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1762300000018

第18章

人人害怕的人并不比无所畏惧的人更强大。

——席勒

------------------

又到了初冬的邺城,北风在广阔的华北平原上肆无忌惮地吹起来,这股冷风从关外老龙头开始,一直吹过蓟城、襄国、然后吹到邺城,把彻骨的寒意带到燕国的每一个角落。

尽管冷风萧瑟,但邺城的四个城门依然每天黄土垫道,净水泼街,城楼四角的高塔上挂起金黄色蓝底的盘龙幡,这是尊贵的符号,表示着皇帝的驾临。

但人们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异样,该讨饭的还在讨饭,该赌钱的还在赌钱,该卖笑的依然卖笑,不会因为皇帝到来而改变些什么。

皇帝已经在邺城住了些日子了,慕容儁的车驾比慕容垂要早几天抵达邺城,皇帝率先住进这座赫赫有名的北方大城中心巍峨而华丽的行宫里,吴王后到,在行宫门前逡巡几步,最终还是把行辕安排在了旧府不远的一栋别墅里。

伴君如伴虎,特别是一个小心眼又爱猜忌的皇帝,在吴王看来,他哥哥就是这样的人。

和皇帝在一起,看似寻常的饮食起居都会变得小心翼翼:不能太近,不能太远,不能张扬也不能破落,一切都要刚刚好,这样才不会引起怀疑,比如居住之所。

吴王觉得有些奇怪,皇帝对他的到来没有任何表示,既没有让他随驾行宫,所以他就不能贸然和皇帝住在一起,也没有让他返回原有住地,所以他就不能会旧宅院去住,因为当时他不是堂而皇之离开邺城的,而是逃走的,旧宅院是皇帝原本用来毒酒赐死的所在,正因为如此,他只能另觅住处,选择了离行宫不远处的黄家别墅。

他的怀里揣着传国玉玺,皇帝却不急着召见他,好似当年怀璧的卞和一样,不同的是,卞和诚心献璧,而他则心怀鬼胎。

在邺城,典礼的日期一拖再拖,每天吴王都要到行宫门口去请安,可每次都进不了大门,宦官给他的消息是皇帝身体不适,自从进城那天开始就不适,转眼从初冬到了冬至,皇帝依然不适。

吴王开始觉得这是有人故意在拖延时间,好像就为了等待某个人。

不得不说,他的直觉真的敏锐,这次他又猜对了。

拖延时间的人就是贺不悔。

她是唯一陪同皇帝巡视邺城的女眷,皇后可足浑氏和清河公主慕容雪都被留在了蓟城,慕容家的宗亲中,除了太子慕容暐只有太原王慕容恪和上庸王慕容评,她是在皇后充满嫉妒与憎恨的目光中登上了遂侍的华丽马车,一头钻进了皇帝的幕帐里。

其实皇后的嫉妒纯属多余。

皇帝离开蓟城的时候,身体已经非常虚弱,那时候他已经不能自己走路,连去厕所都需要两个宦官搀扶,一路上,皇帝面色苍黄,稍遇颠簸,便呕吐不止,糟糕的身体条件让他彻底告别了男女之欢,别说床笫运动,即便是端起茶碗这样看似轻松的事,都会让他大汗淋漓,咳嗽不止。

经过千里之路的不断颠簸,到了邺城的时候,皇帝的脸色已经不是发黄,而是发绿了,他的胡须开始掉落,眼睛深深凹陷下去,原本俊俏的慕容氏祖传脸蛋也长出黑褐色的眼袋。

在邺城,皇帝就一直躺在宽大镶金的檀香木龙床上,他的身体比在出门时还要差,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尽快完成接收玉玺的大典。

一统江山的千古帝王梦,在强烈驱使着他,即使身体病弱不堪,生命中最后燃烧的那团火就是支撑他挺到现在的动力。

这段时间,都是贺不悔用自己独有的办法,将皇帝最后打算迸发的生命之火用力按住,她一直在规劝皇帝,再等等,等身体恢复后,才能去举行典礼。

“朕的身体沉重至此,何时才能康复?”皇帝无奈。

“陛下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是真龙天子,很快就会康复的!”她拍着皇帝的胸口,轻声安慰道。

“只怕挺不过去了!”皇帝脸上突然露出微笑,他虚弱地喘气,气流在胸腔里撞击,发出吃力的呼哧声,她只瞧了眼皇帝上下努力起伏着的胸骨,就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滴,所幸没让皇帝看见。

看那呼吸的姿势,就知道皇帝真的挺不住几天了。

但她依然在拖延,这是她作为拾荒者履行任务以来,行事最为犹豫的一次,其实她比谁都清楚,之所以这么长时间委身于慕容儁身边,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他的命,皇帝之所以病入膏肓,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也是拜她的药剂和色诱所赐,两味猛药双管齐下,一度让皇帝欲仙欲死,然后就是身体江河日下,当皇帝真的到了生死关口的时候,她反而开始犹豫,她忽然觉得慕容儁罪不当死,命不该绝,所以自从进到邺城这些天,那些要命的药剂已经被她偷偷扔到阴沟里,她还在犹豫是不是要配制些能让皇帝活命的药剂,尽管这样会让一切努力功亏一篑。

这就是女人的犹豫,她也会狠狠责骂自己,然后继续犹豫。

日子就在犹豫中度过,冬至已至,凛冬寒风,皇帝的寝宫四周围满了炭火盆,尽管如此,身上盖着厚重鹿皮被子的皇帝还是觉得寒冷难耐,他蜷缩着身体,在毛皮的包裹下依然瑟瑟发抖。

吴终跟着十三马鹞,在山岭间行走片刻后,少年们把他领到一个地处偏僻的黄土坡前,土坡正前方宛如被利剑劈断,直直地形成一侧断壁,断壁下方,露出一个一人高的土洞,土洞里隐约现出红色火光。

来到洞口,就闻到里面散发出肉类烧焦的味道,然后听到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声音在洞穴里回荡,然后被放大,站在洞口听起来,好像洞里头睡着一头巨大的猛兽。

“大王就在里面!”少年站在洞口,朝他努着嘴。

“带我进去。”

少年探着脖子,朝里面大声咳嗽一下,然后就听到里头传出含糊的嘟哝声。

“有人来了!”少年对着洞口喊道。

“进来!”吴终一听就认出,这是赵承嗣的声音。

他双手向后用力推,将少年们拨到自己身后,然后手握吴钩,大步闯进土洞里。

洞穴里烟雾缭绕,发出刺鼻的味道,他皱着眉,一直走到最深处,正对面有两只火把正插在半人高的黄土堆上,火焰劈啪作响,劣质的油毡正在火把上燃烧,那股呛人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由于不通风,所以土洞里总是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骚臭气味,火把的油烟也不能完全将这股气味掩盖,吴终在里面站了一小会,就觉得头痛难忍。

