

今天该不会有吧?他感到有点担心,心想不如起床开门看个究竟,顺便取来报纸。

他略有迟疑,接着爬起身来,走到门口。先抽出报纸,又打开门看了看走廊。

拂晓的走廊上非常安静,没有人影。太阳还没升起来,光线很暗。借着外面的灯光能一眼望到尽头。风野的目光来回扫了一遍,走廊上什么也没有。

“好……”

风野放心地关上门,拿着报纸,回到卧室。

风野钻回被窝,打开枕侧的台灯。衿子可能感到灯光晃眼,故皱起眉头,转过后背。

风野看了一会儿报纸,感到困了,就关掉台灯,睡了过去。

风野再次醒来,已过了很长时间,从窗帘边上照进来的阳光已非常明亮。衿子早已起床。侧耳静听,洗碗池那边有菜刀切菜的动静。

“喂……”

风野在被窝里喊了一声,可能是忙于做饭的缘故,衿子没听到。又喊了一声,衿子才推开隔扇,伸过头来。

“现在几点钟?”

“已经九点了。”

“你该去公司了吧?”

“今天不去了,休假啦。”

“为什么?”

“因为你身体不好嘛!我马上给你做粥喝。”

“不要紧的。”

风野正要爬起身,衿子用手制止道:

“别起来。那儿有体温计,先量一下体温!”

风野侧目一看,枕头旁有个小小的托盘,上面放着药和体温计。风野乖乖地拿起体温计,插进腋下。

早晨去取报纸时,身上就退烧了,现在却懒得起床。

如果工作很忙,也许就起来了。不自觉地睡了回笼觉,也许是因为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

过了几分钟,他自己取出体温计,看到是三十七点一摄氏度,正凝神瞅着表上的刻度,衿子把头伸了过来。

“怎么样?”

“顶多三十七度。没事儿。”

“从早晨起床就这体温,不行啊。今天还是老实点儿吧。”

“我已经睡腻了。”

“那就穿上这个!”

衿子从大衣柜里取出睡袍来。风野穿上睡袍,去盥洗室洗了脸。

“马上做饭吃。”

“刚起床,吃不下东西啊。不能给我冲点儿咖啡吗?”

正如衿子所说,风野感到浑身发懒,又开始咳嗽。

“今天再老老实实地待上一天,一定会好的。”

“不能那么悠闲啦。今天要去办公室,与《东亚周刊》的编辑和原先公司里的同事见面。”

“可以打电话说一下,因感冒去不了。我给你打。”

“那不行。”

听风野这么说,衿子气愤地转过身去,质问道:

“是吗?我打就不行吗?”

“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就是太太可以打,我这个背后的女人不行?”

“不是的。因为是关于工作的事儿,还是我自己打电话合适。”

“那就自己从这儿打嘛。”

“稍微等一会儿,看看情况再说。”

在衿子的住处让衿子生气,会变成麻烦事儿。虽说她抢着打电话有点讨厌,但尽心竭力照顾自己的心情可以理解。

“感冒了,喝咖啡不如喝牛奶啊。”衿子边冲咖啡边说。

风野点点头,心想:任凭你来摆布,再悠闲自在一天吧。不知你下步怎样关照和料理,在不是妻子的女性这里接受照料,或许不差。

他决定沉下心来待在这里,可临近中午时分,又沉不住气了。

可以当着衿子的面,给约好在办公室见面的人打辞约电话。但不能当着她的面给自己的家里打问候电话。只能等衿子外出时再行动,可她丝毫没有外出的迹象。

早饭吃的是粥和盐烤鲑鱼片,午饭好像是面包。

看来今天一天都无法从这里溜掉。

风野慢慢平复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种不安,适时改变了态度:干脆随它去吧!

到了吃午饭时间,两人只吃了沙拉和牛奶。之后风野给约好今天见面的两个人分别打了电话,对方都道“多保重”。他俩都误认为电话是从风野家里打出的。

风野从下午开始着手工作,不能像在书房里那样查阅资料和参考书籍,但可以写随笔。

风野把腿伸进被炉,开始写作。衿子陪在一旁织毛衣。

风野突然停住笔,凝神注视衿子。衿子也停住手,会意地一笑。

“怎么?”

