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时节,不知怎得忽起了猎猎长风,这已是叫人纳罕,又闻马儿撕心裂肺划破长空的悲鸣,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如果顺着风向,循着马鸣,你会望见火光冲天,听到霹雳吧啦的声音。
走近些,你会看见,一群披头散发,身穿各种毛皮衣裤的魁梧壮汉围站在火旁,不断地把一些衣物,饰品之类扔进火里。
他们身后,是一匹匹矫健俊美的肥膘高马。
再走近些,你会发现,烈火正中,一具人的尸体正燃烧着,发出紫色蓝色各种光彩,在尸体旁边,有一堆散落的骨头,正是被推进火中,已经烧解了躯体的马匹骸骨。
肉香混着令人作呕的皮革烧焦的气味弥漫开来,钻进每个人的鼻子,很明显,周围的人已经很熟悉这种味道,没有谁表现出难以忍受的样子。
这把大火,从旭日东升,一直到繁星点点,才渐渐熄了。
火熄后,他们等了有两炷香的时间,待到火烬灰凉,有人从马袋儿里捧出一个蓝花白底的瓷坛子,几个人一起围蹲在火灰旁,将灰装进坛中,然后盖上坛盖,放进马袋儿里,扬长而去。
皎皎月光如水,冥冥穹天无声,又一阵不知道起于何处,终于哪里的风,卷起了地上剩余的薄薄一层儿灰儿,吹往东西南北。
骑马的莽汉们月下飞驰,招魂歌一曲终了,汉子们回到了部族聚集区。一个个穹庐犹如巨大的蘑菇,在夜的怀抱里安静地睡着。这些莽汉们熟练地穿梭在穹庐之间,最后,来到了正中,一座赤金色的超大穹庐外。
他们一跳下马,就有几个小奴从穹庐一侧的大旗后面走了出来,接过马缰,牵着马去安置。
两个美丽的编发女子闻声打开帐门,请汉子们进来。
穹庐正中一张悬空金床,床角各有一只金孔雀啄金色床绳,床下两侧,是暗绿色方桌,上有金色花瓶,穹庐侧帐子上,挂着两把玄铁弓,和两囊金光闪闪的箭。
一个深目高鼻的汉子大声说道:“可汗,处罗平叶护的骨灰送达。”
床上跳下一个方脸阔面,狮眼虎背的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突厥沙钵略可汗阿史那摄图。
那在中原被杀的是他的三弟阿史那处罗平,捧着骨灰坛进来的,是他的二弟,同为叶户官的阿史那氏处罗侯。
可汗接过骨灰坛,往胸前一抱,接着交给身旁的一位素衣女子,吩咐道:“放好了,等候埋葬。”
原来突厥习俗,跟汉族不同,汉族讲究入土为安,可是突厥人死,会尽快择日火葬,火葬陪葬的是死者平日穿的衣服,用的器具,还有平生战马。之后将骨灰收贮,择日挖穴埋葬。一般来说,春夏两季死的,要等草枯叶落时埋葬;秋冬两季死的,等到草木茂盛时埋藏。
那素衣女子来接骨灰坛时,抬起头来,脸从长发中露了出来,那张脸有七八条纵横的划痕,刚刚结了痂,看上去,怪异恐怖极了。
这女子是处罗平的妻子阿史德珠。突厥婚制为收继婚,一旦父兄伯叔死后,其子弟及侄子们要娶其后母、叔母、嫂子等为妻。
尽管风俗规定:尊上者不能取卑下者妻。可沙钵略可汗却一意孤行,强行将弟妻阿史德珠据为己有,倒不是这女子有多漂亮,而是她的所作所为让突厥人觉得高贵无比。
阿史德珠与处罗平感情深厚,得知处罗平的死讯后,以刀划面,表达哀痛。她的这个行为使族内人的甚为敬佩,因为以刀划面是突厥远古传统,往往是死者的父子兄长以刀划面,以示悼念,死者的妻子仍有人养,所以要保持姣好面容来争宠,可是这个女子竟然为了丈夫而自戕,其行为令族人甚是佩服。
也因为这个缘故,沙钵略可汗格外喜欢她,与她日则同席,夜则同寝,日日夜夜形影不离。
沙钵略可汗对处罗侯道:“陇右守兵空虚,正是我们抢劫财富的好机会,明早启明星一出,我们就出战,你们快回去准备一番。”
处罗侯听后大惊:“可汗不是答应了跟汉人和平交涉了吗?”
“哈哈哈哈,”听了处罗侯的话,可汗放声大笑,“绿油油的草和树生长的时候,刮起了能把草树吹黄吹落的大凉风,你说,这是不是上天暗示我们不必讲信用!”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阿史德珠放好骨灰盒,又站回到可汗身边,“预先恭喜可汗了,这次出兵,牲畜人马食粮布帛一定会满载而归,我们又有一段好日过了!”
可汗听后,哈哈大笑。
处罗侯面有难色,提醒道:“小叶户还在总管府内谈判,我们贸贸然出兵会不会陷小叶户于危险,您知道的,这小叶户是阿史那室点密的心肝宝贝!”
“前怕狼后怕虎岂是大丈夫所为!”沙钵略可汗脸一沉,“机不可失,你只管点兵,其他无须多虑!”
