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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

—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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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摘自陈翀的绝笔书。

我叫陈翀,我现在被关在洛阳的牢房里,燕国人,他们就要动手了,他们会砍下我们的脑袋,是的,我们,被关在这里的不止我一个,至少我知道吴终也在,他是跟我一起被抓住的。

我是晋国的刑检司都尉,在晋国,这是个受人尊敬又令人恐惧的官职,我掌握着刑名审判的权利,在北伐之前,大将军桓温邀请我来到军中,因为在他的军队中有一个桀骜不驯的疑犯,就是吴终。

我忠于朝廷,自然也忠于大将军,他让我紧紧盯住吴终,记录下他的言行,以便找到他谋反悖逆的证据,我便照做了,我准备了一个小本子,随身带着,只要吴终开口说话,我就会记下来,虽然吴终是死马皇族,可谁说皇族就不会谋反?他可是有过劫道营救朝廷钦犯的犯罪记录,对于这样的危险人物,如何防范都不多余。

吴终显然很害怕我,他在军营里沉默寡言,我没听见他说过什么话,看来我的本子和笔成了摆设,他每天老老实实地按照大将军的意图去办事,看起来很温顺,谁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大军开拔的时候,大风吹断了旗杆,这让人很担心,因为这不是个好兆头,但是大将军不这么想,军队还是如期开动,一路向北而去。

刚开始的时候,大军进展非常顺利,我们一路上打了几场战役,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们都取胜了,我们遇到了一些带着黑铁面具,骑着高头大马的鲜卑骑士,可人数并不多,他们试图向我们发起冲锋,但是被我们的长枪方阵戳得浑身上下都是窟窿,就这样,我们沿着古运河一路北上,我了解大将军的意思,沿河北上,可以利用水路运输粮食,我不知道这次北伐桓温一共召集了多少人,但听说不下五万之众,这么多人,每天的吃穿用度是个大问题,所以,靠着河道行军,是个稳妥的主意。

只是我有个小小的担心,靠着河道保障粮食,连我都能看出用意,难道鲜卑人不知道吗?他们为什么不提早行动?这个问题,只有时间能够解答了。

我们二月从京口出发,一直到四月,就已经打到了枋头渡口,这段时间,战争进展都很顺利,随着向北深入,也能感觉到燕国朝廷越来越惊慌,因为我们遇到的,前来阻击我们的军队越来越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的士兵也开始成批地战死,但是,每次战斗,我们都能打败那些鲜卑人,尽管我们死亡的人数慢慢开始超过他们。

越往北走,遇到的抵抗越激烈,他们开始派遣慕容家的王爷,我曾跟随吴终,在阵地上远远看见过这些王爷的模样,他们都很年轻,比吴终还要年轻,而且相貌英俊,皮肤白皙,脸庞瘦削,鲜卑慕容家的人,都长了一副好皮囊,他们坐在天鹅绒和金丝装饰的华丽遮阳伞下面,四周围满了端茶送水的童仆和杂役,以前我从书上看到胡人作战既残忍又骁勇,这次出征却让我大开眼界,书上写的不一定是对的,现在的鲜卑王爷,一个个养尊处优,论将就起排场来,比我南朝的名士还要风雅。

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好像叫慕容臧的燕国王爷,他骑着一匹白色的马,那匹马身高腿长,背上是纯银的马鞍和辔头,而那个燕国王爷,则是一身银盔银甲,在阳光下,照得人睁不开眼,真好似天神一般,我心想,天下竟有这般人物,就在我发呆的时候,吴终突然好想一阵风一样策马冲出去,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用胳膊夹着慕容臧返回阵中。

我觉得吴终真是一个疯子,难怪大将军要我盯死他,他这个人,向来目无法纪,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两军对阵,还没击鼓,他就突然冲出去,虽然抓回一个王爷,但是不符合作战的规矩,燕国人会笑话我们的。