“没什么……”

衿子摇摇头,又织起毛衣来,但神情愉悦,看样子很满足。

仔细一想,晴天朗日,也不是休息的日子,两人凑到一处,惬意地把腿伸进被炉,轻松地享受大好时光,这还是第一次。看到衿子满意的笑容,风野似乎觉得新建了一个家外之家。

“你不冷吗?”衿子关切地问。

“不冷……”

“写完一部分,就休息一下吧。”

“没事儿。”

“不行,你的病还没完全好。”

衿子说完,又跑到厨房沏茶。

“喂,我嘛,真的非常适合当家庭主妇。你说是吧?”

“也许是这样的。”

“世上的太太们都挺舒服吧?她们每天都这样度过。”

“相应的家务劳动很不得了啊。”

“没有那样的事儿。常言道:太太或叫花子当上三天就有瘾。”

风野听了,感到惊奇。衿子一边笑,一边说:

“你的病永远好不了,才是我最最如意的事啊。”

风野又在这里待了一个白天,天显得很短。他写完稿件,看了一会儿电视,已经到傍晚了。

“我出去买点东西,回来做晚饭。”

衿子站起身来,提起购物篮,走出门去。衿子及时准备晚饭,表明今晚她仍不让风野走。

到底想干吗呢?该不会忘记风野还有家庭吧?是压根儿就不考虑这事儿,还是忽略了此事呢?

风野在光线暗淡的房间里静默着,觉得自己既像一只被蛛丝缠绕的昆虫,又像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囚徒,难以脱身。

想要溜走,就要趁现在……

风野动了悄悄溜走的念头,不由得环视一下四周,又担心衿子会突然回来。也许她正在不远处监视着,出门会被她拽回来。

想象唤起想象,他不由得缩起了脖子。

已经在外住了一宿,家里有可能四处寻找过他。

按理来说,妻子应该料想到他在衿子这里。知道归知道,暂时保持沉默,但早晚会爆发。

是今晚爆发,还是明天爆发,尚不得而知。在平时,他好几天不回家,妻子也保持沉默。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现在是感冒初愈。

怎么办……

姑且打个电话吧,探听一下家里的情况。如果赶上衿子回来,赶紧挂掉电话。

风野拿起听筒,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听筒中传来了稚嫩的女声,是长女。

“喂……”长女呼叫道。

风野这头没答话。对面连续呼叫了几声,风野只是听着悦耳的声音,不吭气,尔后默默地放下了听筒。

虽然没通话,家里应是平安无事,一切照旧。

风野放下心来,边喝水边看电视。不久,衿子回来了。

“今晚做鸡肉汆锅。感冒的人,喝点热乎的东西比较好。”

衿子说完,把买来的蔬菜放到洗碗池里,点燃煤气灶。

“也给你买酒来啦。”

“啊?我是病人。”

“少喝一点,容易入睡,也睡得踏实。”

衿子很麻利地准备好了晚饭。餐桌中央放上了汆鸡肉的锅,也烫好了酒。

“稍微喝点儿吧。暖和一点儿好。”

风野并不讨厌喝酒,让衿子给往酒杯里斟了少许,呷了一口,酒很快渗进了胃里。

“如果觉得酒好喝了,就是感冒好啦。我也喝点儿好吗?”

衿子很能喝酒。风野给她斟到杯里,衿子喝得很香。

“这儿有橙汁,还有萝卜泥拌辣椒粉。尝尝鸡肉汆锅!”

这都是衿子特意准备的菜。风野盛到碗里,慢慢吃起来。衿子关切地问道:

“怎么样?好喝吗?”

“哎!很好。”

衿子平时不常做菜,汤汁也是从海带中提取的,但提取得很好。

“好像我能做个好太太。”

“我没说过你做不了嘛。”

“好!”

衿子信心满满地点点头,又往杯子里斟酒。

风野望着衿子满意的表情,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这和那个歇斯底里的衿子是同一个人吗?如果和她结婚,建立家庭,也许她可以成为一个好妻子。她之所以要强、经常歇斯底里,也许是因为没有登上妻子的宝座而焦躁导致的。

“您再喝点儿!头不疼了吧?”