洞穴的地面上铺着很多枯树叶,另外还有一半稻草,十三鹞子就躺在这堆枯黄色的植物残骸上,地上散乱地堆放着黑色的酒罐,除了赵承嗣,大部分鹞子都已经睡着,他们拍着肚皮,张着嘴,然后发出响亮的鼾声。

快一年前,吴终见过大部分人,这帮家伙看上去比一年前胖了不少,想来还是强盗的日子好过当兵,所以肉长得也快些。

他们衣着邋遢,身上已经看不出颜色,整个人躺在黄土地上,跟周围的黄土几乎融为一体,脸是黑的,只有一双白花花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个不停,看上去很是骇人。

用白眼珠子死死盯着他看的,正是赵承嗣,他也是努力看了半天,才认出这个昔日的小兄弟。

“吴终,竟然是你!”他尖叫一声,然后蹭地一下抽出马刀,却不上前,而是出于本能地向后跌坐两步,做出因害怕而防御的姿势。

“赵承嗣,我今天不是来杀你的,把你的刀收回去!”吴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你不要拔剑!”他的声音在发抖。

“我向你保证,不先动手!”吴终边说边把右手平伸出来,亮出手中的剑鞘。

“你来干什么?”赵承嗣像猴子一样蜷缩在洞穴最深处的角落。

“王后在哪?”吴终说话的时候,用眼神在洞穴里扫视了好几遍,竟然没看到任何女人。

“我凭什么告诉你?”赵承嗣梗起脖子,按捺不住内心的倔强。

“小子,我告诉你,如果王后死了,你们都得给她陪葬,现在!”吴终紧咬着牙齿,压低声音威胁道,同时轻晃着手中的剑。

“她就在你身边!”赵承嗣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你不要骗我,我没看到任何女人!”吴终冷冷看着他,随时准备出手。

赵承嗣发出嘿嘿的笑声,他趴在地上,就像一只准备觅食的猕猴,身体灵活地爬到吴终身边,手指在堆满垃圾的枯树叶中东抓西抓,很快就有了收获,他双手用力向前,把吴终一直以为是一捆稻草席的东西翻过来。

王后就趴在这堆垃圾里面!

吴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女人和印象中的王后简直判若两人,此前他虽然没见过可足浑家的女人模样,但在蓟城听人讲起,都把她描绘成风姿卓越的美人,最有名的就是浑身洁白如玉,宛如画中璧人降临人间,他原以为就凭这点,他就能一眼在人群中将王后找出来,他见过很多女人,包括贺不悔,没有一个人能像传说中的玉人那般浑身晶莹剔透,吹弹可破。

然后他看到了躺在脚下的王后,她双目紧闭,身上的颜色和旁边酣睡的马贼们比起来没什么两样,都是一样土黄,传说中那柔顺如丝绸的青丝,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卷曲成团,夹杂着土块和其它油垢,黏糊糊的样子,她的脸蛋也显得消瘦,身上穿着极不合身,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摞着补丁的农家长裙。

王后身体绵软,被赵承嗣拉过来时,一动不动,吴终真担心她已经变成一具尸体。

“落难的王后,还真不如寻常农妇!”他不由得轻轻摇头,在心里默默感叹道。

“王后,王后,能听见我说话吗?”他蹲在王后跟前,轻轻对她说话。

王后没有回应。

“王后,我是吴终,是吴王的结拜兄弟,我来救你出去!”他有点担心,用手轻轻触碰王后的鼻孔,感觉有微弱的呼吸,再摸王后额头,她的额头滚烫,嘴唇也干裂爆皮。

“王后,你还好吗?”他轻轻从背后将王后慢慢托起来,然后用力捏她的虎口,想让她神志清醒一些。

“吴终,我听见你说话,救我出去!”王后气息奄奄,声音微弱如游丝。

“我会的,放心!”吴终轻轻将她放下,在她身体回到落叶的瞬间,她的手突然攥住了自己的裤腿,很用力。

“王后病了,病得很厉害,如果继续待在这个鬼地方,明天早晨就会死!”吴终对赵承嗣说道。

“我知道,她这样子已经好几天了!”赵承嗣不屑地哼哼着。

王后自幼锦衣玉食,长这么大从没受过苦难,这次她算是把这辈子该吃的苦都吃尽了,不过娇弱的身体肯定难抵颠沛流离的生活,她被困在这个肮脏困顿的地方,生病是一定的,她每天吃的东西,喝的水,受的风寒,都是产生疾病的根源。

“我要把她带走,”吴终说,“这样下去她会死的!”

“吴王答应许我做邺城太守,我一直在这儿等着呢,你把她带走,吴王回头翻脸,我的太守找谁要去?”赵承嗣鼻孔朝天,还沉浸在自己即将做太守的美梦里。

“小子,你就没想过如果王后死在你手里,会怎么样吗?”吴终强按着心中怒火,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的身影遮挡住跳动的火光,也为了让赵承嗣近距离感受到威慑力。

“你……,你别乱来,你离我远点!”赵承嗣看到他那张因冷漠而拉长的脸,就会想起那晚他冲进军营,杀人如麻的场景,这场景深深铭刻在他记忆里,无法忘却。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但如果吴王知道王后死在你手里,他会调动所有的军队,把你们全部杀光,还会株连九族,杀死你们的家人,想想吧,你们都是邺城人,你们的家人能逃过官府的追杀吗?”吴终用了很大耐心,把可能导致的后果都告诉给马贼们。

他的话有效果,马贼们听罢,也都开始害怕,他们当马贼前,也不过是邺城普通百姓,他们也怕自己家人被官府满门抄斩。

“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了,你们还反对我带她走吗?”吴终已经用半边身体将王后搀扶起来,他始终保持着自己正面朝向十三鹞子。

赵承嗣那对白眼珠在转动,他也不傻,知道放任王后病死在土洞里会面临何等后果,但又不甘心,只有王后在自己手里,才能让慕容垂对自己有所顾忌,他感觉为难,自己像是一只被赶入胡同的猪,两头受堵。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我答应你,给王后治好后,还把她送回来,可以吗?”吴终又后退两步,说出了自己的条件,尽管他知道履行这条承诺的可能几乎为零。

“别把我当傻子!”赵承嗣愤怒地喊起来,“你和吴王是一路人,你们总是说谎,我没法相信你!”