慕容臧,这是我们此次北伐俘虏的唯一一个慕容家的王爷。

大将军并没有杀他,而是让人昼夜看着他,给他吃好的,喝好的,一直养起来,我估计他可能想用这个王爷作为和燕国谈判的筹码,他想得没错,我支持他。

当然,吴终抓人这件事也被我记录下来,当然不是因为他的功劳,实际上,他什么功劳都没有,之所以记下来,是因为他目无法纪,在击鼓之前就贸然出动,违背军令,其实应该算是死罪。

按照律令,在吴终抓回慕容臧的时候,刀斧手就应该把他拿下,然后砍掉他的脑袋,但是大将军仁慈,暂时赦免了他的罪过,对我说,还要他戴罪立功,我不以为然,像吴终这样的亡命徒,还能立什么功?

在慕容臧被抓后,燕军变得情绪低落,他们打仗的时候小心翼翼,两军交战,只要一接触,他们就往回跑,即便是压阵的大刀队都挡不住他们溃败的脚步,很多时候,他们的人头不是被我们砍下来的,而是被自己人当做逃兵处决的,看到这样的情景,我感觉,这次北伐会成就一番伟大的功业!

大将军也是这么想的,刚出兵的时候,他每天晚上会和谋士们商量第二天出兵的策略,当我们到达枋头的时候,他就开始每晚饮宴了,沿着运河一路北上的楼船,不但带来了粮食,还带来了扬州的歌女,这些妙龄女子怀抱琵琶,在宽阔的营帐中翩然起舞,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建康郊外的地坞。

吴终依然沉默寡言,饮宴的时候,他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独自喝着闷酒,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跟别人说话,如我所说,他是个独来独往,不合群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不严加看管,一定会惹出是非,所以每次饮宴,我都悄悄坐在他旁边,试图记录下他的逆反言论,然而,他的沉默让我很不满,两个月下来,关于他的记录还没铺满一页纸,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就算嘴上不说,腹诽也是一种罪过,当时我就是这么写的,这叫“以沉默对抗胜利”。

就在我们以为胜利唾手可得的时候,对面燕军更换了主帅,来了一个叫慕容垂的人,对这个人我了解不多,听说人们都管他叫做“战神”,我不知道即便他真是什么战神,面对这种局面能使出什么能耐,如今的燕国,就像一个快死的病人,濒死之人,不管怎么救治,反应一定是迟钝而消极的,正如那支崩溃的军队一样,换一个慕容垂能让它起死回生吗?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我们从春天打到夏天,只输了一场战斗,就是这一仗,让我们彻底溃败。

我至今没想明白,只是黄河边的一个小镇没被攻克,大将军就下达了撤兵的命令。

那次战斗,吴终本来要去的,后来大将军没让他去,而是派了自己的大将袁真领兵,从那以后,吴终更加沉默,变得一句话都不说了。

我听说,双方在一个叫石门的地方打得很厉害,袁真没打赢,但是损失也不大,就在这次战斗后,我们决定撤兵了。

我不知道大将军到底在想什么,也许是朝廷的事情让他太过分心,当回到朝堂后,他会是满朝唯一能三次北伐的大满贯之人。

然后,这次撤兵就变成了灾难,燕国人在我们撤退的时候发动了突袭,那是一个夜里,铺天盖地的黑甲骑士从四面八方向营地发起了冲击,和几天前相比,他们好像变成另外一种人,或者叫,野兽。

这些骑兵发出野蛮的叫声,他们挥舞着手里的大刀,见人就砍,见帐篷就烧,我们的士兵在火光中发出凄惨的嚎叫,嚎叫声又给了燕国人目标,他们顺着声音追赶过去,当我慌忙地从帐篷里跑出来的时候,看到他们的马刀在滴血。

当我骑上马,准备逃跑的时候,我看到了吴终,他一见我就问:“你打算逃跑吗?”

我说:“我要去保护大将军!”