“是啊。”

“只要病没彻底好,我就一直陪着您。”

衿子接着饶有兴趣地问道:

“喂!今年年底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你还回老家吗?”

每年年末到正月期间怎样度过,他都要和衿子发生争执。衿子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东京,非常希望风野陪伴。但风野在老家有母亲兄弟等亲友,根据民俗和常规,正月应回老家。无论多么麻烦,都要设法回去。这也是对年迈的妈妈唯一的孝顺方式。

“今年过年,希望你和我待在一起!”

“好啊……”风野含糊地回答。

衿子向前探着身子问:

“你一直和我在一起吗?”

“计划还不能确定。等快到年末时再说。”

好容易呈现出和谐的氛围,谁破坏了,都觉得可惜。

“一定要在一起。一言为定!”

衿子这么说完,又往风野和自己的酒杯里先后斟酒。

“你有点喝醉啦。”衿子对风野说。

“没事儿。只有喝得酩酊大醉,才想要那个,我也不知道自己醉没醉。因为我是病人。”

“你竟说这话,我可真的想要你。”

“抑制欲望吧。今天就这样睡觉。”

“不,不行。”

衿子目光炯炯地瞅着风野。

“今天忍耐吧!”

“不,绝对要。”

“我可是患感冒需休养的病人啊。”

“但是要。”

衿子的眼睛在微笑。

“你这么做,我会复发的。”

“让你恶化,在这儿动不了。”

“喂喂,别开玩笑啦!”

会不会被衿子关在公寓里,胁迫从事,竭精而死呢?

真要是这样,那可不得了。他一方面想拒绝和逃避,一方面又享受这种仿佛坠入地狱的奇妙感觉!

风野被衿子醉醺醺的妖艳所吸引,又住下与她耳鬓厮磨,缠绵不休。黎明时分才醒过来,掐指一算时间,又有点沉不住气了。

他本来因为工作关系常不在家,但像这次感冒刚开始好,就在外面夜不归宿,且两天没有互通音信,这还是第一次。不知妻子对此怎么想。如果现在满不在乎地回家去,她会让他进家门吗?是否会与他发生争吵呢?

根据妻子以往的做法来看,应该不会吵架。不吵架只能说明自己已被她漠视,或许日后会受到更加严酷的报复。不管怎样,她的反应一定会异于往常。

早料到这种情况,昨天应该回去,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怎么办呢……

风野望着晨曦中的阳台,心想:要不就破罐子破摔,干脆这样待下去。

他一直不回家,说不定过上四五天,妻子等得不耐烦,会找过来。如果现在回家去,说不定妻子会生气地闹起来。要是隔上十天乃至一个月在外面过夜,妻子就会很狼狈。也许她岂止不生气,甚至会苦苦恳求:求求您,回来吧!

然而,他很快醒悟到这不过是男人利己的愿望。

采用这种休克疗法,要是妻子采取谦恭、礼让的态度倒还好,如果反目成仇,未必不会和孩子们一起,把他轰出家门。

如果被扫地出门,既收不到有关工作的邮件,也看不到留存在家里的各种资料。再说单位划转到银行的钱,会由妻子自由支配,他想用会很麻烦。不过,如果真的爱衿子,想和她一起生活,这些事儿都应该有思想准备。

没有勇气经受磨难,却要搞婚外恋,本来就是错误的。

风野心无旁骛地思考相关问题,不觉天已大亮。门前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接着又听到信箱那里有响动。

应该是来报纸了。风野爬起身,取来报纸,钻进被窝里阅读起来。

他先看了看报纸的标题,又顺手拿起枕侧的温度计插进腋下,测试自己的体温。

他感觉自己好像完全退烧了。昨天早晨还懒洋洋的,碰到头发有种火辣辣的感觉,现在则舒适多了。

过了几分钟,他取出温度计察看,体温正常。刚来时感冒初愈,住在这儿几天,终于痊愈了。

风野特别享受这两天在此度日的美妙,又开始读报。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已是八点钟。

他看到衿子好像刚起床,正脱下睡袍穿衣服,也想赶紧起床。衿子赶忙给他拿来衣服,站在起居间劝他道:

“再睡一会儿吧。”

“不,今天我无论如何要出去。”

“去哪儿?”

