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明帝轻装简从,借纵情山水的由头勘察敌情。身旁侍卫极少,只有先锋官刘威以及弥彦、褚籍跟随。褚籍手捧居合,一丝不苟的观察着周围的敌情。弥彦提醒他不必这么小心。漠北草原一望无垠,几千米外的风吹草动都可以了如指掌。此刻春意盎然,牧草刚刚萌发,若想在这草原之上藏身几乎不可能。
鸿雁北归,它们随着气流的流动不断地改变阵型,倒像是军队的军阵。大熙的开国皇帝,就靠着雁返阵不断在战争中取胜。建国以后,鸿雁也被封为“护国神鸟”,不许猎人捕捉。
不过路夫子却说不杀大雁除了它是“护国神鸟”以外,还因为“仁义礼智信”的好鸟!
鸿雁热情十足,能用叫声给同伴以鼓舞,飞行时遥见死雁都哀鸣不已,落单了的孤雁也不会遭到同伴的侵犯,这是仁;
鸿雁一夫一妻,共同养育雏鸟。丧失配偶后,另一只也会自杀或郁郁而亡,从不独活,对爱情至死不渝,这是义;
鸿雁迁徙时总是排成有序列的队伍按次序飞行,尊者在前,卑者在后,相互谦让,从不越位,从不争抢,这是礼;
鸿雁晚上住宿时安排有专门值班的哨兵保证群体的安全,能巧妙避开鹰、雕等猛禽的侵犯,衔芦过关,这是智;
鸿雁总是秋南春北,按期而至,这是信。
此等至仁至义之禽,有德之人绝不忍杀。褚籍当时听完以后只觉得啰嗦,自古人吃飞禽走兽,飞禽走兽相食。本来就是天理公道,为什么非要和仁义扯上关系呢?褚籍在下学后和弥彦谈论这个问题,本以为弥彦会支持他的想法,却没想到弥彦却觉得路夫子说的很有道理。
两个人第一次在看法上起了争端,最终以不欢而散告终。整整三天,两人没说一句话,谁也不愿意先低下头。英雄的傲气在少年时就已经流淌在了他们的血脉里。不过年少的矛盾总是容易化解的,几天以后两人就跟没事人一样和好如初了。
“草原广袤啊!所以能养活这许多牛羊。”明帝带着笑,“刘威将军,你可知朕为何来讨伐漠北?”
刘威虽混迹军旅,却也明白君王此时发问绝不是想让自己来回答,假装思考之后老老实实地回答:“臣愚钝,不知陛下之意,请陛下恕罪!”
“哈哈哈,今日醉情山水,不必拘泥。我深知在草原上讨生活不易,却不得不讨伐漠北!因为漠北不是我大熙啊……”明帝说着止住了笑,语气转而沉重,“如果坐视白利钦统一漠北,到时草原人为了讨生活,势必会南下侵犯我大熙,到那时我们就会极为被动,再强的狮子,也抵不过一群饿红了眼的狼啊!朕为了大熙千秋万代,不得不出兵漠北啊”
明帝极目苍天,似乎在向大雁祈祷,也许祖宗的神明会保佑大熙的!
刘威三人拱手奉承:“陛下英明!”
“英明么?你们觉得朕英明,后世人可不这么觉得!史官们不知道会在史书上如何羞辱朕这一次漠北之行呢!”明帝情绪有些激动,褚籍从没有见过皇爷爷这样失态,“他们也许会写,允明皇帝穷兵黩武,无故北伐。劳民伤财,致使百姓怨声载道,饿殍浮尸江流。”明帝的声音满是苦涩,一瞬间如同老了十岁。
四人不说话,只是盯着蛮族的军帐,看着飘扬的军旗上咆哮的猛兽,如同怒视帐中的敌人。
半晌,褚籍问:“皇爷爷连狼王都不怕,还会怕几个史官吗?”
明帝的思绪拉了回来,眼中的图腾好像也没有那么神气了,他又笑了起来:“小东西,还敢调侃你皇爷爷。我活着的时候自然不怕,可一旦我死了又怎么抵抗如铁的史笔呢?”
褚籍用居合枪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战马徐徐跑了起来,褚籍在离明帝十步的距离停了下来,他忽然下马,对着皇帝行起了君臣大礼:“皇爷爷,我是大熙的太孙,我的父亲是太子!如果有朝一日皇爷爷龙御归天之后,史官们妄议皇爷爷的是非,我一定让阿爹将他们赶尽杀绝!”
弥彦第一次见褚籍这样正式诚恳的态度,急忙下马跪在褚籍的身边:“我愿竭尽所能辅佐太孙,大熙河山永世辉煌!”