他朝我冷笑,然后用鼻子哼了一声,对我说:“跟在我后面,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

我本想记下他这句话,但我当时确实想活命,于是跟着他,他的剑很锋利,所以我们很快来到桓温大将军的营帐前,大将军此时刚好从营帐中探出头来,他衣冠不整,样子慌张,全然没有了昔日威风凛凛的模样。

“慕容垂带着人来劫营了,你快跑吧,别让他们认出你!”吴终面色冷峻,好像在给大将军下命令。

“我看到燕国人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他们的骑兵,我该怎么跑呢?”大将军此刻脸色惨白,透过帐篷的门帘,隐约能听到里面还有少女在哭泣。

“我刚从西南角冲杀过来,现在那里的鲜卑人几乎被我杀光了,你带上几个侍从,就往那个方向跑,记得遮住你的脸!”吴终像块石头一般,说话又硬又冷。

“吴终,我的帐篷高大华贵,我看到那些鲜卑人挥舞着马刀,正向这里赶来,我该如何跑出去呢?”大将军好像在恳求他,恳求一个犯了罪的囚徒,这一幕真令人尴尬。

“袁真呢?”吴终只是淡淡问了一句。

“我不知道,攻打石门失败后,我处罚了他,然后就没见过他!”大将军回答道。

“这样吧,我带着这位刑检司都尉,我们去挡住前来追赶的军队,你们抓紧时间,趁我们打斗的时候,赶紧逃走!”吴终叹了一口气,然后突然看着我,问道:“陈翀,你会用刀吧?”他的目光中带着讽刺。

我当然会用刀,刑检司抓人的时候,我就是负责最后一下的那个人,只是我有点嫉恨吴终,他这明显是公报私仇,他去殿后,为什么要拉上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跟大将军一起走,如果当时他肯放我走,现在我就不会被关在这暗无天日且蜘蛛老鼠横行的地方,来写这封绝笔信了!

我多希望大将军能拒绝他的要求,只让他一个人殿后,然后让我跟他们一起逃走,这样多好,但是大将军当时显然是被吓怕了,他看看吴终,又看看我,最后点了点头,说:“就这样,吴终,我这次带你出来,就是看中你这一身武功,我这阵营中,就数你最能打,现在看来,我没做错,带你北伐是明智的,至少能在关键时刻救我一命!”

然后他又对我说:“陈翀,从现在起你要听从吴终的安排,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真怀疑自己听错了,大将军怎么能对我下这种命令?我在军中,是来监督他的,是要搜集他的罪证,以便回去后给他定罪的,怎么能让我听一个囚犯的命令?

见我一时没反应,大将军突然瞪着我,冷冷问道:“陈翀,有问题吗?”

“没问题,一切听从大将军安排!”我赶紧陪着笑脸,虽然内心十分不满。

于是我们骑在马上,目送着大将军带着侍从一路向西南方向跑去,身后呼喊声越来越大,无数铁面骑士挥舞着血迹斑斑的长刀呼啸而来,那架势,真好像地狱变中的饿鬼扑食一般。

说实话,面对这些冷酷杀才,我真的害怕了,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陈翀,现在就剩咱们两个,想活命就得听我的!”吴终不怀好意地看着我在笑,我猜他早就在等待这样一天,让我这个刑检司都尉给他打下手。

内心的高傲让我本能地想拒绝他,我本想就此和他分道扬镳,各跑各的,到时候看谁本事大,能逃出这要命的营地,但是,当我看到尚未逃离的晋军将士正在被无情地分尸践踏的时候,我觉得还是以大局为重,在这样的场合,就算听他几句话也无妨。

“吴终,我听你的,现在贼人势大,该怎么办?”我强压怒火,对他说出上面这番话。

“看你那熊样,就知道你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的废物!”他突然朝我破口大骂,果然,大将军一走,他就立刻肆无忌惮了,我看他眼圈通红,杀气腾腾,就忍住火气,没跟他争吵,但这笔账是默默记下了。

