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管府灯火通明,在大殿正中的听事厅,坐着一个黑胡须的俊美男子,看上去三四十岁,脸色微黄,脸颊枣红,一双朗月大眼,一只连绵山峦翘鼻,望去凛然生畏,却又蔼然可亲。你道这人是谁?正是上柱国杨处道公讳素。
在他一侧站着的,正是白天出现在周家的白衣姑娘,还有垂头丧气的杨亿。
“伯父,您大可放心,三日之内,周如必定亲自上门,”那白衣姑娘原来是杨素的侄女杨亿的妹妹杨孝,因为爹爹死的早,她同杨亿自幼长在杨素膝下。
杨素听侄女如此说,问道:“你可是又用了毒?”
杨孝点点头:“总好过哥哥带人上门,要将人家满门抄斩!”
“你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别说谁!”杨素道,“教导过你们多少次要以德服人,你们总是当成耳旁风!”
“伯父,我只是用了毒让他来,他来了我给他解了毒他就没事了,”杨孝仍觉得自己没错,“我还想过,等他来了,我们不追究他勾结突厥之罪,好言相劝,让他站在我们这边,帮我们收编江湖其他门派。”
听她这般说,杨素猛地望向杨亿,杨亿委屈解释道:“不管我的事,我没跟她讲,是她自己偷听我跟立老爹谈话,还翻看我的文书!”
“伯父,你也不用拦我,拦我也拦不住,”杨孝见杨素的脸色沉了下去,干脆亮了底牌,反正伯父脾气好,又最疼爱自己,遂大声道,“我就是要帮忙,我想让你看看,到底女子能不能做得成大事!”
她话一出口,先把杨素逗乐了,笑道:“好啦好啦,你也别胡闹了,我回去就跟你伯母说,让她回绝宇文家的求婚就是!”
原来杨孝竟是不想嫁入宇文家,自己逃婚逃出来的。
杨亿见伯伯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拿出兄长的气势:“妹妹,女孩子就当躲在深闺,学习针织女工,等以后出嫁了相夫教子,你这样到处乱跑,不重名节,会被人耻笑的,到时候看谁还敢娶你!”
杨孝气得脸色通红,指着杨亿骂道:“你当然不希望我跑出来,你怕我比你聪明比你会办事,我一来你的蠢笨就现形了!”
这番抢白字字如刀割着杨亿的心,他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望了杨孝,那眼睛能喷出火来。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别吵来吵去让人笑话了,”杨素挥挥手,“这突厥的案子我自己来,你们谁都别掺合了!”
“伯父!”杨亿见自己的权被夺了,甚是不满,“我按了您的吩咐,勤力办案,可有一丁点儿的差错?”
“一心不可两用,你就只管监控江湖动静,有什么风吹草动及时向我禀告!”杨素道。
杨亿点点头,方不言语。
“铁礼在哪里?”杨素问。
“在西苑囚室,”杨亿道,“我派人将他押来!”
“不用,”杨素摆摆手,“我去见他!”
杨亿讶然道:“可你的亲兵还未到!”
杨素笑笑:“你伯父我不是去干仗的!”
说罢,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杨亿和杨孝一左一右,紧紧跟着。
“你们两个留下!”杨素道,“我自己去!”
两人果真停了下来,等杨素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杨亿斜瞪了妹妹一眼,气哄哄回后院去了,杨孝狡猾地一笑,蹑手蹑脚追上了杨素。
“不是不让你来吗?”杨素扭头看了她。
“我是打定主意要帮伯父的忙了,”杨孝笑道,“与其让我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还不如跟着你学点真本事,看看你如何处事,你说是不是?”
杨素不置可否地叹息了一声,回身继续走。
杨孝计划得逞,开开心心跟在伯父后面。
“一会儿只准听,只许看,不许开口!”到了西苑,杨素叮嘱道。
“谨遵伯父命令!”杨孝心情好,嘴巴也甜了起来。
西苑梧桐多,正是秋深时分,满地黄叶,踩上去哗然作响。
见上柱国到来,执戟的看守忙跑几步上前来跪拜礼。
杨素挥挥手让他们起身,自己径直进了囚室。
囚室阴森,有个看守眼尖心活泛,从怀里掏了火折子,燃起蜡烛,放在囚室四壁,这下子里面亮了起来。
就见一个穿着白色囚服,头发散而不乱男子端坐在地上,不是别人,正是神医铁礼。听见开门声,他头也不抬,眼也不睁,置若罔闻,好似睡着了一般。
看守呵斥道:“见了上柱国还不行礼?!”
铁礼仍闭了眼睛,一动不动。
看守要上前抓他,杨素伸手制止道:“没你的事,你出去!”
看守听命而出。
杨素居高临下端详了铁礼,忽然道:“你食我大隋粮,喝我大隋水,为何叛我大隋暗通蛮夷?”
铁礼冷冷一笑,稳若泰山:“我年已不惑,这大隋立国不过两年,想是我四十年未吃未喝?”
虽被呛声,杨素可一点都不尴尬,继续道:“大隋未立,圣主没出,任由你等草野混华夷之界,而今英主已定,普天之下皆为隋民,沐圣主之泽,当思为主效忠,你身为隋民却引敌族踏我隋地,你自己游走蛮夷之地,这岂不是不忠不义,自甘堕落与禽兽为群?!”
“我只知天降万民,物与同胞,”铁礼仍稳稳坐着,“身为医者,见人有难施手援助,我以此为忠;混迹草野,观天知健行览地识厚德,我以此为义。既然你我的忠义之道不同,你又何必来白费唇舌!”
“这么说你承认勾结突厥?”杨素紧紧盯着铁礼。
铁礼道:“是!”
“他们屡次进犯,都是你暗中引路,将城中虚实暗报的?!”
铁礼冷冷一笑:“普天之下所有人的人命在我眼中一样宝贵!我不赞成突厥的进犯,只是阻拦不了!”
“好个一样宝贵!”杨素突然大声笑道,“铁神医果真是慈悲心肠!我一向耳闻,今日方才亲见,佩服佩服!”
说罢,他裙裾向后一甩,端坐在铁礼面前:“我恨只恨自己生在世家,身不由己,不能如神医您这般逍遥自在!”
铁礼闻言,望了他,似乎想瞧清楚,他是揶揄嘲讽还是真心实意。
杨素直迎了铁礼的目光,朗声道:“神医道天行健地势坤,这也正是在下的信条:自强不息,厚德载物!虽初次相见,却如三世有缘!”
铁礼仍不说话,只把眼望了杨素。
杨素笑道:“神医不必怀疑我,日久见人心!”
铁礼冷着脸道:“我一刑狱加身之人,何劳上柱国这般恭维?”
“这是杨某人心里话,绝非恭维之言,”杨素笑道,“恨只恨不能剖心沥肝给你一看!”
说着,他站了起来:“再委屈神医在此留一段时日,我保证,你很快会离开!”
说完,他走向了门边,早有候在门旁的看守开了门,将他迎了出去。
杨孝跟在杨素身后,两人走出了老远,问道:“伯父,您为什么老拍那人的马屁!”
杨素拧了眉毛,回望了她一眼,笑道:“到底是我说话的语气不够真诚,还是言辞欠妥?你们怎么就认定我拍马屁呢?!”
杨孝想了想:“言辞加语气,完完全全就是拍马屁!”
杨素笑着摇摇头,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