处罗侯知道可汗向来独断专行,脾气又爆裂,不敢再多言,只得退下去准备出兵事宜。
都斤山横亘绵延,以天为被,安静地眠着。
突然,一声声狼嚎一般的角鸣响彻云霄,惊醒了山里人家。
一个个穹庐亮起了昏黄色的光,这光也荡漾在每个人的心中——那是财富的光芒。
突厥勇士们挽着长弓,背上箭筒,挎上长刀,腾跃上马,豪情满怀,蹬马疾驰,他们追逐着前方影影幢幢的旗纛,虽然看不清楚,但那个旗纛他们再熟悉不过:上面,一头仰天长啸的金狼头,正是他们的写照,他们如狼群一般,冲出都斤山的怀抱,奔向山外坦途,平原田地。
苍白的朝阳病恹恹地斜歪在天际,却仍把可贵的光芒送达了人间。
白光引路,一路狂奔,那如蝼蚁般小的房屋越来越大,终于,突厥骑士冲进了安静着睡着的村落。
马蹄踏碎了宁静和平,守护着家宅的大门被撞裂,被砍刀,积攒的粮食和财物被抢走。女人和孩子,藏无可藏,躲无处躲,眼睁睁看着丈夫,父亲倒在眼前,鲜血遍地,碎尸残块儿横飞。
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拿着拐杖,一次次打退想要冲进他房子的群狼,驼背的他,生平第一次挺直了腰背,护卫他的安乐窝。
一只箭远远射来,正中他的眉心,他双手横卧着两侧门梁,冰冷的铁刀闪着寒光,齐刷刷砍了过来,他的胳膊碎成了几段儿,躯干从头到腹部,裂成了数条儿,在他最后一眼的留恋中,他看到了一个满面泪涕拼命挣扎的小姑娘——那是她的孙女。
豺狼们一把火烧了村子,继续向前奔跑,他们知道,前面是城镇,那里有更多的财富珍宝。
他们正奔向的地方是武威郡。此刻武威郡郡守练夕已经得到消息,忙派人燃起烽火,一边组织守卫,一面派人前去给陇右总管杨亿送信求救兵。
原来这练夕为北周旧臣,隋朝初建,除旧布新,撤了练夕的职,另换新人来任。只是公文已发,新人未到,因此练夕实则处于卸职状态。此刻见情势危急,顾不上是否有职在身,忙去找都尉令狐信,令狐信为当年的关陇豪族令狐整之后,在关陇集团没落之后,令狐家族攀附上弘农杨氏,开始复兴,这令狐信正是杨亿的心腹股肱。
为了巴结杨亿,他将武威郡的一半兵马送给他,作为他的私人护卫。故此,此时此刻,武威郡骑兵仅有十人,步兵不过二十人,要抵抗强悍的几千突厥兵显然是天方夜谭。
令狐信自然不肯拿这仅余的兵力去送死,便对练夕道:“武威郡属陇右总管治下,一切兵力调动听命于总管,私自调兵,形同谋反,我们现在只须关上城门,坐等总管命令。”
“大敌当前,形势万变”,练夕苦苦哀求道,“如果不能阻突厥于城外,只怕城中百姓难逃涂炭之灾。”
“生死有命,”令狐信阴沉着脸,下了逐客令。
练夕没有办法,只得跑回郡中,亲自动员,有些已经归农的府兵,私兵和部族兵等挺身而出,组成了一支四十多人的护卫队,拿着铁杵,长耙等东拼西凑的器具来到城门之上。妇女老弱忙着将家里的粮食财物等找地方藏匿。
很快,天际滚滚黄尘扑面,从里面窜出成群的豺狼,他们金戈铁马,边奔边射箭,就如飞雨,横贯守城者的血肉之躯。守城勇士强忍着痛,不理睬那涌注出来的热血,将石头,燃烧着的火球狠狠地抛向那些侵犯者。
再顽强的意志,再浓烈的守卫家园的热望终究抵不过用暴力获得财富的血腥欲求。
豺狼们集中火力,用燃着火的大木桩一次次撞击着城门,门被撞开了。
被血浸泡着的护卫队勇士们拔出插在自己身体里的刀,砍向豺狼,有些人手无寸铁,迎着利刃扑向强盗,用牙齿撕咬着,抱着他们坠落城墙。勇士们的身后,他们用血肉长城保护着的父母妻女们,不再躲藏,他们从墙后面,桌子下跳出来,厮打着杀他们儿女父兄的寇仇。
他们爱好和平,他们厌恶战争,但是不惧怕战争!
他们也许软弱,但是绝不懦弱!
城中的每一条街都涌动着他们的热血。
被令狐信牢牢禁锢在都尉府的三十名将士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知道,外面躺在血泊之中的,有他们的亲人。
战争是军人的天职,他们不想做沉默地逃避者。
他们砍碎了都尉府的大门,一腔悲愤,冲进豺狼之中。
惨烈而又撞击人心的一幕一幕上演着:拿着锄头的老翁被砍倒在地,他的老伴儿接过锄头又挥舞着砍将过去,颤巍巍的老妪被箭射成了筛子,她身后五六岁的小孙女试图举起比自己还重的锄头。
练夕被砍掉了一只耳朵,脸上斜划了一刀,一只眼睛被划开了,仍旧拿着长矛作战,他像一尊守护神,守护着身后那些受伤的老幼妇孺。
当息颂尧和周如赶到时,他们看到的,正是这惨烈的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