“我话已说完,王后肯定要跟我走!”吴终瞪起眼睛,面露杀气。

“吴终你说过不动手的!”赵承嗣尖着嗓子叫道,鹞子们被尖叫声惊醒,他们一睁眼,就看到畏惧的杀神正站在不远处。

“我说的是不先动手!”吴终大声纠正道。

“吴终,我承认我们加起来也打不过你,以前打不过,现在也一样,我只恨没在你受重伤的时候杀了你!”赵承嗣咬着牙,恶狠狠说道。

“你以后恐怕没机会了!”吴终冷笑。

“我没办法拦着你带走王后,”赵承嗣说,“但我有个条件,你带走她,我要派人跟你一起,如果王后病好了,我要把她带回来。”

“你还是不死心,没忘了当太守的事情。”吴终笑道。

“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跟吴王也没什么交情,何必替他看护女人呢?我这个条件,你答应吗?”赵承嗣盯着吴终的脸。

“我答应你!”吴终又退了一步,他把握剑的手收回来。

在黄家别墅里,吴王一直没闲着,他把张天师和自己关进一间密室里,每天只做一件事,就是练习天师进玺。

吴王把玉玺用一块金黄色的绸布包好,在绸布和玉玺的夹缝中,藏着一把扁平而狭长的银色匕首,张天师需要在进献玉玺的过程中,慢慢弯腰,假装呈上玉玺,当皇帝伸出手,打算接收玉玺的时候,突然抽出底下隐藏的匕首,然后一刀刺进皇帝的心窝,然后收回玉玺,割下皇帝头颅,真臂高呼:“奉迎吴王登基!”

整个过程看似简单,但需要每个步骤衔接不能出错,一旦出错,就是无数人头落地,铸就血红京观的惊悚结果。

正因为后果不可承受,所以吴王不容事情有失,他要求张天师日复一日地演练,把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张天师虽然无奈,也被迫每日重复进行这危险又叛逆的弑君练习。

吴王很着急,皇帝不露面,后续的计划就没法进行,玉玺现在虽然在他手中,但它的所有权依然属于皇帝,他急着想把玉玺变现成权力,就需要一个血腥的时刻,在这个时刻,权力的所有者会产生变换,通过张天师的匕首,他就能完成这个权力转换的化学反应,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

日子每天过去,平静地近乎可怕,他越来越着急,晚上他会悄悄祈祷,祈祷皇帝千万别死在深宫之中,他需要的是皇帝必须当着众人之面,血溅典礼现场。

他感觉自己突然很被动。

不过上天总会给人带来意外之喜,很快平静就被打破,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飞传入邺城。

在城外不足五十里的地方,发现了秦军的踪迹,领军大将正是姚苌!

听说秦军浩浩荡荡,黑色的铠甲从眼前蔓延到天边,他们骑着黑色的战马,竖起黑色的大旗,兵戈齐整,弓弩瞄准了皇帝所在的方向。

消息在邺城爆炸开,整个城池都陷入慌张。

没人知道这么多秦军如何在燕国人眼皮底下潜入邺城郊外,他们仿佛鬼卒,一夜之间就从地下冒出来,眼看就要兵临城下。

邺城人虽然慌,却没有乱,因为他们的皇帝和战神齐聚邺城,而且因为要皇帝亲临的缘故,城内守军众多,且都为精兵强将,皇帝为了这次典礼,可是把整个燕国的精锐部队都调集到了城内,秦军虽然逼近城头,邺城人却拥有足够的自信。

躺在深宫的皇帝同样听到了这个消息,他强驱病体,从床上坐起来,两只眼睛凝视着前方,贺不悔站在皇帝对面,看到皇帝的眼神好像在冒火。

皇帝紧紧攥着拳头,手臂在抖动,拳头却被攥得发出嘎嘎的响声,他紧咬着牙齿,过了半晌,说出一句话:“姚苌小儿,欺人太甚,犹未忘京观该如何修筑邪?”

听皇帝说出这番话,贺不悔心中一沉,之前她百般努力,试图让皇帝的生命之火不要一次迸发地太过猛烈,而是慢慢释放,这样他还能活得久一些,这次皇帝动了怒,她已没办法控制了,皇帝自从蓟城被姚苌侮辱,一直对此人恨之入骨,在病体沉阖之时,闻听此人姓名,尚且如此。

皇帝在人搀扶下,第一次在行宫中召见大臣,他要亲征,他发誓要亲手砍下姚苌的脑袋。

吴王也在召见群臣之中,这是他近一年来头次见到皇帝,皇帝病弱的样貌让他窃喜,皇帝愤怒的声音让他期待,平静突然被打破,局势如流水沙盘,一切开始运转。

冬至后,城外滴水成冰,西北风一直吹个不停,即便是精壮汉子,手持兵戈在城外转上一圈,都会被冻得面皮青紫,身体哆嗦,何况身体早就弱不禁风的皇帝?这次亲征,足以要了他的命!

朝堂上,除了慕容恪,没人反对,所以慕容恪反对的声音变得孤单而苍白。

“阿六敦,你为什么不阻止皇帝?”散朝后,慕容恪恼怒地高声责备道。

“陛下心怀天下,为什么要阻止?”他大声反驳。

“心怀天下的怕是你吧?”慕容恪斜眼睨着他。

“胡说!”吴王用力挥着袖子,他不敢面对慕容恪的眼睛,试图离开,却被对方紧紧拽住衣服。

“你怀揣玉玺,举止乖张,到底想干什么?”慕容恪厉声问道。

“我只想待陛下大捷后,将玉玺双手奉上!”他轻轻哼了一声,然后一把将慕容恪推开。

“乱我燕国者,必是阿六敦!”慕容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对自己说道。

邺城西门外,燕国的骑兵正在集结,他们排成方阵,簇拥着中间的红漆金顶盘龙辇车,辇车上挂着貂尾铃铛,皇帝坐在辇车里,裹着厚重的红色狐皮大氅,苍白带绿的脸色和火红的狐皮,形成鲜明的对比。

