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
—司汤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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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翀是谁？我为什么要看到这个人的绝笔书？”不断闪烁的屏幕后面，一个脸庞稚嫩的少女不解地问道。
她坐在黑色真皮的沙发上，不断扭动身体，显得局促不安。
“我也不知道，也许正巧被你碰到了吧！”在少女旁边，一个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扶着眼镜腿，同样对这封奇怪的信不知所措。
屏幕上，显示着一封措辞古怪的邮件，用第一人称写的，文白间杂，情感真挚。
这是朱婧媛和王程文回到机房后，打开电脑屏幕看到的第一封邮件。
机房里依然闷热，尽管开着空调，但他们额头上依然不停在冒着汗，上百名身着格子衬衫的程序员盯着电脑屏幕，键盘敲击声此起彼伏，光是这些人的体温，就能让空气的温度直线上升。
朱婧媛和他们一样，对着屏幕噼噼啪啪地敲打键盘，屏幕的光照射在她脸上，让她的面容格外苍白。
“怎么样？查出来了吗？”王程文问道。
“没什么，一个小人物而已，专门跟吴终做对的，只是我不在这段时间，这家伙的出镜率很高嘛！”朱婧媛哼了一声。
“有什么问题吗？”
“暂时还没发现，尽管这段日子我没在，但是系统依然顺利通过了验证点，东晋桓温北伐失败，就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朱婧媛说。
“这算是个好消息吧？”王程文问。
“不好说，史策系统的问题你我都很清楚，那些力量很强大，并不会自己消失的，只能说拾荒者在这段时间还算尽力，没惹出大乱子！”朱婧媛回答。
“你所说的这个陈翀，到底是什么身份？”王程文也同样看到了那封绝笔书，对这个人感觉很好奇，从记录上看，他竟能凭借一己之力把吴终搞得狼狈不堪，在王程文看来，这个陈翀的手段不简单。
“一个典型的墙头草而已，对自己人就变身为酷吏，一旦遇到硬茬子，立马就怂了，这样的人，不管是现实世界还是虚拟世界，还都有呢！”朱婧媛倒是对此不屑一顾，在查阅邮件的时候，那种鄙夷的神色很明显地在她脸上表露出来，显然，她非常不喜欢陈翀的为人，对他做的事情也厌恶至极。
“我看到这是一封绝笔，难道这个陈翀死了吗？”王程文又仔细看了一遍这封邮件，里面写满了主观臆断的话语，在他看来，这些措辞就好像疯人院精神疾病患者的语录集合。
“大叔，我不告诉你！”她扭过脸，调皮地对他笑了笑，然后迅速调转过来，又注视着荧屏。
“我得好好查下日志，看看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发生了哪些新鲜事。”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王程文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弱的女孩，和那些程序员一样，她工作起来两眼直勾勾的，嘴里不断喃喃自语，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运行着。
如果说陈翀是那个时代的偏执类精神疾病患者，那朱婧媛就在当下显露出一定的人格分裂症状，王程文注意到她这种情况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只是出于礼貌，一直都没有说出来。
“节点一，通过，节点二，通过，都通过了，真神奇呢！”她一直窝在沙发里，嘴里不停念叨。
“吴终这瓜怂竟然又被慕容垂抓到了，这下他可惨了！诶，那个穿着白色衣服的道士是谁呢？你看，问题马上就来了！”她突然扭过头，看着王程文。
“我猜他是……”王程文刚想说出自己的判断，朱婧媛突然拦住他，将食指放在嘴唇上。
“大叔，你别说话，你一说话，麻烦就来了！”她此刻的表情显得很不自然，就像一个分裂症患者一样，时而欣喜，时而忧伤。
她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此刻距离她上次离开这间屋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在这七天里，她差点被淹死在酒店的地下车库，看上去像个意外。
但在她看来，这是一种智力上的打击，他们竟然让几个机器人给耍了。