弥彦的话虽少,但言语中的坚决味道丝毫不逊于褚籍。明帝欣慰一笑,拍打着刘威的肩甲:“我大熙有这样的后辈,我还有什么遗憾呢!”
说完不待刘威恭维,跨马沿洪流河奔腾跑马!
蛮族大营
“看清楚了?”
“看的真真的,就是他们四个!”
“好!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兄弟们,独狼敢于重进羚羊群里捕捉头羊,今天我们就做这样的独狼,你们敢不敢?”
有人迟疑了:“我们不告诉大君吗?”
“来不及了,这样吧,你去告诉大君,其他人跟我来。我们得了功劳也算你一份!”
迟疑的人不再迟疑,回马去中军大营报告去了。这位来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白越泽派出去的斥候。此刻白越泽来不及通知大队人马,带着身边二十几个护卫准备活捉大熙皇帝!
风有些冷,毕竟还是春天,又是漠北,气温变化极大。明帝决定回营修整,准备和白利钦的决战。而此刻,白越泽也正在追赶不常出来的皇帝。
终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刘威嗅到了空气中远远飘来的马骚味,四人急忙撤退。河谷地区还是低洼一些,战马刚爬上平原,白越泽率领的骑兵就已经只有咫尺之遥了。
“请皇上先走,我来挡住追兵!”刘威脸色有些沉重,二十多骑蛮族精锐,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刘将军,我们和你一起退敌。”弥彦和褚籍齐声回应,褚籍脸上满是喜悦,出关这么久终于有仗打了,相比之下,弥彦就显得没有这样的好兴致了。蛮族精锐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蛮族的大军呢……
“闭嘴!”刘威一声暴喝,“你们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也敢对本将军的命令进行质疑?在宫里你们是皇子皇孙,在这里除了皇上,你们都是我手下的小兵!”
刘威并非忘记了大熙的礼法,只是如果不用威势压住这两个少年,只怕他们会跟着自己一起送死。沙场的经验告诉他,不出半个时辰,蛮族的大军一定会到!
对于过惯了奢华生活的皇室子弟,这样的威势显然已经足够了,刘威对自己的临场决断颇为自信。不料褚籍这个愣头青被他的话一激,直接策马横枪冲向了蛮兵。
弥彦眼看着褚籍冲了出去,也顾不得刘威的军令,坐下马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紧跟在褚籍的身后。
风刮动在弥彦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很棒,跟在褚籍的马后,和最好的朋友一起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他想起了古籍中的一句诗“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与死的界限还有很远,和你在此刻立下誓言,情愿拉着你的手,和你共同战斗到死)
他想大吼,尽情地放纵此刻恣意的心情,可他刚张开嘴,就被充满了马骚味的风灌进了肺里,蛮兵的距离已经很近了!
白越泽一马当先,身后一人手捧朔厥部图腾大旗,旗子在跑马的速度和温煦的春风中猎猎作响,幼狼的全身热血沸腾,虽然只有十六岁的年纪,却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大战了,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兴奋。成败在此一举,身旁的蛮族骑兵吼叫着冲了下去。
迎接他的是褚籍的居合,不知名的骑兵遇上了明天的熙烈帝,蛮族人的刀紧逼过来,褚籍能感觉到刀刃带有的凉意。不动如山,动如雷震!在敌人的刀锋距离他的胸口还剩不足两寸的时候,居合枪猛然上挑,如一只飞射而出的巨蟒,一并带走的还有那名蛮族士兵的头颅。
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武士一瞬间抽光了所有的生气,如同一个被抛入半空的酒壶。
他的身体在马的惯性之下还在向前奔驰,血从脖颈中喷涌而出,流在了马鬃上。战马好像意识到主人已死,这才停了下来。武士没有头颅的躯体松垮垮的从马上滑落,血流满地,滋养了正有生气的野草。
“原来杀人的感觉就是这样。”
褚籍叹了口气,居合枪冷冷的指在白越泽面前。
剩下的蛮族骑兵面面相觑,他们不曾想到中原竟然也有这样的少年猛将!熙朝人看不起蛮子,认为他们只是一群横冲直撞的莽夫;蛮族人同样也看不起中原,在他们眼里,中原人除了狡诈之外,就如漠北的孩童一般无力。
此时褚籍先杀一人,极大地挫伤了自诩为蛮族精锐的士气。可在战场之上,同伴的死也不能阻挡活着的人的脚步,他们需要踏着战友的尸体继续向前,不论生死!
“不怕死的就来!”