慕容垂和慕容恪分列在皇帝两侧,他们骑着马,手握长刀,面色冷峻,头盔上的缨带在风中向后不停抖动着。

在他们对面,是黑压压的秦国骑兵队伍,他们鸦雀无声,目光集中在前方骑着黄骠马的长脸长身汉子身上,那人鹰钩鼻,蜡黄面皮,脸上总带着讥讽的冷笑。

皇帝在风中眯起眼睛,双方军队距离不过百丈,他坐在辇车里,能清楚看到对面的秦军主将,姚苌,以前只是在前线奏报里听到这个名字,这回真人就在眼前,从奏报里,他就对此人没什么好印象,见到姚苌本人,这种厌恶感更加强烈,尤其是他那张得意洋洋又藐视一切的脸,让人忍不住想冲过去狠狠抽上几巴掌,他真想爬到辇车上面,把自己平生所学所有脏话全都倾泻出去,但现在,他连正常说话都费劲,只得放弃泄愤的念头。

慕容垂偷眼瞧见皇帝鼓起了腮帮子,知道他已经动气,不过随即脸色愈发青紫,估计皇帝在这种恶劣的天气下支撑不了多久,他们必须要获胜,这样才能在得胜回城的时候借势举行受玺典礼,这是个天赐的机会,为了能把皇帝的命留在典礼现场,燕国必须速胜,而且要大获全胜。

慕容垂和慕容恪相互看了一下,在打仗上,两人心思是一致的,这两个当世最能打的战将汇集在一处,带着国家最精锐的骑兵部队,他们挥舞令旗,向秦将姚苌发动了进攻。

这是一场奇怪的战争,一方势在必得,一方一触即溃,秦军好像根本不愿意和燕军接触,很快就开始向后退却,慕容垂半生戎马,打过无数硬仗,像这回这么绵软的对手,还是第一次遇见。

这种绵软的战场表现,根本不像是横扫中原,摧枯拉朽的秦军,倒像是一群毫无准备的乌合之众。

整个战斗持续了不到一个时辰,秦军就迅速撤退,甚至连尸体都没留下多少,都不足以支撑起一座最小的京观。

慕容垂已经看出这里头不对劲,想到夏天姚苌和杜子恭出现在他营帐的情景,看来今天这场仗依然是个诱饵,为的就是把皇帝从行宫中拉出来,这个目的算是达到了。

不管杜子恭和姚苌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们也算帮了自己一个忙,想到这儿,慕容垂微微翕动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玉玺在我手,天师在我手,只要事情按照预想的发展下去,谁又能奈我何?

吴王在风中仰头看着天空,天上飞过一只苍鹰,正盘旋着,傲然俯视着大地,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和飞鹰融为一体,很快他就能体会到俯瞰众生的感觉。

吴王流露出的微妙表情都被旁边的慕容恪看在眼里,他只是看着,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内心的忧虑更增加了几分。

皇帝坐在辇车里,身体忍不住地发抖,厚重的狐皮大氅似乎没法抵挡刺骨的寒风,他感觉越发虚弱。

战场上发生的事情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只是觉得失望,姚苌每次挑衅都是气势汹汹,但每次交手,都跑得比兔子还快,他逃跑的速度远远超过了燕军骑兵追赶的速度,他很想看到姚苌被五花大绑送到自己跟前,然后装进木笼囚车里,押送到邺城斩首示众。

只是,姚苌永远就是水塘里最滑的那条泥鳅,看似被抓在手心,一转眼就从手里溜走,只能看到污水里冒出讥讽的气泡,从前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如果他身体康健,肯定要发动大军一路追逐,不抓到此人,决不罢休,但现在,只得眼睁睁看着秦军一路绝尘,飞速向西直奔函谷关而去。

“这个愿望,只怕再也看不到了!”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必胜!必胜!”所有的士兵都将武器高高举起,他们欢呼起来,他们只要胜利,胜利就代表着军功,就代表着皇帝会带来赏赐和荣誉。

“恭喜陛下,我军大获全胜,秦军溃败,已经逃向西方了!”吴王第一个冲到辇车前,喜出望外。

“燕军威武,朕心甚慰!”皇帝捂着胸口,吃力地说出这番套词。

“我军锐不可当,大燕国国运昌盛,在这大胜归来的日子,何不举办受玺典礼,让我恭敬地把传国玉玺正式献给陛下!”吴王跳下战马,跪在辇车前,五体投地,施以大礼。

“朕早就想如此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今天我军大胜,正是接受玉玺的良辰吉日!”皇帝尽管病体难支,可那玉玺就是他心中最大的梦,他无时不刻不在惦记这神器。

“陛下脸色很难看,典礼可否改天举行?”慕容恪忧心忡忡地插嘴道。

“就在今天!”皇帝的语气不容辩驳,他也怕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了,他要在自己生前,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邺城校武场,旌旗招展,万人瞩目。

一年前,吴终在这里赢得比武,成为吴王裨将,一年后,皇帝也要在这里举行接收玉玺的仪式,然后登上高台,大声宣告,自封为天下盟主。

典礼是临时决定的,因此这种盛大只能体现在人数上。

慕容儁在众人拥簇之下,坐上了一把铺着虎皮的太师椅,这把椅子正是去年吴王在此观看吴终决赛时候所用,这回又被翻场,只不过这回成为皇帝身下之物,身价倍增。

皇帝在北风中咳嗽不止,脸色难看地就像邺城冬日田埂上苟延残喘的大葱,阅兵台本来不大,文武大臣们拥挤在一起,根本没法排开阵势,再加上皇帝周围汇聚的侍卫,全都浓缩在方圆十丈左右的台子上。

接受玉玺的一方,虽然人数众多,但看上去滑稽可笑,而且毫无仪式感,只看到局促和不安。

吴王慕容垂带着张天师站在台下,他用冷漠的眼神凝视着上面的一众朝廷重臣,这效果正是他想要的,他就是要让邺城民众看到他们毫无威严的样子,能手持玉玺号令天下的大皇帝,会是这个样子吗?