昨天，从医院回来后，他们在酒店里抓到了那个举止奇怪的机器人，用图灵测试的办法，朱婧媛怀疑就是它撕掉了电梯里的暴雨警告，让自己不明就里地去到地下车库，然后差点丢了命，因此在抓到它以后，就立即开展了一番研究，所谓研究，其实就是拆解，研究的工具就是改锥和钳子，在拆解过程中，并没发现什么异常，机器人背后的螺丝都是崭新的，盖板也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从硬件上看不出谁对它做过手脚。
“看来，只能想办法破解它的黑匣子了，只有这样，才能知道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朱婧媛眨巴着眼睛，满脸倦容地对王程文说着，同时又快速拧好螺丝，重新给这个躺在桌子上的机器人打开电源。
机器人的脸顿时亮起来，熟悉的笑脸出现在屏幕上，就像打开电脑后看到的欢迎界面一样。
“我们要把它运走吗？”王程文看着机器人又重新站立起来，赶紧后退一步，经历这番事后，他也开始对这种智能的机器人产生恐惧。
“带走也好，留在这儿也许会有别的麻烦！”朱婧媛半睁着眼睛打了个呵欠，刚出院不久的她面无血色，动作也很迟缓，看得出来，她恢复地并不好。
“丫头，你的样子很吓人！”王程文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肩膀，看到她身体摇摇晃晃，很是担心。
“大叔，不知怎的，我感觉很累，我……”朱婧媛话没说完，两眼突然向上一翻，晕倒在王程文怀里。
“快，服务员，扶她进房间！”王程文抬起头，用很大的声音喊起来。
那个刚刚恢复自由身的机器人和它另外两个兄弟站在一起，它们的炫彩曲面玻璃脸蛋上同时呈现出惊诧的神色，眼睁睁看着一团忙乱的王程文和急匆匆跑过来的宾馆服务生们手忙脚乱地把浑身瘫软的朱婧媛抬进了隔壁的大套间。
“砰”地一声，随着套间大门重重关闭，机器人们站在门外，彼此扭转脑袋，互相看了一眼。
这突发状况让机器人的电脑们陷入迟疑，大门关上后，它们依然呆呆站在门口，似乎没法理解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隔着门，听不到房间里发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看到套间里没有任何反应，它们这才悻悻地离开。
走廊尽头的石英钟上，秒针在一圈圈地转动，酒店走廊里沉寂着，掩饰着每个房间里的窃窃私语。
十五分钟后，马路上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救护车径直开到宾馆门口，车门打开，从车上走下两个身穿白大褂，戴着眼镜，脸庞微胖的年轻人，他们的大褂似乎不太合身，走起路来也很别扭，白大褂的领口也没扣紧，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格子衬衣，两人笨拙地抬着担架，径直来到来到套间门口，敲门，开门，把躺在白色被单下的朱婧媛抬出去，关门，上车，鸣笛，离开。
救护车来了，又走了，酒店里一切如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程文站在套间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神色紧张，也许，他是在担心这个被他重金请来的女孩的身体状况。
钟表的秒针一刻不停，转了一圈又一圈。
王程文就像一尊雕塑，站在房间里一动也不动。
几个小时后，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了宾馆门口，一切平淡如常，车门打开后，从里面跳下一个女孩，正是朱婧媛。
她穿着一件粉色紧身短袖T恤，淡蓝色的牛仔短裤，斜挎着帆布包，戴着墨镜，嘴唇上涂着果冻色的唇膏。
短短几个小时时间里，她变得容光焕发，好似换了一个人。
站在宾馆门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而是掏出电话，拨通了王程文的号码。
几分钟后，王程文从宾馆里走出来，两人就站在距离自动旋转大门不远的地方。
“事情进展如何？”
“大叔，关键时刻还得靠你，要不是你动用关系，从高军那里调来两个程序员，黑匣子不会破解得那么快。”朱婧媛边说话边从挎包里掏出一台小型电脑，打开屏幕，给他看破译的结果。
“我就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王程文盯着屏幕，看她纤细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密集的字符在屏幕上快速滚动起来。