“陈翀,我忍你很久了,现在桓温走了,我本可以一剑捅死你这大尾巴蛆,但是我可怜你,我决定把你活着带出去,你如果敢在我背后耍花招,我马上把你狗东西捅个对穿!”他恶狠狠看着我,尽情发泄着之前一直被压抑的情绪。

我不敢说话,生怕他在盛怒之下真的一剑捅死我,我见过他杀人,知道他出手狠毒。

“吴终,现在周围都是敌人,情势危急,我想活命,我听你的,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见他倾泻地差不多了,我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对他说道。

“你真是个墙头草!”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吐沫,然后抬头看着我,慢慢说道:“我们已经被鲜卑人包围了,他们身高力大,我们不能硬拼,你跟在我身后,我的马快,我们在他们的缝隙中游走,寻找漏洞,你如果看到漏洞,要马上告诉我。”

我用力点点头。

“寻找别人的漏洞是你最擅长的功夫,不是吗?”他看着我笑了,出于礼貌,我也尴尬地陪着他一起笑。

燕国士兵如翻滚的巨浪,他们冲进我们的营地,直奔最高大华贵的帐篷,他们知道这里是我们主帅的中军大帐,只是这回他们扑空了,大将军已经逃走,但是,吴终和我必须挡住他们一段时间,否则,大将军很快会被他们追上的。

我突然觉得留在这儿负责殿后是一件很悲壮的事情。

实际上,我们所经历的比我想象的还要悲壮一百倍。

我承认吴终的黑马很快,他的吴钩宝剑也很锋利,刚开始的时候,他就像一个魔鬼,匹马仗剑,在鲜卑人的马队中来回冲杀,我跟在他后面,脸上能感觉到不时从前面飘落过来的血沫或者肉渣,很快我的脸上糊满了这种东西,我不想擦脸,因为这让我看上去更吓人,在战场上,要想活命,就必须让敌人害怕。

我看到吴终挥剑的速度越来越慢,看来他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们在敌军阵中左右冲突,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浑身骨软筋酥,完全没有力气,但对面的人却越来越多,吴终曾许诺我,跟着他走就能活命,现在看来,我也不知道还能否活着出去。

就在我们和燕国士兵僵持的时候,我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一面大旗,上面用青红色丝线绣着一个“杨”字,吴终突然回头,对我说:“典军校尉杨泽来了,这家伙武艺高强,你千万别说话!”

我不认识什么杨泽,听他这一说,我抬起头,就看到一匹黄骠马,马上端坐一员黄脸大将,眼皮厚重,胸前垂着半尺长的黄胡子,身着黄铜锁子甲,腰间系着兽头丝绦扣,脚底步云追风靴,肩膀上披着豹皮披肩,手持方天画戟,相貌威严,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杨泽,多年不见,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你!”吴终到这时候还不忘跟人家攀交情。

果然不出我所料,人家根本不领他的情,对他这番话完全不理睬,只见杨泽大吼一声,骂道:“大胆贼人,还不受死!”说罢抡起方天画戟,冲着吴终胸口就刺过来。

我现在一直在怀疑,吴终那些年在邺城究竟是怎么混下去的,就凭他为人处世的风格,能活着爬到建康简直是一个奇迹。

杨泽人高力大,吴终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很快就被他的方天戟戳进腋下,然后用力挑起来,高高举起,用力向前甩出去,吴终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重重落到地上,他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坏了,不到两回合,吴终就被他杀了!我心里暗叫不妙,可我还没来得及害怕,杨泽就朝我冲过来,他的铁戟有千钧之力,重重拍打到我的腿上,我感到一股钻心的剧痛,连人带马横着摔倒,那匹倒霉的马就压在我的腿上,疼痛让我一下子就昏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听见杨泽对燕国士兵大声喊道:“贼人已经清缴完毕,这座军营已经被攻破,晋国人狡猾,我们不要中了埋伏,所以现在马上撤兵!”紧接着,我听见马蹄从耳边踏过的低沉响声,之后,我就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我是被一阵奇怪的歌声吵醒的。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他好像在吟唱着一首诗,声音忽远忽近。

与君别离,君子于役。

思君之面,寻来良骥。

塞外苦寒,君自御敌。

白龙在侧,伴君云徙。

黑龙盘踞,吞信欲旎。

红龙吐舌,天下战栗。

黄龙翩翩,满身浊泥。

青龙在天,上下布雨。

君子之役,五龙现迹。

从这怪异的歌声中,我听到了另一层的含义,从我小时候,就听过“五龙夺玉玺”的传说,现在玉玺回归朝廷,竟然还有人在唱这五条龙的传说,这不是大逆不道还能是什么?