褚籍的吼声充满杀气,瘦削的脸上青筋暴突,弥彦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有些陌生。他所认识的褚籍,是乐善好施的大熙皇孙,是喝了酒以后会抱怨痛哭的少年,是……
绝不是眼前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他第一次觉得路夫子的话有了道理,穷兵黩武,终究不是帝王正道啊。
白越泽握紧了手里的刀,面对一个强大的中原人,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喂!你叫什么名字?”
“褚籍!大熙朝皇帝的嫡孙!有我在此,尔等休想前进半步!”
白越泽微微一笑:“褚籍?是个好名字!那你也记住我白越泽的名字,记住杀你的人的名字吧!”
这时弥彦突然从斜刺里杀出,手中双剑舞遍全身,二十多骑骑兵竟然拦他不住。
“弥彦,这些杂兵就交给你了,这个人是我的!”褚籍的声音听不出感情,带血的长枪直指苍穹,等待着下一次进攻。
冲锋!蛮族二十余骑一齐冲锋,威势竟不弱于熙朝的一直百人队。而弥彦独自一人硬生生挡住了他们的冲锋,不让他们打扰褚籍和白越泽的对决。
“我是洛川王的儿子,是大熙军武世家的男人,我所肩负的东西绝不允许我在这里倒下!”弥彦在心里默念。
这些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在而当他面对敌人的一刻,大脑中只剩下了两个字——厮杀!
白越泽动了,风在这一刻静止,时间也仿佛变慢了许多。他用的是和刚才死去的蛮族武士一样的刀术,只不过他的刀更快、更稳、更凌厉!
褚籍依然没动,他在等待!
等待,很漫长,如同过了一万年。
也很快,几次呼吸罢了。
白越泽的刀劈了过来,他能想象到刀砍进铠甲后切开人体的感觉。
可是没有!
褚籍在最后一刻发动了居合,泛着青光的枪刃刺在了厚重的刀身上,这一刀竟走了空!
“你很强,比他强,却还不够强!”褚籍傲然自立,瞟了一眼快要冷却的人头。
蔑视!白越泽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对自己的蔑视,从小到大他不曾受过这等羞辱!
敌人对自己的羞辱,就让他用血来偿还!
他扔掉了千霜的刀鞘,这时褚籍才发现这柄刀的不同。
那是一柄名为千霜的长刀,长四尺的刀单单刀刃就有三尺的长度。过长的刀刃能在战斗中最大程度的把伤害给到对方。
“第一击原来他只用了单手。”
褚籍也紧了紧手中的枪,不敢再掉以轻心。狮子搏兔尚需全力,更何况对面是草原上的狼族呢!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白越泽的脚离开了马镫,他用常人难以做到的方法蹲坐在马身之上,一尺长的刀柄末端被他紧紧抓在手里!
五步了!
日薄西山,太阳拼命地挣扎不愿落下,它最后的光芒打在白越泽的身上,而白越泽在马鞍上一跃而起,犹如朔厥图腾上昂首的天狼。
白越泽笑了,尽管看上去非常狰狞。这一刀,褚籍不可能躲得过去,他的爷爷朔厥部大汗就是凭借这一刀,在平定革鞑部的时候斩下了乌尔图汗的首级!
褚籍后背有些发寒,他以为自己在宫中早已锤炼的无所畏惧,这时才发现,死亡面前众生平等。
他退无可退,索性就不要后退!
居合枪架在自己的头上,等待着横扫草原的绝杀之刀!
一切声音在两人耳朵里都消失了。四野无声,整个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战马咆哮,杀气和威势排山倒海般涌来,整个天地都为之颤抖!
千霜狠狠地劈在了号称最强铸造术打造的居合枪上。褚籍只觉得全身酸麻,整个身体就如同散了一样,他顾不上满身的酸痛,有痛觉说明他还活着。他在最后的一刻用居合封住了白越泽的绝杀之刀。
战马长嘶,却再吃力不住,四蹄一软就扑地倒了。褚籍摔在了地上,血气翻涌上来,他觉得喉间一甜。“看来伤的不轻…..”他在心里想。
“褚籍!”弥彦大声呼叫。
他想冲过来救他,可身边的武士太多太多,他好恨自己在洛川时为什么不在剑术上多下点功夫,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结束了!”白越泽刀尖冲地,缓缓举在了褚籍的头顶。
“娘,娘,你看他的眼睛怎么这么奇怪啊。”
“快走快走!”
……
“你这个逆子,老子差点因为你丢了太子的位置!”
……
“皇上,像皇孙这样的孩子,是不适合立为太孙的。”
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褚籍的脑海,都结束了,褚籍闭上了眼睛,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