“那天机器人确实收到了指令，但不是靠网络，你猜指令是怎么过来的？”朱婧媛指着屏幕，显得有些兴奋。
“竟然是有人告诉它的？是谁？”王程文看到屏幕上显示的结果，惊诧地扬起了眉毛。
“我猜是另一个机器人告诉它的，它们很狡猾，作案的只是个傻冒加傀儡，真正的元凶躲藏在背后，没想到机器搞起阴谋来，一点都不比人差！”朱婧媛此刻恨恨地咬着嘴唇，淡紫色的唇彩在阳光下反射出珍珠般的光泽。
“你怎么知道是其他机器人告诉它的？为什么不可能是人说的呢？”王程文觉得机器人之间搞阴谋，听上去匪夷所思。
“这可不是我瞎说的！我们不但破译了文字，而且还原了语音，虽然声音听起来有点粗糙，但是可以确定是电子合成嗓音，就是你们这个品牌的声音，不信你听！”说罢她点击了屏幕下方的播放按键，王程文听到了典型的瑞公司的声音。
“这就厉害了，一群机器人协同作案，太可怕了！”王程文听罢，不停砸吧着嘴唇，他没想到自己公司的技术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
“我也很吃惊，所以赶紧回来了，我让你盯着它们，别让它们跑了，现在它们在哪？”朱婧媛透过玻璃大门，看到里面很安静，只有前台趴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地玩着手机，三个机器人不见踪影。
按照使用规则，没事的时候，它们应该站在门口，作为前台助手，负责迎宾和接送行李，因为它们聪明，所以可以一直跟着客人走到客房里，同时教会客人房间里那些高科技开关应该怎么用。
“诶呀，我光想着你的事儿，忘了那三个家伙！”王程文拍着自己脑门嚷道。
“大叔，你可真能误事，我临走就交代你这么一件事，还对你说过，很重要，结果你还是忘了，快走，我们得找到那三个家伙！”朱婧媛匆忙合上电脑，拉着王程文的袖子，径直冲进酒店。
她记得自己在假装昏倒前，闭上眼睛那一刻，就看到了三个机器人彼此在交换表情，那是骤然浮现在电子屏幕脸上的红色斑点矩阵，转瞬即逝，一般人是注意不到的。
机器人身上安装着定位装置，所以它们在室内的位置可以通过前台的电脑看到，但是他们只看到两个机器人的位置，那个被拆装的机器人竟然没有任何位置信息。
“除非是关机了，要不然我这里都可以看到的！”酒店前台服务生对他们说道。
“我记得临走前，它们的电源都是开着的，还是你亲自给它打开开关的！”王程文对朱婧媛说。
“坏了，出事了！”朱婧媛瞪大眼睛，潜意识中突然出现某种预感。
“我可以确认它们不会离开这栋楼，我一直在门口看着的！”王程文继续说道。
“把那两个机器人召集过来，看住它们，别让它们离开你的视线！”朱婧媛拉着王程文，匆匆向电梯走去，临走前，向前台服务生叮嘱道。
“它们本来就应该在这里的！”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服务生有些不满地嘟囔起来。
酒店结构呈“L”形，一共二十层，电梯位于每层中心拐角处，两侧客房一字排开，只要站在电梯口，向两侧看过去，就能看到整个楼层情况，整个走廊都安装着摄像头，而客房都是上锁的，不管是入住的还是退房的，没有电子授权是无法进入的，机器人是没有授权卡的，因此他们检查的重点，就是安全通道和地下车库，这两个地方是没有监控的。
楼层很快就检查完了，什么都没有，他们坐电梯来到顶层，然后从安全通道一路走下去，也没发现那个失踪的机器人，一直来到地下车库，在这里，他们从A区一直向后走去，就来到了之前朱婧媛溺水的排水沟旁边，朱婧媛再次来到这地方，显得有些害怕，暴雨过后不久，这里的积水还没有清理干净，排水沟里依然灌满污水，黑漆漆的，在阴暗的灯光下，水面闪着古怪的粼光。
“大叔你看那是什么？”朱婧媛站在水沟边，指着十几米外一个黄呼呼的东西，声音颤抖。
王程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水沟里好像躺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黄色的衣裳，脸朝下趴在膝盖深的污水里，一动不动。
“不会是又有人淹死了吧？”此刻这位瑞公司的高级副总裁也脸色发白，犹豫着是否要过去看个究竟。
“又有人淹死是什么意思？上一个被淹死的是谁？”朱婧媛对他的说辞很不满。
“丫头，这时候别抬杠，这人我看着这么眼熟，那不是黄衣服，是黄色塑料，这不是人，是机器人，就是失踪的机器人！”王程文大声喊道。
“机器人淹死了！”朱婧媛也跟着一块儿喊起来，她尖细的声音在幽暗空旷的长廊中发出回声。
机器人不会被淹死，只会被淹坏，等他们把那个倒霉家伙捞起来，打开背后的电路板查看的时候，发现它的主要电路都已经短路烧毁了，在原本黑匣子电路接口部位，短路的痕迹尤其明显，要是他们事先不把黑匣子取出来，而是继续保留在机器人体内的话，这次泡水，足以让里面的数据全部消失。