我睁开眼睛,我还活着,我听到的是真实的声音,即便如此,我也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我面前哼唱这样谋逆的诗歌!

我吃力地仰起脖子,发现在不远处站着两个人,他们一黑一白,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好像黑白无常,难道我还是遇到鬼了吗?黑白无常出现在这里,是要把我带走吗?

我听到黑衣男人突然说话了,他说:“吴终兄弟,他们马上就要冲上来了,我现在就带你走!”

我吃力地揉了下眼睛,说话的分明是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脸上长着浓密的络腮胡子,那身黑衣其实是一件道袍,一旁站着的是个身穿白衣的瘦弱中年男人,他的脸很白,长相和抓来的慕容家王爷倒是有几分相似,他站在黑衣道士旁边,一直没说话。

这时我听见吴终说话了,原来他也没死。

我不知道为什么杨泽没有杀死我们,也许他以为我们已经死了,但是他打我那一下,完全是冲着我的腿去的,难道他是故意手下留情?这件事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蹊跷。

吴终说话很吃力,他对道士说:“大哥,我现在受了很重的伤,只怕不能和你们一起骑马逃走了,只能呆在这里,等候命运的安排!”

道士说:“姚苌就在前面,他带着一个副将朝这里过来了,要不我们跟他拼了,看秦国人能把我们怎么样!”

吴终苦笑了一声,劝说道:“大哥,你能来救我我很感激,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听我的,你和先帝骑着我的黑马,赶紧走,姚苌他们追不上你们,快!”我听到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北伐过程中,我从没听过他这样说话,也没见他这么着急。

“这……”黑衣道士还在犹豫。

“大哥放心,我跟秦王符坚是故交,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倒是你们,尤其是先帝,白龙沟落到黄龙手里,凶多吉少,快走!”吴终再次催促道。

道士回头看了看白衣男人,长叹了一口气,我也看了看那匹黑马,似乎加上我也不多。

但我还没来得及呼救,那两个人就跳上吴终的黑马,飞也似地逃走了,偌大的战场上,只有我和吴终两个活人躺在地上,很快,我们又听见马蹄声,我知道,那是秦国大将姚苌来了。

我想跑,但是腿疼得厉害,我的马死了,吴终的马让道士骑走了,我们只能躺在地上,就像吴终那个混蛋说的那样,等待命运的安排。

他们还没到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叫骂声,声音带着浓厚的关西口音。

“什么瓜怂黑白无常,分明是两个鬼东西,还骑着马逃跑,是怕自己跑不动吗?瓜皮!”

“将军,他们一跑,我就看出这是两个冒牌货,现在好了,身后的兄弟们都看见了,那两个根部不是鬼,好像是在这儿做法事的道士!”

“不是,其中有一个人我看着有点眼熟,好像就是燕国上一个皇帝,叫慕容儁的,狗日的不是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将军你见过他?”

“我当然见过,我还差点给狗日的送葬呢!”

接着我听见一阵淫邪的笑声,然后看到一张蜡黄色的长脸,脸上有一道棕褐色细长疤痕,细眼细眉,胡须稀疏。

“猜猜我找到了谁?”长脸男人笑嘻嘻对旁边身穿黑色盔甲的大将说道,“没想到在这儿捡到了吴终!”

“这个人我知道,”黑甲将冷笑,“就是潼关乞活军李继业的干儿子!”