在整理排场上,燕国的满朝文武们花了很长时间,这些国家栋梁,朝廷精锐经过长时间的碰撞排序,在位置交换和迭代的作用下,分别给自己找准了位置,他们依照亲疏远近排列在皇帝两侧,还会因彼此间谁更向前“谄媚”了尺余寸许而喋喋不休。

在台下,吴王紧紧拉着张天师的袖子,不时用发红的眼角斜瞟两下,他面色冷峻,眼神也充满威胁,对他而言,最后时刻,不容有失。

张天师穿着宽松的新道服,这身衣服用玄色缎子精心裁剪而成,是吴王找来邺城最好的裁缝,给他量身定做,道服在阳光下会泛出紫红色的光芒,在朝堂上,这种颜色代表着尊荣华贵。

这是张天师闯荡江湖以来,穿过的最好衣服,只是……

“天师今天就得死了!”吴王轻轻闭上眼,再一次回想着整个计划,天师进玺,是典礼最重要的一项内容,也会把现场气氛引到最高点,天师会在进玺过程中图穷匕见,刺杀皇帝,而张天师亦会被杀死,此时自己登上阅兵台,重掌玉玺,等待朝臣队伍里传出劝进的声音。

昏暗的太阳一直纠缠在丝缕盘绕的云层中,尽管光芒万丈,却难摆脱这绵软而若有若无的牵绊,等它挣脱缠绕,升至中天,阅兵场的日晷显示正到午时。

“时辰已到,请进玺!”宦官瘦腰拂尘,跳到台前,面对校武场上涌动的上万人头,用尖细的声音大喊道。

“天师请!”吴王嘴角微翘,然后不动声色地趴在天师耳边低语:“邺城有你长生人五千徒众,天师知道他们的人头堆在一起,能筑起多高的京观吗?”

“谨遵大王命!”天师目不斜视,对吴王这番话似乎不为所动。

只有他自己知道,尽管身处冬日寒风中,可后背已被汗泡透。

“天师,好走!”张天师发觉一直紧拽自己袖子的那只手突然松开,吴王又向后退一步,进一步拉大和他的距离。

身穿铠甲的执戟人拨开两侧人群,给张天师让出一条黑色的通路,这条路崎岖向前,直通到不远处的阅兵台上。

张天师顿时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此刻被一根无形的线拴着,向前飘啊飘,一直要飘到皇帝身边去。

北风在土场上掀起阵阵黄色烟尘,一如他手中所捧绸布的颜色,在人们看来,黄土垫道就是迎接皇帝的最高礼仪,因为取其“黄”字谐音,黄风中也是如此,在进献玉玺的仪式上,这股黄色尘雾就是皇权威严的象征。

人们开始欢呼,阅兵场上嘈杂无比,他们都听说过传国玉玺,聚在一起,就为了亲眼目睹玉玺到底是何模样。

张天师整顿道观,正色凝神,手捧黄布包,迈着方步,向前而去,吴王半低着头,留在原地。

几百步的行程,张天师一路走去,好像要走完自己一生的距离,开始他平端的双手还正常,越往前走,手抖得愈发厉害。

经过这段时间接触,他也了解吴王的为人,如果自己真的刺杀了皇帝,他肯定不会留下活口,如果自己不动手,留在邺城的众多徒弟又会遭到报复,看起来不管他如何做,最终结果都是死路。

可张天师并不这么认为,事在人为,这段日子,在被囚禁的过程中,所有结局都在他脑子里推演过无数遍,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他一直在想,该如何这无解死局。

到今天,他认为自己已找到答案。

一步又一步,他已经登上阅兵台。

皇帝就坐在他面前,他衣着华贵,面容俊秀,但身体瘫软,神色暗淡,他的身体倚靠在太师椅一侧的扶手上,两只胳膊无力地向下耷拉着,脸上稀疏的灰黑色胡须映衬着下面苍白的皮肤。

但皇帝的眼神依然倔强而傲慢,只是这种精气神断断续续,他全身之精气汇聚到眼中,都不能支撑双眼持续凝视着一个方向,张天师见状心中悄然喟叹,皇帝真的命不久矣。

“参见陛下!”他深深弯腰,对椅子上的男人施以参拜之礼。

“张天师,你是张天师?”皇帝轻轻抬起眼皮,这并非藐视,已是皇帝能展现出的最大诚意。

回陛下,正是草民!“张天师再次施礼。

“你来进献传国玉玺?”皇帝声音微弱。

“正是!”他把用黄绸布包裹的玉玺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并不急于去接这天下至尊神器,而是轻轻哼了一下,然后用更小的声音问道:”张天师,朕有一件事不明白,请天师赐教!“

“陛下请问!”张天师这时弯腰并捧玺,正好把皇帝的脸遮掩在自己宽阔的泛着紫红色金属光泽的道袍后面,衣服不光遮挡住了皇帝的脸,也挡住了两人彼此对话的声音。

“朕看到吴王站在台下,他为什么自己不来进献玉玺,非要你张天师弄什么’天师进玺‘的把戏,意欲何为?”皇帝说完,慢慢抬起头,尽管吃力,却死死盯着张天师的脸。

“这是因为……”张天师话说到一半,突然犹豫了,尽管他很想把那句酝酿很久的话说给皇帝听,他无意中抬起头,看到站在皇帝身后那身穿银色铠甲,头戴狮盔的皇家侍卫正用阴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他不得不停止继续进言。

“吴王一直在逼我借天师进玺的时候刺杀陛下,却让我担下这不世之罪,请陛下明鉴!”张天师只能在心里反复喊着,他的眉毛蹙成困顿难堪的形状,只希望皇帝能从他的面相中读出些许信息。

他看到那侍卫在悄然狞笑,皇帝看不到他的笑容,其他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手中的黄包袱上,只有自己面对着这名侍卫。

到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吴王的用意,在通往王座的路上,他还在疑惑,既然吴王在行刺后必会灭口,他动手的时机只能选在自己行刺后的瞬间,否则,一旦自己被侍卫抓获,到了牢狱,后面的事情是他吴王无法掌控的,因此,他一定会迅速下手,可他留在阅兵台下面,那个动手的人会是谁呢?

他这样疑惑着一直向前走,直到看见这御前侍卫,从他阴森的笑容中,可以推断,他就是吴王在宫廷中的内应,杀人灭口的事,将由他来执行。

张天师看到他一只手已经放到腰间,没猜错的话,那把刀随时都可能抽出来,然后刺进自己的胸口,他之所以话说一半,突然闭嘴,也是因为如此。

他本想在进献玉玺的时候突然跪下,然后举报吴王的谋逆举动,他自知难逃一死,但唯有这样,才能换回邺城几千徒众的性命,现在侍卫随时抽刀出鞘,他手捧玉玺,皇帝命悬一线,三者的视线,都聚集在他手捧的玉玺上面。

同样注视着玉玺的,还有台下的吴王,他也看到了那名侍卫,此人正是高群。

高群是高弼的弟弟,兄弟俩都是他的心腹。

不久前,他叮嘱过高群,典礼上,会有一把匕首藏在玉玺下面,无论典礼上张天师是否出手行刺,高群只要看到张天师把玉玺举过头顶,只要皇帝做出伸手去接的动作,就可以出手击杀张天师了,如果张天师如愿行刺成功,高群只需要杀掉天师灭口即可,如果张天师没有行刺,高群就要杀死两个人,先除掉张天师,然后在混乱中杀死皇帝,然后对外说张天师行刺,自己救驾,反杀天师,不管如何,那把匕首都会作为行刺铁证,而张天师谋逆的罪名会和匕首一起成为不容辩驳的铁案。