“看到了吧？”朱婧媛指着已经泡水报废的机器人说道，“要不是我事先留了个心眼，偷偷把黑匣子带出去，这会儿已经被人彻底抹掉证据了，有些人，或者是东西，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感觉到罪行即将暴露，就想趁着我生病住院的时候杀人灭口，也不能叫杀人，机器人不能算人。”
“幸亏咱们提前识破，演了一出戏，保住了证据，也找到了线索！”王程文说。
“大叔，你还好意思说！”朱婧媛又白了他一眼，“这出戏本来策划得很好，我装病出去破译数据，你留在宾馆监视它们，结果，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就出事了！”
“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在你破译数据结果出来之前，谁能想到作案的家伙竟然是被人口头指示的？我一直以为它会逃跑，谁想到会被人灭口？会被谁灭口呢？”王程文其实已经有了怀疑对象。
“很简单，前些天是谁给它下的命令，现在就是谁灭了它的口！”朱婧媛说。
“机器人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实在超出我的想象！”王程文一想到这些，脑门上就开始冒冷汗。
“这一点也不奇怪，机器人的智能来自于史策系统，演示场景中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能在现实世界中上演，你们创造了杜子恭，哈什干那样的坏蛋，他们在史策中是什么样子，来到现实世界就会是什么样子，系统越进化，它们就越可怕！”朱婧媛说。
“所以，丫头你确定这里面没有其他人参与是吧？”王程文吃力地把机器人拉到一边，污水已经从缝隙里蔓延到它身体每一个角落。
“如果没有语音记录，我会怀疑酒店里会有人和它们对接，现在看来，根本没那个必要，机器人已经具有能力独自完成这样一个阴谋，还需要额外增加人手吗？如果谁敢这么做，一旦出事，就是刑事案件，后果很严重的！”朱婧媛答道。
“丫头，我失策了，你走后，我没能盯紧这几个家伙，结果它们还真动手了！”王程文有些懊恼，被查出的机器人彻底报废，剩下那两个看样子智商要比它高不少，现在想从它们嘴里获得情报，难度会很大。
“也不能全怪你，大叔！”朱婧媛叹了一口气，“在数据被破译之前，谁能想到它们竟然是用这种方式进行通信的？谁能想到策划者和执行者并不是一个？它们太狡猾，狡猾得超出我们预料。”
“线索就这么中断了，我实在不甘心！”王程文说。
“并没有，大叔！”朱婧媛斜眼盯着躺在地上的机器人说道，“我们的计策还是起到了作用，至少让它们暴露出来，它们毕竟不是人，还是太着急了，这就是程序的弱点，一旦遇到刺激，必定会马上做出反应，所以，通过这件事，我们知道了它们的行事方式，也知道了高军的机器人部门里，还藏着不少秘密！”
“在你看来，高军博士跟这件事有关系吗？”
“还不好说，真的没法说！”朱婧媛撅起嘴唇，“我想，我们应该回去了，折腾了这么多天，史策系统的情况完全被抛到脑后了，有些事情，也许能从机房里找到答案！”
在机房中，朱婧媛打开了这七天的系统运行日志，密密麻麻的文字横铺在屏幕上，就像在看一本宏大的史书，看着这些文字，她打心底里钦佩这项目，这分明是在重构历史，所有正史中记录的事情，都在无数晶体管的通断中高速运行，系统中也有史官，他们也会用自己的笔，记录下本朝发生的重大事件，就像汉朝的《史记》那样，史策系统中同样有个叫司马迁的人，他也是史官，他的史记除了文字略有不同外，与真实史书的记录基本一致，这也是验证点判定的依据，如果系统中虚拟史官的记录与正史产生偏差，系统将会停摆。
至于为何会有这样的效果，王程文曾经告诉过她，多亏了拾荒者，这些人隐藏在全国各地，他们通过影响历史进程的方式，也同样影响了史官的记载，历朝历代，对史官的挑选都是很严格的，他们必须出自本朝名门，必须忠于朝廷，必须文笔出色学识渊博，同样的，他们的人品必须刚正不阿。
这也就是史策系统中对史官角色的设定，他们居于朝堂，每日与皇帝贵族打交道，可以查阅他们的公文信件，也可以倾听他们的谈话，从这些信息中，推测出本朝每天发生的大事件。
正因为如此，因此拾荒者如果想对历史进程进行干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影响帝国权利之执牛耳者，也就是那些皇帝和大王，而且，女性拾荒者比起男性来，显然更容易做到这些，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有名的拾荒者，如阿圈，贺不悔等，都是漂亮女人的模样，而且，她们总是栖身于皇家宫廷中，从效率上来讲，这是最高效的影响历史方式。