本意是回家,难以启齿,因而没再言语。衿子换完衣服,走了过来。

“感冒怎么样?”

“已经没事儿啦。”

风野爬起来,到盥洗室刷了牙,洗了脸。

“你再休息一天好吗?”

“我真的没事儿,不用啦。”

风野换好衣服,拿起装着原告用纸和书的皮包,要出门去。

“那我走啦。”

“怎么那么着急!”

“我刚才想起了有件事儿急需办理,有点坐不住了。”

“也用不着这么早去嘛。”

“这事很急。”

风野匆忙地在门口穿鞋,衿子追过来说:

“你还是在担心家里的事儿吧?”

“嗨,也担心,已两天多没回家啦。”

“你现在回去,太太也不一定让你进家门啊。”

“为什么?”

“我昨天给她打过电话,说让您家老公住在我这儿吧。”

衿子在目瞪口呆的风野面前,抱着胳膊,面露微笑。

“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风野不解衿子之举。

“不能让太太担心啊。”

风野觉得从脚下到肢体开始打战。好歹下了决心回家去,看来不一定回得去了。

“太太对我说:‘你请便!’”

“‘请便’是啥意思?”

“就是说随你便吧。”

女人们怎么这样做呢?想象一下两人在电话两端各自拿着听筒对峙的身影,风野似乎觉得身上又要发烧。

“她同意你在这儿再待一段时间。”

“不!我要回去。”

风野赌气般地说完,接着走出房门,沿着走廊快步向前,很快乘上了电梯。

怎么办呢?风野边走边思考,不知不觉到了车站。他犹豫了片刻,接着朝公共电话亭走去。不管怎样,先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家里的情况,再决定下步的行动。

要是妻子出来接电话,该说什么好呢?也许仅凭对方“喂”的口气,就能察觉到她的基本态度。

电话拨通了,但无人接听。连续响到七次时,风野扣上听筒重拨,还是无人应答。

一看手表,八点半。

这个时段,孩子们已经去学校了,妻子应该在家里。也可能是去外面扔垃圾了,或者是在院子里,听不到电话铃响。风野去小卖部买了份报纸,大略地浏览了一番,又往家打电话。

仍然无人接听。是不是拨错号码了呢?他重新拨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是外出去哪儿办事了,还是离家出走了呢?孩子上学去了,按理说她是不会做出走之事的。既然电话打不通,只能直接回家看情况。除此之外,别无他法。风野只得买了票,登上站台。

风野在生田站下了电车,沿着熟悉的道路往家走,还时不时地环顾一下四周。

会不会遇到妻子呢?要是两人在这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突然相遇,说什么好呢?

若是妻子真的离家出走,又恰巧碰到她,就能避免家庭悲剧的发生,或将悲剧转换为喜剧。

风野沿着宽阔的大街拐向右边,往前走了一百多米,看到了自己的家。

自家的蓝瓦屋顶和浅驼色的墙壁,和离家时没有两样。这本来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他却觉得有点异样。他先窥视了一下院子里,又用手拧了拧门上的把手,门打不开。

看样子是家中无人。风野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里。

门口摆放着两个孩子的运动鞋和妻子爱穿的凉鞋,信箱里没有报纸,看来今晨妻子还在。风野继续往里走,看到起居间和餐厅都整理得很整齐,妻女们用过早餐的桌子上,还放着烤面包片、黄油和果酱瓶。

风野上到二楼,往卧室里瞅了瞅,妻子睡过的被子没有整理,走进书房,窗帘仍关闭着。

不在家时来的邮件也叠放在桌子上。

从概貌上看,家中没什么特殊变化,但东西整理得有点过于整齐,不禁让人叹为观止,甚至令人感到惊奇。

时间尚早,妻子到底去哪儿了呢?真要是离家出走了,应该写有书信。见不到书信,那就可能因事出去了。风野有点心神不宁地读着邮来的信件,后背上觉得发冷。

风野并不是重患感冒,他是在无人的公寓里感到寒气袭人。故走到楼下,打开了暖气。

风野这样待着,也不知妻子何时归来。从整理过的房间看,她会回来得很晚。孩子们三点多才从学校回来。他孤身一人待在家里,也没意思,再说孩子们不在家时,只和妻子相处,心情也不太舒畅。