这计划看起来天衣无缝,张天师只要登上阅兵台,无论如何都是死路,此时高群已经悄悄将刀抽出一半,从张天师的表情上,他已经看出此人不会动手行刺,于是他自己动手,完成对吴王的承诺。

对张天师来说,局势万分危急,他偷眼扫视四周,看到的全都是生面孔,此刻,他多希望吴终能站在台下,只有他在场,自己才有生还的机会。

可惜,他已被吴王派走寻找王后,而他之所以要听命于吴王,还是因为自己。

而自己之所以被抓,是因为和贺不悔吵架被她赶出蓟城。

之所以和贺不悔吵架,是因为吴终和她关系亲密。

张天师用力摇了下脑袋,他又感觉到迷惑,自己到底是被谁算计了?是吴王?还是贺不悔?

眼下没人能帮上忙,只能靠自己。

“天师为何还不进献玉玺?”迷茫中,他听见皇帝在说话。

横竖都是一死,何不拼死一搏?他对自己说道,他决定继续执行自己的计划。

于是他又向前一步,和皇帝几乎脚碰脚,他轻轻躬身,把玉玺递到皇帝手里,然后双膝跪倒,他要在皇帝面前认罪,然后揭发吴王的罪行,只要能救回几千徒众性命,自己纵然身首异处,又有何惧?

高群眼看着张天师跪下,顿感他定不会按照预先排练的剧本来,随即腰刀出鞘,他没什么可担心的,反正所有罪名都由张天师一人承担。

不管是吴王还是高群,他们认为自己的剧本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们已经在设计剧本的时候想到了所有可能引发的后果,他们对自己的推测有着十足的信心,他们相信历史会按照自己预设的轨迹行进。

可在他们的剧本里,都漏掉了一个关键的人,那就是皇帝慕容儁。

他们都把皇帝当做只是个能喘气的活僵尸,任性而骄横,他存在的最大价值就是去死,以及死在谁手上。

皇帝此时圆睁双目,他的眼睛里只有那个黄色绸布包,他的喉结在上下翕动,他似乎已经透过绸布,看见里面包覆的能号令天下的神器。

除了皇帝和吴王,还有一个人也在盯着传国玉玺,不过没人眼下还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张天师在下跪的瞬间,皇帝突然伸手将玉玺夺下,然后紧紧抱在自己怀里,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帝竟还能做出如此迅疾的动作,是回光返照,还是此前他一直在装病?

就在众人依然发懵的之时,皇帝随即做出的举动更是让场上乱成一团,他在抢得玉玺后,立即眼珠上翻,半站立的身体直直地向前倾斜,张天师身体还在下坠,他的膝盖还没落到地面。

就在这个时候,张天师突然感觉自己腰部以下被一个硬物狠狠撞了一下,好像是谁的膝盖,力量很大,这让他下跪的轨迹发生了变化,他的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圆弧形,然后正好和皇帝的脑袋撞到一起。

张天师猝不及防,这一下他的脑袋和慕容儁撞得结结实实,他立时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向上窜,撞击结束后,他趴在地上,干呕了几下,吐出一口黄水,然后眼前变黑,一股无力感开始贯穿全身。

张天师躺在阅兵台上,在他对面,就是慕容儁,此时皇帝双目紧闭,嘴唇发绀,一动不动地侧卧着,在他怀里,依然紧紧地抱着玉玺。

张天师被撞得有多重,皇帝就会比他还重,张天师在撞击中直接昏死过去,对皇帝慕容儁而言,他昏死的速度比张天师还要快,两人如同两只沉重的麻袋,一齐重重跌落在黄土地上,他们趴在地上,歪着头,面对面,一动不动。

谁都没想到,一场无解的死局,竟会通过这样的方式被破解掉。

对这一切感觉最不可思议的就是高群,他握着出鞘的利刃,瞪着眼睛,没看懂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台上的文武大臣可是把他欲行不轨的样子看得真真切切,皇帝倒下,太师椅前空荡荡,所有人都看到他手里的刀。

“陛下晕倒了!”

“快救驾!”

“快找太医!”

“抓刺客!”

“高群是刺客!”

“抓住高群!”

偌大的阅兵场乱作一团,叫嚣声此起彼伏,这声音里听不出文武大臣,御前侍卫,还是黎民百姓。

高群直到被绳索捆住的时候,脸上依然带着无法置信的神色,他没想明白本来天衣无缝的计划,最后自己成了唯一的凶犯。

行刺的罪名无可辩驳,站在皇帝身后,手持利刃,不是行刺,又能干什么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愣在那里的时候,脑子里反复重复着这个问题,皇帝的临时起意,自行抢夺玉玺,张天师的意外跌倒,两人的神奇相撞,桩桩件件,都出乎他意料之外,三个意外叠加在一起,让之前所有的筹划都变成了泡影。

“高群,你胆子太大了,死牢里的刑具都在等着你!”御前大臣厉声怒喝道。

“哦。”高群直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他淡漠的反应引得众大臣更加恼怒。

“一定要让他供出幕后主谋!”他们挥舞着拳头,声色俱厉地喊道。

就在高群被一群重甲侍卫押走之前,他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身穿黑色兵卒衣服的年轻人,这是一张生面孔,他很奇怪,因为他没道理不认识这个人。

“坏了,一定是他!”

高群是被人拖走的,像拖一条死狗那样,几根绳子从他背后伸出来,落到前面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手里,他们大踏步地前进,目标正是邺城死牢,高群身体前倾,膝盖和小腿都拖在地面上,两条腿在地上划出两道平行的轨迹。

尽管双腿很快就在地面上留下血痕,但他始终盯着那个陌生的年轻人,眼神依然阴毒,这意味着不甘和报复,不过,他不知道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了。

在混乱发生后,阅兵台上一共聚集了三拨人,拖走高群的是第一拨人,抢救皇帝的是第二拨人,也是人数最多的一拨,站在张天师旁边的是第三拨人,这拨人数量最少,少到只有一个,就是那谁都不认识的年轻人。

邺城行宫里,贺不悔在焦急地踱步,她波浪形的头发披散在肩膀上,看似无心梳妆,焦虑的神色明白地写在她的脸上。

她曾劝阻皇帝不要亲自出城去迎击秦军,理由很简单,燕国两大名将慕容恪和慕容垂都在邺城,打仗的事情交给他们就可以,你一个皇帝没事跟着凑什么热闹?