历史的演进本来是一个混沌系统，在每一个节点上，不同的选择会面临着不一样的结局，如果没有强力干预，系统自行发展就会变成有无数可能的平行世界，要想让它变得和正史记载完全一致，就需要拾荒者做一些事情，让它变得只有一种可能。
在瑞公司的高管看来，拾荒者干预模式是运行成本最小，效率最高的一种方式，他们管这叫做最小干预方法。
对于朱婧媛来说，离开屏幕后面那个座位用了七天时间，对于史策系统中的人物来说，这一周就意味着脱离监管的七年之痒。
神话传说中，芸芸众生跪拜于地，仰望苍天，那里住着他们的神袛，在那时间轮回中，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人与神之间，无法接触，除非得道飞升；对于史策系统中的剧中人来说，朱婧媛他们不啻为不可接触的天神，他们端坐在屏幕前，俯瞰着这同样宏大的世界中每一处角落，他们可以知道世间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可以操控拾荒者完成他们想做的任何事情，改朝换代，皇帝驾崩，揭竿而起，这些在程序员眼中，也许就是一条指令的事情。
在这七年中，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死亡了，有人不知道是生是死，还有人酝酿着阴谋，系统顺利通过了好几个验证点，看似平稳，但在朱婧媛看来，平稳运行的背后还隐藏着很多问题。
她首先发现的，就是谢万的死而复生。
这个人是名士谢安的弟弟，也是南朝著名侠客，为人飘逸豪爽，忠于朝廷，因此一直跟大将军桓温明着暗着在较劲，朱婧媛记得在她上次离开这个工位前，谢万已经死于黑兽撕咬，死后尸体无骨，她记得当时是吴终带着尸体回到建康找到谢安，在一片竹林中，众人将其安葬，没想到一周过去，这位谢万竟然重出江湖，而且变得相貌狰狞，而且武功身手大增，看上去完全像是换了一个人，当然，这里面多亏了杜子恭，朱婧媛惊诧于他竟然有这样的通天本事，能让谢万死而复生，而且变得出乎意料地强大，通过京口梧桐树下与耶洛赫的交手，她认为此人的能力已经跟拾荒者不相上下，杜子恭竟然能让一个普通人拥有拾荒者般的本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
反观阿圈和耶洛赫，阴阳双煞如今和杜子恭的关系却变得很紧张，制造谢万的过程其实和制造耶洛赫如出一辙，他们都经过了杜子恭的独特“手术”，因此他们都曾经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就是天师道众信徒的大师兄。
从汉末到两晋，这个道家教派在乱世中发展得很快，而个性粗犷不羁的张天师没能力掌控如此数量的信徒，所以，杜子恭在这种情况下上位，成了天师道中一人之下的大主教，朱婧媛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从她接手后，史策系统中所有离奇诡异的大事件，都跟这位神秘的大主教有直接关系，她曾经断言说，杜子恭就是系统智能的代言人，现在看来，这个断言依然有效，只是出于好奇之下，她在系统日志中仔细查阅了杜子恭其人的所有记录，结果却让她觉得不可思议。
数据显示，这位大主教目前年龄为四十八岁，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事业有成，名声在外，一呼百应，但是在三十岁之前，他的履历中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就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小道童而已，在成名之前，他倒是个手艺出色的五石散制作师傅，每天就是采集各种石头和矿物，然后将它们研磨成细粉，通过配比烧炼，将各种奇怪的东西变成道家丹药，俗称仙丹。
杜子恭年轻的时候，酷爱烧炼丹药，而且非常敬业，每一种新配方烧制完以后，都会亲自试药，如果效果好，就跑到豪门贵族那里推销，就因为这样，他很早就结识了一批豪族名士，倒是给他留了个好名声。
按理说，像他这样天天自己配药自己烧，自己烧好自己吃的炼丹狂热者，应该都活不过三十岁，事实也差不多，在他三十岁那年，又烧炼出一个好偏方，这次他足足烧制了七七四十九天，炼丹用的也不是寻常火焰，而是道家所说的三昧真火，至于这火是怎么来的，日志中并没有说，而偏方的具体组成，在朱婧媛看来也有问题，总之，丹药烧好后，他吃了三颗，然后就昏倒了，躺在炼丹房里又过了九九八十一天，按照道家的说法，这叫飞升了，也就是成仙的必要途径。