妻子和衿子的性情不同,她很少歇斯底里,但估计这次不会轻易了事。

看到家里一切正常,他觉得还是去办公室为好。但现在出行人多车多,感觉比较麻烦。再等一会儿,临近中午时,电车上人就少了,再活动比较方便。

风野坐在书房里,开始仔细查看邮件,阅读不在家时收到的报纸。刚阅读完收起报纸,就听到有开门的动静。妻子或孩子都有钥匙,但孩子不会这么早回来。

肯定是妻子……

风野静下心来听楼下的动静,好像脚步声移到了起居间。

门口放着风野的鞋子,按理说,妻子应该知道风野回家来了。

风野两天夜不归宿,刚回家来,理屈词穷,不敢贸然下去打招呼。

如果保持沉默,也许对方会上来打招呼。风野屏息不作声,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

然而,楼下不时有小的响动,妻子却始终没有上来。

在干吗呢?要是妻子,按理说,应该会上来的……

要是小偷呢?风野突然不安地站起身来。

小偷不可能走正门且用钥匙开门慢慢进来。

或许妻子也像风野害怕碰面一样,不想见到风野。或许妻子怒火中烧,根本不愿搭理风野。

不搭理就不搭理吧,总比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好。风野这样开导自己,然后点燃一支香烟。香烟吸完了,仍没有听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

怎么啦?风野站到走廊上,多方位窥视楼下,楼下没有任何动静。

难道妻子又出去了?但没有出门的那种动静。也许正默不作声地待在起居间或厨房里。

他又走到楼梯口看了看,楼下仍然静悄悄。

风野呆立了一会儿,不知不觉想小便,只有楼下有洗手间,他必须要下楼去。

早晚都要与妻子碰面,现在下楼碰上也无所谓。

风野拿定主意,沿着楼梯慢慢往下走,一直走到门口前。

放鞋的石板上搁着妻子穿的浅口无带扣女式皮鞋。

她现在在干吗?风野向起居间扫了一眼,妻子却从餐厅出来了,两个人的视线撞到了一起。

风野见状,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并慢慢垂下眼帘。尽管是在自己家里,因为做了亏心事,不得不摆出一副可怜的姿态,实属无可奈何。

妻子会在这时说些难听的话吧?风野做好了思想准备,妻子却没说话。

怎么回事儿?风野抬头张望,早已没了妻子的踪影。

家里面积很小,她不会自然消失。风野慢慢走到餐厅,看见妻子正背冲着这边,站在洗碗池前。

她好像正在往水壶里装水,其关开水龙头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着愤怒。

风野坐在饭桌前的椅子上,开口问妻子:

“刚才去哪儿啦?”

“……”

“到什么地方购物啦?”风野又问了一遍。

妻子背对着他回答道:

“下北泽。”

风野一惊,嗖地站起身来。她说去了下北泽,就是去了衿子那里。

“去干吗?”

“见那个人啦。”

“……”

风野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继而觉得她只是这么说说而已,但这种场合又不能认为是开玩笑。

“真的吗?”

妻子可能知道衿子的住所,按理说应该没去过。风野也一直不认为妻子去那儿扔过海狮等玩具。

“我跟那个人说清楚啦。”

“说什么……”

“她是从今后坚决跟你分手,还是全面照顾你。”

妻子粗鲁地拧开水龙头,任凭压力很大的水猛烈敲击洗碗池。

“这事儿不能老这样耗着。”

“那……”

“那个人说也想和你分手,不想让你再去那儿啦。她说并不愿意你过去,都是你不请自到。”

“她真这么说吗?”

“她说连见都不想见你。”

妻子说完,匆匆地朝起居间走去。

“你真的见过她吗?”