可皇帝就是不听,这也是皇帝命中“酒色财气”四个字中的气字,在她看来,这就是斗气,她最担心的就是皇帝会因为置气而把命丢在外面。

而且这一次,皇帝拒绝了她的随军请求,她只得待在行宫里,等待着新的消息。

等待令人焦虑,而她每得到一个消息,这焦虑就会更增加几分,这些消息汇聚在一起,让她推断出一个可怕的结果。

历史很可能要在邺城发生转折!

当看到皇帝被众人抬着回到行宫的时候,她稍稍松了一口气,慕容儁至少还没死,她看到昏迷的皇帝怀里死死抱着一个黄色的绸布包,所有人都用敬畏的眼神看着那东西,而且视线不敢过多停留。

“传国玉玺还是被他拿到了!”她沮丧地低垂着头,“这该怎么办?”

她深知这块玉玺每经过一个皇帝的手,历史发生突变的可能性就要增加几分,按照验证点的标准,此刻传国玉玺早应该度过长江,回归晋国皇帝手中了,可眼下,燕国皇帝在昏迷中依然紧紧抱着它,周围侍卫林立,如果皇帝醒来,又该如何是好?

她也面临着一个难解的悖论。

对她而言,这个悖论是互相矛盾的,不管往哪个方向发展,都无解,而她面前的燕国满朝文武,无论谁,慕容恪不可以,慕容垂更不可以,正是他引出了这个悖论,他们谁都无法破解这个悖论。

贺不悔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忧郁地叹了一口气,现在,只有一个人能解开这个矛盾,可他在哪呢?

面对未来,她并不比其他人强多少,除了验证点的硬性规定,对于其他人和事,也都是未知,她开始后悔把吴终赶走了。

身边的嘈杂声让她的思绪又回到现实,皇帝已经被侍从们又抬回到寝宫的床上,而慕容垂和慕容恪两人都神色凝重,一言不发跟在后面。

贺不悔拦住了这两个人,她不相信这两个人。

所有人都被她赶出寝宫,她要确保这间屋子里只有她和皇帝两个人。

对于这个决定,众多王爷和大臣们有的皱眉,有的低语,有的不屑,贺不悔根本没打算理会他们的反对声,她眉毛轻挑,神态傲慢,然后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关在大门之外。

喧嚣之后,天黑下来,这间巨大的房子显得空荡荡,散发着死一般的沉寂,额头青肿的中年男人躺在床上,和死尸没什么两样,面容美艳的妖娆妇人坐在梳妆台前,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呆呆地凝视着镜中的倒影。

子时之前,就在她准备搭起帐篷,进行每夜例行端坐之时,拾荒者特有的敏锐感官让她察觉到寝宫外的异样举动,她感觉到了铁器在靠近,不是一把,而是九把,这些铁器的形状在她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可见,是九把锋利的刀!

这些刀聚在寝宫门外,和贺不悔隔门相对,有人要趁着今晚,在行宫刺杀皇帝。

“这下坏了!”她辗转于帐篷和寝宫大门之间,就像是最热的铁板上那只焦急的蚂蚁,在这样特殊的夜晚,皇帝生命垂危之际,一定有人开始打玉玺的主意。

至于这个人,她不用想都知道是谁。

她心里憎恨这个人真是会挑时间,不早不晚,偏偏要在一天交替的时候动手,而这个时刻,就是她的弱点所在。

每日例行的打坐必不可少,她必须坐在帐篷里,待上一炷香的时间,不管什么季节,也不管什么场合,规矩不能破,曾经这也是很多男人迷恋她的地方,不管他们觉得她神秘狂野或者邪魅迷惑,这些感觉都是从那顶黑色帐篷开始的,苻生是这样,吴终是这样,慕容垂是这样,慕容儁也是这样。

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慕容垂一年前见过她在午夜支帐篷,并且还问过她打坐的事,发生这件事的地点就在邺城!

这样看来,寝宫外那九把刀的主人身份,可以确认无疑了。

打坐的时刻马上就要开始,外面此刻也平静着,双方都在等待,对方在等待她钻进帐篷,而她,不知道自己要等什么。

双方谁也不敢出声,刺客不敢威胁叫嚷,贺不悔不敢尖叫呼救,他们都有不可言说的秘密。

她只知道决不能让那些人杀死皇帝,因为史书上没有这么写,如果刺客今晚成功,那意味着历史一定被改写,然后……她不知道系统会怎么样,拾荒者没有那么高的权限,但她自己一定会霎时湮灭化为尘埃。

使用最高权限吗?在其他时间段里,她有这个能力,如果是她主动出击,别说九个刺客,就是数量翻上十倍,也不在话下,但在当前这个时刻,除非她能准确地把所有跟刺客有关的人全都确认出来,并找到他们的位置,才能算是不失手,一旦人数有遗漏,天机泄露,历史一样会改写,作为拾荒者,她的名字和行为无论如何不能出现在历史记录中,如果违背,结果同上一条一样,化为尘埃。

她现在还没有把握,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把所有知悉者全部找出,因此不敢妄动。

她没想到自己作为中原首席拾荒者,竟会被寻常之人算计,那人精于算计,她的弱点被人精确地拿捏住,出手毫不迟疑,眼下她陷入困境,和先前的悖论一样,让她无法抉择。

贺不悔绝望地靠在寝宫巨大青石板堆成的墙壁上,墙壁是冷的,这股寒冷从墙上传递到她身上,一直从后背冷到心里,她无助地咧开嘴,她看着瘫软在床上,犹如尸体的皇帝,如果他此刻哪怕能坐起来,该有多好。

黑帐篷敞开着,向她发出召唤,账门前的香炉已经放好,留给她去点燃香火的时间所剩无几。

她听到门外的刀刮擦大门的声音,刺客们开始动手了,寝宫的大门是木头的,根本没法抵挡刀剑的劈砍。

“我该怎么办?”她双手合十跪在地上,双眼半睁,眼角滴下眼泪,脆弱并无助,孤独且可怜。

“吴终,该死的,你在哪里?我现在需要你!”她在心中大声呼喊着。

“快出来吧,我能感觉到你就在身边!”对于这种心灵的召唤,曾经嗤之以鼻,但她现在就跟很多虔诚的善男信女一样,在穿透屋顶天井那孤独白月光的笼罩下,祈祷着一个同样曾被她嗤之以鼻的凡人降临。