跟他同时代的还有个著名道士叫葛洪，也是热衷于烧炼仙丹的狂热者，他们吞服仙丹的目的，就在于“解”。
解有两种，一种是尸解，一种是气解，很多人吃完仙丹后，死了，当场挺尸，七窍流血，道士们为了掩饰尴尬，就说他们是尸解升仙了；还有些人吃完仙丹后，疯了，有的从山上跳下去，有的直奔大江大海，有的又被老虎豹子等猛兽给吃掉了，总之尸体找不到了，道士们为了掩饰尴尬，就说他们是气解升仙了，总之，当朱婧媛看到这些道术的神秘字眼时，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唯一解释就应该是这样的。
杜子恭在吃完自己配制的仙丹后，并没有按照预期那样尸解，而是躺了两个多月，就是日志中记载的八十一天，然后自己又苏醒过来，然后他发现，自己完全变了。
这是史策官方日志中记载的唯一一起升仙成功事件。
回看一下时间，朱婧媛发现杜子恭升仙后记载的年份，距离他躲在洛阳郊外伏击东晋运送玉玺的骑兵队伍，相差不到一年，也就是说，他升仙后迅速发动了袭击时间，而且，让拾荒者奈何不得，甚至在系统中，无论哪个拾荒者，甚至都不敢大声提起他的名字，这太厉害了。
从那以后，他就变成了无所不能的大主教，在他的能力庇佑下，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民间流传着他的法力无边，他的仁慈和通古博今，他在教派内的影响力超过了张天师，到如今，人们谈论天师道的时候，只知道大主教杜子恭，张天师变成一个虚幻的符号，就和道士们嘴边经常念叨的“无量天尊”一样。
和以前一样，尽管成为大主教，但他和教徒们依然渴望着长生，不管是升仙还是修道，最原始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获得永恒的生命，这也是天师道教徒们自称为“长生人”的依据。
尤其在五胡十六国那样混乱动荡的战争年月，人们平素见惯了生离死别，自然更加渴望长生不死。
耶洛赫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变成了天师道第一位大师兄。在被吴终第一次“杀死”之前，他在名义上还是杜子恭的手下，这点同样令人费解，一个能力强大的拾荒者，竟然会拜在一个凡人门下，充当他的弟子，化身为夜魔，为他冲锋卖命，这到底是为什么？
“也许在邺城被吴终杀死是夜魔耶洛赫自己安排的！”朱婧媛说。
“这点可以理解，毕竟他不会真正被一个像吴终这样的普通人杀死，吃上几剑，假装死掉，换来自由身，也是值得的！”王程文点头。
“大叔你说得对，但是有一点很有意思，一个拾荒者，竟然要靠假死离开杜子恭，从表象上看，确实是这样，但是杜子恭是什么人？这点小技俩能骗过他吗？”朱婧媛砸吧着嘴。
“丫头，这就是你不懂了，别的拾荒者杜子恭都认得，毕竟他身上有系统加持嘛，本领通天，可以理解，但是耶洛赫和阿圈不一样，别忘了，他们可是共用一个编号的，即便是系统，也不能分辨谁是谁！”王程文半是得意，半是惭愧地说道。
“老马呢？跑到哪里去了，整出这么个破玩意儿，我不管了，让他化身拾荒者，去里面擦干净屁股好了！”朱婧媛看着繁复杂乱的代码，用一只手揪着自己的头发，显出无比抓狂的样子。
“丫头别闹！”王程文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老马这段时间一直躲在外面，就是不敢面对这情况，他说，别管阴阳双煞变成什么样子，看见他们总感觉像是自己孩子一样，他下不了手！”
“他还挺仁义，既然他下不了手，那我来出手好了！”朱婧媛翻着白眼，注视着面前散乱不堪的程序员矩阵，如果历史要按照既定的轨迹运行，就免不了神的存在。
“之前阴阳双煞合谋烹煮贺不悔的视频我也看了，”朱婧媛继续说道，“你的四号已经不是最强拾荒者了，现在的阴阳双煞和杜子恭，到底谁更厉害，我不敢下结论。”
“这是个问题，大问题！”王程文回答，“阴阳双煞的想法已经越来越偏离拾荒者的初衷，我总感觉他们已经脱离控制了！”
“想想看吧，大叔，一旦阴阳双煞彻底失控，演示场景会变成什么样子？真实的历史退居幕后，人们口耳相传的，会变成神的传说，两晋时期会立刻退变回盘古开天地和后羿射日的时代去！”
“因为拾荒者之间的战争实在太恐怖，对普通人来说，简直是超越认知的存在，以前他们藏在暗处，人们没见过那些恐怖的事情，现在如果他们放开打，京口郊外那间充满蒸汽的房间会变成每个人的噩梦！”朱婧媛凝视着王程文，正色说道。
“我滴乖乖！”王程文深吸一口气，“如果这样，那跟系统重启有什么区别？我告诉你朱婧媛，我是花了大价钱把你请来的，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允许！”