风野紧跟着去起居间,看到妻子从隔板上拿下旅行袋。

要干吗呢?风野觉得很纳闷。妻子拿着旅行袋,直奔二楼去了。

今天早晨,妻子擅自闯到衿子的公寓去,是令人惊讶的。假如风野从衿子那里晚出来一会儿,两人就撞个满怀了。

真要是发生这种情况,后果又会怎样呢……

要么两个女人会为是非对错而争斗和厮打,将风野弃置一旁。要么风野会成为两个女人的出气筒,被责骂一顿……只是简单想象一下,就会令人不寒而栗。

不管怎样,他没有经历那种争斗的场面,就是幸运的。风野歇了口气,点燃香烟。不一会儿,二楼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妻子下楼来了。

风野定睛一看,妻子已经穿好外套,提着相当丰满的旅行袋,朝门口走去。

“喂……”风野急忙地招呼她。

妻子不答话,去了铺着三合土的房间。

“你要干吗?”

“今晚我不回来。”

妻子穿好鞋子,提起旅行袋。

“你要去哪儿?”

“去哪儿不行?”

“等等!孩子们怎么办?”

“已经跟她们说好了。”

“说好什么啦?”风野问道。

妻子置若罔闻,用力推开门。

“喂,等一等!”

风野还未说完,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妻子的身影一闪即逝。

到底想干吗呢?风野赶紧趿拉着凉鞋,追到外面,妻子已经沿着隔壁的院墙向前走了很远。

“喂……”

风野又喊了一次,便吞声了。大白天声嘶力竭地呼喊妻子,很不体面。附近分布着一些新建住宅,让人听到多不好。

“这家伙太任性……”

风野一边注视着妻子越来越远的背影,一边咂嘴。

“年纪那么大了,还这么歇斯底里,算了吧!”

风野有点怒不可遏,但知道自己有错在先,故不能随意发泄。

妻子去了哪儿了呢?既然拿着旅行袋走,不会在邻近一带,也许是很远的地方。或者是中野的姐姐那里,或者是仙台的老家。

下步怎么安排孩子们的生活呢?她们还没放寒假,还要按时上课。妻子一走了之,真不负责任。抑或是把妻子的去处告诉两个孩子,让她们在外头见面?

看今天这种架势,好像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自己也搞不清她的去处。

下步怎么办呢……

今天是周刊杂志的截稿日,根据眼下自己的精神状态,好像静不下心来写东西。他环视一下四周,感觉妻子离去的家里显得空荡荡的,没有生机。

“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吗……”风野肚子有点饿了。

他走进厨房,看了看电饭煲。电饭煲里空空如也,冰箱里也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也许妻子昨晚决定要离家,故意什么东西都不留下。

“糟啦……”

风野思忖实在不行,就再回到衿子那儿去。转念一想,如果真如妻子之前所说,衿子就不会让自己进她的房间。

衿子真的说过“连见都不想见”自己吗?也可能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两人言辞激烈碰撞,衿子不由得走了嘴。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妻子离开了,再被衿子嫌弃。难道真像梦中的场景那样,自己孤零零地被甩下吗?风野此刻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但想不出可行的解决办法。

无奈,现在只有去办公室,坐等事态发展。风野拿定主意,上到二楼的书房,做好了外出的准备。

他离开家,坐电车来到办公室。计划伏案疾书,却沉不下心来。刚写了两三行,马上就停下手来,要么从窗户里看外面世界,要么烧水沏咖啡喝。还凭一时心血来潮往家里打电话,当然是无人接听。

在这之前,他往家中打电话,有时巴望妻子不在,而妻子接了,心情会变得郁闷。今天却不同。妻子不在,他显得坐立不安。

这么看来,到现在的忧郁也许是因为拥有妻子才表现出的一种作态。

假如妻子一直联系不上,那晚上怎么办呢?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倒好说,必须要让孩子们吃饭。

风野思来想去,很快到了中午。没办法,他到外面吃了个荞麦面,回来继续伏案写作,但工作没有多少进展。

风野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话铃响了。

他希望是妻子打来的,而抓起听筒来一听,是周刊杂志的编辑,催交手中的稿件。

“今天身体不好,请宽限一天!”