寝宫里依然很静,门外锐器的刮擦声依旧,吴终没来,她绵软地瘫坐在门口,不管怎样,她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如果贼人破门而入,那她别无选择,只能用自己的身体阻挡刺客的刀剑。

此时的她,脑海里突然安静下来,再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安静,如白纸一样,对这种行为,可以理解为淡定自若,也可以理解为茫然无措。

门外的声音越来越大,除了兵器碰撞,还有脚踢到身上发出骨骼断裂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响,变得喧嚣,然后又逐渐微弱下来,最后归于安静,此后,再没有任何声音。

贺不悔在寝宫里度过了最难捱的一个夜晚。

清晨的淡黄色阳光透过尘霾,又一次让充满陈腐味道的空旷房间变得明亮起来,皇帝慢慢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把压在胸口的玉玺塞到被窝里。

然后他看到一个披散着头发,身穿黑衣的女人盘腿坐在自己床前,她的手平摊在膝盖前面,双目紧闭,唇如烈焰,面白如纸。

“贺不悔,是你吗?”他咳嗽着,从口中喷出粉红色的泡沫。

“陛下终于醒了!”她猩红的嘴唇微微翘起,诱惑无比,可惜皇帝此刻除了喘气,再也做不得其他了。

“你等了一夜吗?”皇帝喘着粗气。

“是的,陛下!”她抬起眼睛,目光清澈如水。

“你在等朕醒来?”皇帝问道。

“不,我在等一个人。”她微笑着回答。

“吴王吗?”

“不!”她微笑着摇头。

“太原王吗?”

“不!”她举动依然如故。

“那是谁?”皇帝偷偷按紧藏在被子里的玉玺。

“我在等一个能取走陛下性命,又取走陛下玉玺的人!”她突然睁大眼睛,原本清澈的目光突然变得张扬而凌厉。

“他是谁?”皇帝骇然,倒吸一口气,他艰难翻着白眼,差点又晕死过去。

“司马终!”从她嘴里说出了三个字。

同类推荐
  • 三国之世家天下

    三国之世家天下

    他来自江南,为四大家族之一朱家的旁系子弟,他的名字叫做朱成,有一个三叔,叫做朱儁!穿越三国,蓦然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打怪升级。身负'群英系统',何须屈居人下?从黄巾之乱中崛起,在诸侯讨董中扬名,在江南收服四大世家,平定百越之乱,奠定江南的繁华。生于世家长于世家,方知何谓‘没有千年的王朝,只有万年的世家’。蓦然回首,原来皇族其实便是这天下间最大的世家。家国天下,朱成却要让这天下世家一心为国!只因为有国,才有家!
  • 胜利征服

    胜利征服

    穿越异界,成为一家之主,这里竟然如此复杂!什么,深海怪兽!什么,风帆战列舰!什么,生化危机!什么,种田被坑!什么,你说历史,早已面目全非,注意敲黑板:和我无关,和我无关,和我无关!!!!
  • 谋划世界的100次会议(上)(破解人类文明之谜)

    谋划世界的100次会议(上)(破解人类文明之谜)

    一场会议,一场交谈,总是在不经意间便为世界谋划出另一种面貌。《谋划世界的100次会议》虽只是舌尖上的战争,但依旧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
  • 北齐梦

    北齐梦

    北齐有梦,南沽成空半世浮华,泡影重重一世之梦,陈国若何为何将倾,为何将倾司马长空,终究一梦咎由自取,命运默同
  • 大汉从吹牛开始

    大汉从吹牛开始

    秦二世元年,王不饿低调的吹了个牛,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人相信了。牛皮越吹越大,信众越来越多,王不饿坐在龙椅上满脸的忧愁,我真不想吹牛啊……群:389849244
热门推荐
  • 剑纷飞

    剑纷飞

    无巧不成书,大周王朝,江湖风云际会之时,且看这剑如何纷飞。剑阁分崩,江湖大乱,九州会出,天下初定。这江湖能否再复和平。灯火饰天夜如明,歌声饶海潮亦宁。河通南北路登天,阁楼成山人若林,不念天堂,只恋潘阳,故事便是从这洛州最繁华之地,潘阳开始。
  • 乐坛巨子

    乐坛巨子

    一个音乐学院的天之骄子,毕业后泯然众人,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重拾信心,登顶娱乐顶峰。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大唐荣耀之挽君天下

    大唐荣耀之挽君天下

    贞懿皇后独孤氏爱一个人,短,不过昙花一现;长,不过天荒地老。昙花一现,虽只一瞬,但所经历的却为永恒。
  • 与丧尸世界交流

    与丧尸世界交流

    这本小说的故事线很长,涉及有众多的人物,地名,故事情节,背景叙述,不适合平常时间太紧,愿意看快餐式网络小说的人群,加之故事线复杂,伏笔、暗线交织,有点烧脑。第二,这本小说涵盖的会很广,大锅菜一般,有探险、末日、都市、争霸、生活随笔、玄幻仙侠、神秘传说、异能修炼、人心勾结、是非善恶、军旅铁血、科技文明。包括一些作者自己知道的生活指南、求生知识、制衡之道、医药技术等等,总之这部小说比较,喜欢的可以看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绯色蜜爱:腹黑总裁呆萌妻

    绯色蜜爱:腹黑总裁呆萌妻

    他,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全亚洲第一企业集团CEO,世界福布斯排行榜上第八位富豪!腹黑,邪魅,娟狂,酷拽,是他的代名词;花心,滥情,换女人如豪车是他的标签!一次误解,一场云雨,多少人伤怀!于是伤心欲绝,彻底消失!当她洗尽铅华,成为大红大紫年轻作家,接受万众瞩目时,他勾唇邪魅一笑,魅惑众生:终于……找到你了!“唐小虞,做我的女人。”——拒绝。“唐小虞,嫁给我。”——拒绝。“唐小虞,你的孩子都承认我这个爸爸了,你还掩耳盗铃什么?”总之,这是一个腹黑花心滥情……的大灰狼使尽浑身解数扑倒不算小白兔的“小白兔”的故事。
  • 复仇开始了

    复仇开始了

    小时候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直到那一天,一切破灭,她决定复仇,却在途中遇到系统,她将会创造什么样的奇迹呢?
  • 孤影惊魂

    孤影惊魂

    一切都是因果......兄弟之间的背叛,造就了网络中被称为“世界公敌”的我。为了那个结局,我宁愿献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