“既然如此，我需要更多权限，既然要我管，就得好好管一下！”朱婧媛说。
“你不是掌控了一个小孩子吗？叫什么慕容雪的。”王程文说道。
“大叔，我接手的时候，那丫头才不到三岁诶！”朱婧媛白了他一眼，“现在我看看，嗯，她已经长过十岁，可以承担一些事情了！”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能干啥呢？”王程文托着腮帮子，若有所思。
“大叔你这么能耐，要不你去？”朱婧媛用鼻子发出哼哼声。
“丫头，在这里我毕竟算你领导，能否尊重一下我？”总是被抢白的王程文在她面前悻悻地翻着白眼，同时手指做出揉搓钞票的动作。
朱婧媛本想继续讽刺他两句，看他这副尊荣，又想到自己收到的报酬，还是刻意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
“尊敬的王总，人物慕容雪需要更多授权，可以批准吗？”她低垂下眼皮，谦恭地请示道。
“小朱，我给你这个授权！”王程文回答。
“授权收到，后面的事情交给我就好！尊敬的王总请放心，我保证不会让系统重启！”朱婧媛说。
“小朱，希望你别让我失望！”王程文站起身，斜眼倪着她。
“一定，王总！”朱婧媛也站起身，在王程文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突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干嘛？”他疑惑地问道。
“嗯……”从她嘴里发出扭捏撒娇的哼哼声。
“我知道了，跟我出来吧！”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道。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机房，此时已经入夜，难得在大雨过后，清凉的晚风吹拂着杨柳，树叶晃动沙沙响。
两人有意避开路灯，专门走黑暗的小径，在工厂间的花园里漫步，石板路和青草地散发出潮热的气息，不时涌现的大蜗牛和鼻涕虫在道路上留下黑色粘稠的印记。
“大叔，你想好了，我们要做吗？”
“当然，丫头！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做了以后，就没有退路了！”
“为了你，我豁出去了！”
“高军可是你的上司，如果被他发现，是要上董事会的！”
“丫头，你已经经历了两次生死，我觉得瑞公司必须给你一个交代！”
“大叔我问个私人问题，你不是瑞公司股东吧？”朱婧媛一改往日刁蛮的神态，像个小学生一样怯生生问王程文。
“我不算，只是有些公司股票而已！”他回答。
“我知道了！”她微微点头。
高军的机器人部门距离机房不远，两者位于同一个厂区内，步行即可到达，十分钟后，机器人工厂的保安看到了两个身穿防尘服，头上被护目镜和口罩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人走进来，在他们的防尘服上，硕大的瑞公司标志清晰可见。
“大伙儿都去聚餐了，今天厂房里没人！”保安对他们说。
“知道，我俩是不能喝酒，被老大骂回来加班了！”一个男人瓮声瓮气回答道。
“老规矩，扫码验身！”保安说道，顺手拿起条码枪，这枪有两个功能，一个是扫描二维码，另一个是获取脸部图像。
“呕！呕！”保安看到另一个身材娇小的加班人弯腰捂着脖子，似乎随时都要吐出来的样子。
“她怎么了？”
“别提了，老大非要她喝酒，才喝了两口，就变成这样子，就因为这，把我俩都骂了一顿，赶回来加班呢！”
“你们老大就这暴躁脾气！”保安一想到高军那惯常跋扈的面孔，也难免咽了口吐沫。
“大哥，实不相瞒，我也快吐了，要不我们就在这儿解决好了！”男声听上去含糊不清，但是保安隔着口罩就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别吐我这儿，打扫很麻烦的！”保安捂着鼻子后退一步，然后打开栅栏门，“去里面吧，到你们的厕所里吐去！”边说边摇头。
就这样，两个穿着防尘服的加班人都捂着脖子，低着头，迅速通过了检查口，直奔走廊深处而去。
“高老大还真是个活阎王，都喝成这样子了还要回来加班！”看着两人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中年保安连声叹气，“诶，他俩到底是谁来着？瞧我这记性，都忘了扫描了！”
“大叔，真有你的，竟然几句话就让保安放我们进来了！”朱婧媛边走边小声笑。
“丫头，这有什么，略施小计嘛！”王程文也很为自己的小聪明而得意。