风野手持电话鞠躬,请求延长期限。

后来,电话铃又响了两遍。分别是出版社的编辑和以前所在公司的同事打来的,关键的妻子和衿子,谁也没有和他联系。

怎么办?风野陷入沉思,继而感到昏昏欲睡,不久便睡着了。醒来已是傍晚五点钟。

夜幕很快降临,街上的霓虹灯开始闪烁。

衿子下班的时间快到了。他本想在这之前与其通个电话,却又顾虑重重,怕这怕那。他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吸着,继而再次抓起电话往家里打,电话拨通了,大女儿的声音扑入耳廓。

“爸爸!你现在哪儿?”

“在办公室。你妈妈呢?”

“不在啊。她说今天有事儿,也许当天回不来。爸爸早点儿回来吧!”

“就你们两人在家吗?”

“对啦,妈妈留条子说:今晚吃寿司!刚才订了寿司。”

“还有条子吗?”

“就在我的桌子上。妈妈是出去办事儿了吗?”

这倒是风野想问的事儿。

“好,我马上就回家。”

不能把两个孩子扔在家里不管,只顾自己方便。目前要赶紧回家去照顾孩子,别无他法。

他从办公室径直回家,看到两个孩子正在吃外卖的寿司。他望着两个瘦小的身影并肩依偎着吃饭,突然觉得她们很可怜。

“妈妈去哪儿啦?”

“爸爸不知道吗?”

“不……”

如果说不知道,就会被孩子们瞎猜测,他赶紧打岔说:

“看样子寿司很好吃啊。爸爸也来一个吧。”

“可以啊。我现在给您泡茶。”

妻子不在,大女儿说话倒像个大人。她说完起身去了厨房。

吃罢晚饭,孩子们似乎忘记了母亲的缺席,看着电视嬉笑。

风野浏览晚报后,去了书房,工作压力在身,却不想伏案写作。查阅了一会儿资料,他下楼去探望两个孩子,姐妹俩仍在嬉笑着看电视。

“你们不学习吗?”

“……”

孩子们没说什么,眼睛也没离开荧屏。可能妻子不在,她们不习惯自觉上床睡觉。想训斥她们,又于心不忍。

“妈妈今晚不回来吗?”

小女儿扭过头来,冲风野问道。

“可能地方有点远。也许能回来,不知道啊。”

“明天吃饭怎么办?”

“有面包,没事儿。”

大女儿特意用很快活的口气说,表情却显得落寞。

妻子到底是想干什么?她把孩子们扔到一边,自己离去,也太不负责啦。风野虽然很生气,但也不无担忧:如果每天都这样,就只好认输了。

“这娘儿们太任性了!”

风野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坐下来翻看报纸。忽然,电话铃响了。

“啊,是妈妈……”

大女儿喊了一声,马上朝电话跑去。她哪来的灵感,怎么能猜测到是妻子?风野侧耳倾听,果然是妻子打来的。

“妈妈您在哪儿?”

“哦,是吗……”

妻子通过电话和孩子闲聊,无非是想打探家里的情况。

风野站起身,走到电话前。大女儿见状,对着听筒说:

“啊,现在爸爸在,让爸爸接吧。”

“等等……”

风野刚要接过听筒,大女儿又对着听筒反问:

“嗯,您说什么?……”

也许是妻子对丈夫接电话而说讨厌。

风野从女儿手上夺过电话,开口对妻子“喂……”了一声。

妻子沉默不语。

“喂,算了吧!”风野按捺住训斥妻子的情绪,耐心地等着妻子回答。可妻子并未吱声。孩子们在旁边有所担忧地注视着他。风野屏住气息,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妻子:

“现在在哪儿?”

“……”

“你把孩子们扔到一边,想干吗!”

“这你甭管!”

“你说什么……”风野想要训斥她,好歹抑制住了心中的怒火。

如果吵起架来,比较难办的是风野。他即使生气也要采取低姿态,谦恭礼让地劝她回来,别无他法。

“你还是回来吧!”