“这是我们这次出兵最大的收获了!”黄脸男人来到吴终身边,用靴子用力踢他的肋骨。

我听见吴终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吴终,老朋友,想不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呢!”黄脸男人声音恶狠狠的,分明是为了发泄愤怒。

“姚苌,姚苌!”吴终被黄脸男人坚硬的靴头踢得痛苦不堪,只得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至此我才知道,原来这个蜡黄长脸的家伙就是大名鼎鼎的姚苌,这些昔日里只能在战报上见到的名字,如今就在身边,这还真得感谢吴终,要不是他,我也无缘见到这些名震北方的杀神名将。

只是看那姚苌对待吴终的态度,我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将军,这儿还有一个活的,加上吴终,一共是两个!”黑甲将在我试图闭上眼睛装死的时候识破了我,兴奋地双手拍叫喊起来。

就这样,我们两个被捆得严严实实,带到了姚苌的军营中。

从这时起,我们就开始了倒霉的俘虏生涯。

姚苌见到我们似乎很高兴,到了营地后还给我们喝水,喂我们吃了一些烤面饼,面饼很干很硬,噎得我连连打嗝,在建康,我从来没吃过这么难以下咽的东西,吴终倒是吃得很香,他拼命往肚子里里塞东西,不管是面饼还是凉水,一律来者不拒。

见我们吃饱肚子,秦国的士兵把我们带到中军大帐。

我想说,一开始的时候,姚苌对我们还算不错,给我们水喝,让我们吃饱,但这只限于吴终能保持沉默,经过这段时间,我发现一件事情,只要我俩在一起,当遇到其他人的时候,他不开口说话倒好,一旦他开口,等待我们的肯定是倒霉的事情。

显然,这次也不例外。

姚苌在那里等着我们,当我们进去后,他就一直盯着我在看,我并不认识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不放,也许是因为我瘸了一条腿,走路的样子很怪异吧,我们并没有跪下,而是一直站着跟他说话。

姚苌的表情很怪异,他似乎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狭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微微翘起,通过那张脸,很难看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这也许就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另类表现吧。

刚开始的时候,姚苌在跟我们扯闲话,我私底下听到他们的士兵管这叫“谝闲传”,他在我们面前背着手,迈着方步,问我们这里的天气热不热,军营的饭菜是否好吃,本地的姑娘是不是漂亮等等,其实我们也是刚来不久,哪里知道这里的姑娘是否漂亮?他始终摆出那副奇怪的表情,我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即便是他没发火,我后背的冷汗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淌。

吴终倒是很镇定,一直斜眼看着姚苌冷笑,他所有的问题一律用否定来回答,看得出来,他很讨厌这位秦国大将,他的脸歪在一边,始终不用正眼瞧姚苌,姚苌被他一连串的否定句弄得有些尴尬,我能看出来,他从吴终这儿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事实上,吴终对这次北伐,也确实什么都不知道,真正掌握情报的人,早已经都逃走了。

终于,姚苌对吴终说道:“李继业是你继父呢?”我不知道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个李继业我听说过,只不过是依附于北伐军的一只小小杂牌,没有家世背景,也没有什么军功傍身,姚苌这样的身份,怎么会对这种小人物感兴趣?

我看见吴终冷笑了一下,然后回答他说:“干你鸟事!”

姚苌继续说:“李继业现在就在潼关外面,正在黄河滩上游荡呢!”

我看见吴终继续冷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回答他说:“干你鸟事!”

姚苌的脸有些挂不住,尽管他依旧保持着假笑,但是快步来到吴终身边,压低声音说:“吴终,你能不能好好说话?我在跟你说正经事呢,关系到你们两个性命的正经事呢!”

吴终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算是回答。

姚苌说:“我可以带你回秦国,当路过潼关的时候,你去招降李继业父子,让他们为秦国效力,可好呢?”

吴终突然大笑起来,然后对他说:“我看是为你效力吧,你背着符坚,偷偷摸摸划拉了不少人马吧?”