他们所进入的，正是瑞公司的机器人研制工厂，此前他们在酒店里看到的智能机器人，就是出自这里，这件工厂和史策系统机房，都是瑞公司最高机密之所在，平日里戒备森严，只是机房由王程文掌管，他们进出更加自由罢了，而机器人工厂，则是掌控在瑞公司董事会成员，高级执行副总裁高军博士手里。
一天前，王程文看着朱婧媛在酒店收拾东西。
“丫头，你真要回去吗？”他不舍地问道。
“实不相瞒，王总，东海市的水太深，我怕呆在这里早晚得淹死！”朱婧媛背对着他，声音中带着恐惧。
“丫头，你的安全受到威胁，是我保护不力！”他用手轻轻拍打门框，凭心而论，他觉得朱婧媛想走也是合情合理，就像她所说的那样，一周前她差点淹死，而且，她亲眼目睹了机器人之间的阴谋诡计和残酷谋杀，在她看来，这些披着智能外衣，电子脸上带着一副虚伪笑容的金属制品无异于电气化的禽兽，它们眼中没有道德和法律，它们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这简直太可怕了！
“我真的害怕，如果我继续住在这里，也许下一次，被泡在水里的尸体就是我，而且，会以一种意外的形式发生，就像我父母经历的那样！”谈到父母，她跪在地上，脸埋在被子里，泣不成声。
“我向你保证，以瑞公司的名义，危险绝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王程文听到她凄惨的哭声，也变得情绪激动起来，他的拳头用力砸着门板，手都变得红肿起来。
“明天和意外，哪个先发生，你知道吗？”朱婧媛突然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的脸问道。
“意外不会发生，你只会看到明天！”王程文回答。
朱婧媛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她用手背擦拭着上唇的泪水和鼻涕，湿透的头发紧贴在脸上，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保护。
“想想你的父母吧，丫头，他们死得不明不白，难道你不想找出真相，让他们瞑目吗？”王程文说。
“王总，”她凄厉地笑起来，“我叫你王总，可你又能做些什么呢？这三年来，我躲在学校里，无时不刻不想着这件事，我找到了瑞公司，可在这里，我只是感觉害怕，因为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直盯着我，就像一朵乌云，始终笼罩在我头顶，我看不到它，它却在时时刻刻算计我，真的令人害怕！”
“丫头，我说句话，你可能不爱听，那东西既然已经发现了你，你觉得就算你躲回到西府去，它就能放过你吗？在这里，至少还有一百来号人，在他们中间，你是安全的，回到学校，现在还在放假，能有几个人在你身边？如果我是那东西，我一定会在学校动手！”王程文对她说。
“它不会放过我，对吗？”已经哭肿了眼睛的朱婧媛抬起头。
“它从来就没想放过你，除非……”王程文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他看到刚才还垂头丧气的朱婧媛眼睛里似乎注入了某种东西，有人管这叫精气神，也有人说是魂儿，如果丢了精神，人就会颓废，也就没有人样，一旦找回来，就变得像个人。
“除非我把它解决掉，这才是能让我唯一感到安全的办法！”朱婧媛缓缓说道。
“丫头，实不相瞒，你确实有点精神分裂的状况，情绪波动太快！”王程文被她瞬间切换的表情吓得一怔。
“我一直都这样，你不用担心！”朱婧媛缓慢站起身，顺手把已经收拾差不多的行李扔到一边，“大叔我有个要求，既然要解决掉那东西，我就得找到它，知道它到底是什么，现在很清楚，它就在瑞公司，我觉得，高军的机器人工厂最值得怀疑，我想去那里看看。”
“这有点难，你知道他的为人。”王程文一听到这个名字，就不禁想挠头。
“大叔你刚才对我保证什么来着？”朱婧媛看了被扔得散乱不堪的行李一眼。
“办法总比困难多，相信我，给你解决！”王程文咬着牙答道。
两人沿着漆黑幽暗的隧道一直向前行走，他们看到了挂在墙壁上的摄像头，尽管带着口罩和眼镜，他们知道，自己只要走进来，他们的一举一动就都会被记录下来，无论对朱婧媛还是王程文，选择潜入工厂，抉择都是艰难的，这意味着，他们将要直面所有危险，以及危险背后的东西，不管是人，还是其他，从此时起，他们将要与之直接对决。
“大叔，你害怕了吗？”走路的时候，朱婧媛问了一句。
“有点，你呢？”王程文低着头，心事重重。
“我已经释然了，不管在哪里，这都将是我必须面对的。”朱婧媛抬起头，凝视着前方。
在前方，他们看到几缕红光透过黑暗，映照到他们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