风野尽管觉得窝火,却不由得苦苦恳求道。

“你真希望我回去吗?”

“当然。”

“真的认为自己做错了吗?”

“……”

“以后不再干这种事儿了吧?”

妻子连珠炮似的逼风野赔礼道歉,风野不好回答,只能含糊其词。

“真的道歉吗?”

“嗯……”

“那你说‘对不起’。”

“回来后再说可以吧?”

“不,我要你现在就说。”

“现在……”

风野朝站在身旁的女儿使眼色,示意她们去起居间。她们离开后,风野把嘴紧贴在听筒上,轻声说道:

“对不起……”

“那我这就回去。”

“你现在哪儿?”

“东京。”

风野觉得好像中了妻子的圈套。但不管怎样,她答应回来,总算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事。

一个小时后,妻子回来了。

在东京都内,一个小时就能回来,应该是去了不是多么远的地方。也许是去中野的姐姐那里。

风野觉得之前做事、吵嘴都有点过头,心里不禁产生一丝悔意。两个孩子高兴地一齐跑去门口迎接妈妈。

“哎呀,妈妈!”

“妈妈回来啦!”

两个孩子簇拥着妻子,风野赶紧把旅行袋接过来。

“妈妈累了吧?”

“妈妈不在家,我们很寂寞啊。”

孩子们劝慰妈妈并诉苦。妻子一边说“对不起”,一边抚摸两个孩子的头。

这要是自己离家出走归来,孩子们可能什么也不会说吧。

孩子们顶多边看电视,边问候一句:“您回来啦。”

如此看来,妻子的做法确实太过分了,有点故弄玄虚。

风野吸着香烟,一句话也不说。妻子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进了起居间。

“妈妈吃过晚饭了吗?”

“吃过啦。我给你们带了特产。”

妻子从旅行袋里拿出两双带花卉图案的拖鞋,递给两个孩子。

明明是逃离家门,却自当作旅行回来。风野对此有些反感,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这时小女儿跑过来教训爸爸:

“妈妈回来了,爸爸应该说‘你回来啦’!”

风野竟被孩子教训,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妻子朝这边瞅了一眼。可能是要更换衣服,直接上二楼去了。

风野对妻子的逃离很窝火,为了孩子,不得不央求妻子先回家来。两人见面,无话可说,只有保持沉默。他无聊地坐下来看电视,妻子换上平时穿的毛衣和裙子,从二楼下来了。两个孩子仍像跟屁虫似的不离她左右。

“喂,阿圭,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妈妈,不会再出去了吧?”

“不出去啦。我会在的。”

“好。”

妈妈和女儿贴了贴脸。小女儿便慢慢解衣服扣子。风野感觉自己像是在观赏母爱题材的戏剧演出,“观赏者”很郁闷,“女演员”却很认真。

两个孩子仍要母亲陪伴。妻子便领着她们上二楼的房间去了。

风野目送她们上楼,心中暗暗思忖:孩子们睡觉去了,妻子或许会与自己一决输赢。孩子不在场,没有缓冲物,就要直接与妻子较量,到时候该说些什么呢?

妻子是故意逃离的,她应该先道歉。说一声“对不起”,他会愉快接受。她如果不道歉,采取“我是为你回来的”这种姿态,他也会冷酷地猛烈反击。

他已经在电话上向她道过一次歉,没必要再低头致歉了。

不多一会儿,妻子从二楼走下来,默默地开始叠两个女儿脱下来的衣服。

风野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低头望着已经读过一次的晚报。妻子打招呼说:

“我累了,先去休息了。”

“什么……”

风野抬起头来,看到妻子已起身迈步。

“喂……”风野想要叫住她,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此刻把她叫回来,两个人面面相觑,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说着说着,又会吵架,不必惹麻烦。

也许像这样停战对谁都好。风野尽管并不怯阵,但还是松了口气。

这场离家出走的骚动应当算平息了。明天,也许会因为其他的小纠纷再开战。

“结果就这样吗……”

风野嘟囔完,脑海里又浮现出衿子的身影。

“她现在干吗呢……”

家里的战事得以平息,风野失落的情绪还没完全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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