“胡说!”姚苌狠狠瞪着他,“我忠诚于大秦皇帝,誓死为他效力呢!我好心让你招降李继业,没让你说那些废话!”

“我不会去的!”吴终说。

“吴终,你要想好呢!”姚苌说,“能为秦国效力,是件光荣的事情,为什么要抗拒呢?”

吴终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对姚苌说:“既然给你效力是这么光荣,那将军你自己到潼关跟我义父说就好了,干嘛要拉上我呢?”

“我不是,我不是……”姚苌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一定是你出关的时候让我义父给打了,你现在打不过人家,就想拉拢人家,对吧?”吴终轻蔑地问道。

“吴终,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这次战争,我们和燕国是盟友,共同抵抗你们晋国北伐,你现在被我抓了,我可以带你回秦国,毕竟我们陛下和你是结拜兄弟,如果他见到你,肯定会善待你,但如果你继续挑衅我,我可以选择把你送给燕国,你知道住在河对岸的是谁吗?”姚苌脸上的假笑消失了,那张脸变得比平时更长,就像个竖起来的黄皮萝卜。

“真巧,住在河对岸的也是我结拜大哥!”吴终哼了一声道。

“这只能说明你这人喜欢到处拜把子,我想告诉你的只有一件事,慕容垂对你的感情可跟我们大秦皇帝比不了,此前,为了富贵,他就一直出卖你,现在,为了灭口,他只会杀了你,你愿意落到他手里吗?”我发现其实姚苌的眼睛很亮,只是他犀利的目光一直藏在狭长的眼睑里,平时不会露出来,就显得很没精神,一旦他稍微把眼睛睁大一些,那眼神还是很吓人的。

我觉得吴终已经进入一种抬扛的情绪里,他就是讨厌姚苌这个人,不管姚苌说什么,他都反对,即便姚苌搬出慕容垂来威胁他,可他还是不为所动,气氛一下僵持下来。

在我挨打之前,他们的对话我还能记得,并且有幸记录下来,后来我就记不得了,因为姚苌开始打我了。

我很纳闷,跟他抬杠的人是吴终,骂他的人也是吴终,我始终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而且我的右腿受了伤,能站在那已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可姚苌还是要打我,他让人用茶碗粗的木棍子,专门打我受伤的右腿,太疼了!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姚苌也许是想用我来要挟吴终,吴终只是眼睁睁看着我被打得灵魂出窍,惨叫不止,他自己始终抱着肩膀,好像我是个外人一般。

姚苌对吴终的态度很不解,如果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不会纳闷了,如果我和吴终的身份对换一下,结果也是一样的,就算他被活活打死,我也不会给他说一句好话的,更别说为了我,去招降什么李继业了。

我实在是太疼了,我的嘴开始不受控制,竟然央求起吴终来,其实就算他答应了姚苌的要求,跟他一块回到秦国,在我的记录中,他所有的罪行就都没用了,因为我们没法对远在秦国的罪犯实施惩罚。

最后他们把我的腿彻底打折了,但吴终还是没有屈服,姚苌叹了一口气,决定把我们送给鲜卑人慕容垂。

打那时起,我就恨透了吴终,他是个死心眼,尽管姚苌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在秦国,至少我们还能留得性命,如果我们落入慕容垂手里,还能留下全尸吗?

即便到了这要命的时刻,吴终还在抱着肩膀冷笑,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感情,知不知道害怕,这个人真是个可怕的家伙!

临行前,我们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在秦国营地外,燕国人派来了两辆木笼囚车,看着那粗糙的桦木柱子,我咽了一口吐沫,我的腿断了,只能跪在这齐肩高的囚车里,我的脖子会挂在木笼上,因为我的腿没法使劲,这样走法,用不了多久我就死了,这种刑罚我以前就对囚犯们使用过,效果非常好,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我身上!

当我们被撞进囚车,向西开进的时候,姚苌突然骑马来到吴终面前,向他展示了一下手里的长剑,我看见吴终的眼睛瞬间瞪圆了,那把剑就是吴终平时惯用的吴钩宝剑。

“吴终,我特地赶来告诉你,就算你的人不能去帮我招降,但是你的剑就算送给我了,你明白了吗?”他那张脸上,细长的五官向各个方向伸展开,好像一张蜘蛛网。

从吴终愤怒的眼神中,我想他也明白了,我们都被姚苌给耍了,从抓到我们那时起,他就已经得到了吴终的宝剑,有了这把剑做信物,随便对李继业编几句谎话,只怕那帮土包子就要上钩了,我真替吴终感到不值,当然,我的生命更是在加速流逝,我真后悔应该早点跟着大将军一起跑。

我还算命大,尽管被粗糙的桦树皮卡着脖子,但还是活着到了洛阳,是的,洛阳,我们在北方大地上行驶了几百里,就卡在囚车里,我本以为他们会带我们到河对岸的燕国军营,谁知道我们一路向西南方向,一直来到了洛阳,也许是这段时间我的身体太过消瘦,所以脖子能够承受身体的重量。

总之,我们活着来到了洛阳。

可是,到了洛阳我们才发现,和红着眼睛,好像一头饿狼般的慕容垂相比,蜡黄脸庞,一脸假笑的姚苌简直就是菩萨在世。

从没见面时,慕容垂就在折磨我们,他故意把战俘们送到洛阳,我听说,光是从枋头到洛阳这段路,我国的战俘就已经死去大半了,后来,我们被关在洛阳的地牢里,越有百十来个俘虏跟我们关在一起。

在洛阳,我跟慕容垂只见过一次面,是和吴终一起的,吴王殿下眼睛通红,头发披散着,脸色阴沉,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们几万军队就是被他一举攻破的,在他的手下,战场变成了屠场,他端坐在金黄色的虎皮太师椅上,态度倨傲,始终用眼角向下睨视着我们,在他身边,只有很少几个亲信随从,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目光冷漠。

我们的膝盖被水火棍死死压住,只能跪在地上,对我来说,也只能跪着了,天气一天天变热,我的短腿开始红肿,化脓,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我每天都在发烧,神志恍惚,看人已经有了重影。

慕容垂不认识我,也不打算审问我,他只是问了吴终一个问题,和姚苌同样的问题,当然,得到的回答也和姚苌一样。

我越来越好奇,为什么他们突然都对李继业产生这么大的兴趣?他有什么值得称道的?难道他背后隐藏着显赫的家世吗?我见过李继业,从他寒酸的穿着和粗俗的举止上来看,绝非名门望族的做派,这些北方佬费尽心思想招募一个乞丐般的人,他们一定是疯了!

在这次不愉快的会面之后,我被带回了牢房,这牢房阴森潮湿,充斥着发霉腐烂的味道,我的短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伤口一天天恶化,我浑身不停地冒汗,开始说胡话,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给我寻来一些草药,熬成苦涩的汤水让我喝下去,那不是灵丹妙药,不能完全治好我的腿,只能让我苟且活下去,他们说,我必须活到砍头那一天。

就这样,我如同僵尸一般,每天靠着草药苟延残喘,我知道,来到这里,就没办法活着出去了,慕容垂为了宣扬他的荣耀,一定会砍下我们的脑袋,从我们被送给燕国人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的宿命了。

我对狱卒说,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我想在临死前记录下一些东西,我是个文官,就算我死了,我想留些话语给我的家人。

听完我的要求,他们大笑起来,仿佛以前从没有人提过这样的要求,他们好像在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找来了纸笔,让我完成临终前的遗言。

现在,我就趴在牢房的稻草垫子上,混合着屎尿气味的,棕黄色的草垫子,我握笔的手在发抖,汗从我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沾湿了草纸,我听到牢房外传来铁链摩擦的声音,我知道,那是刽子手来牢里提人了,当我还是刑检司都尉的时候,我在建康就是这么干的,现在,终于轮到我了,我的生命即将终结,吴终,我是被你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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