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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先相信你自己,然后别人才能相信你。

—屠格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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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张天师骑着黑色的遮月马,奔跑在苍茫的北方大地上。

他已经奔跑了很久,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

没人告诉他应该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

很久以前,在残破的战场上,他曾遇到自己的老朋友,他的朋友躺在地上,身上受了伤,气息微弱,黑色的马不离不弃,站在他旁边,试图用自己温热的呼吸唤醒他。

“跟我离开这里吧,我带你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我给你治伤!”他曾这样对老朋友说道。

“快走吧,姚苌已经来了,他就站在你能看见的地方,你如果现在还不走的话,就再也逃不掉了!”他的朋友这样对他说道。

“吴终,我的好兄弟,我会来救你的,相信我!”张天师看着姚苌和他的副将正骑马向这里跑过来,于是翻身跳上吴终的遮月马,躲到了姚苌碰触不到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并没有跑远,而是一直围着姚苌的军营兜圈子,他本想趁着夜色劫营,从秦国人手里把吴终解救出来,但是观察了两天后,他放弃了这个念头,秦国人的防守很严密,昼夜都有军队巡逻,他和黑马整晚藏在漆黑夜色中,却没找到下手的机会。

又过了两天,他看到营门前的拒马被搬开,吴终和另一个俘虏被绳索捆绑着,分别关进了木笼囚车里,两个人跪在车里,样子很狼狈,从他们的脸上和身上来看,这两天他们受了不少苦,吴终旁边那个俘虏的右腿已经被打折,他拖着残腿,像一条受伤的狗,可怜兮兮地吠叫着,在灼热的阳光下,苍蝇一群群地绕着他飞,没人可怜他。

张天师看到燕国的大将慕容垂出现在秦军阵中,他和姚苌寒暄了几句,两人彼此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似乎相谈甚欢,不时笑出声来,又过了一会儿,双方互相抱拳,别过,慕容垂率领自己的士兵,带着两辆囚车,向南而去。

在燕国的队伍中,除了那两辆囚车,还有不下千余名战俘,他们被绳索捆住手腕,绳索另一端掌握在他们身前的骑兵手里,骑兵们肆意地骑马前行,身后的俘虏必须拼命奔跑才能赶上,他们不但要跑得足够快,还必须与马蹄的步点完全一致,如果有一步没追上的话,他们就会跌倒,然后变成骑马拖拽,很快他们的血肉躯体就会模糊成一团,就在张天师驻足观看的这一小会时间里,就已经有几十个俘虏被拖死,他们的尸体随着时间推移,会变得越来越轻,因为战马不会因此而放慢脚步,到达目的地后,那条缠绕在骑士身后的绳套上,可能只会残留下血迹斑斑的两只手,至于他们的血肉,会变成沿途道路的有机组成部分,让路边的野花开得更加娇艳,让沿途的乌鸦和老鼠不受解寒交迫之苦。

燕军的向南凯旋之路因此而变得一片暗红。

尚未出发,这条南下之路就已经变成修罗场,张天师躲在远处,听着刺耳的惨叫声,看着向南的道路慢慢被刷得血红,泪水溢出眼眶,在他那本就褶皱横生又脏兮兮的脸庞上留下两道暗黑色泪痕,他的右手紧紧握着刀,手腕在哆嗦,他能感到自己身下的遮月马也在颤抖。

燕国人发明的这种押送俘虏的方法,让张天师看得惊心动魄。

毕竟,人都是聪明的,再严酷的环境下,也有人能学着活下去。

从囚车行进路线上看,张天师推测慕容垂要带着俘虏到洛阳去,只是按照这种走法,等到这支部队赶到洛阳,这些俘虏能活下来的也许只有十分之一,也许燕国人就没打算让他们活下去,吴终的处境堪忧。

他现在必须赶到邺城去,在他印象里,只有贺不悔才能拯救吴终,尽管他和贺不悔关系不是很和睦,但是为了营救吴终,他也顾不得这些,于是他轻轻拍打着黑马的脖颈,呼唤着遮月的名字,黑马发出低声嘶叫,调转身体,径直向西而去。

身为千里马,遮月的脚力世所罕见,一人一马在苍黄的土地上奔驰,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他们从早晨跑到傍晚,夕阳中,张天师看到了远方的城墙和阙楼,上面硕大的黑色“燕”字旗帜格外刺眼。

“遮月,我们就快到了,再加把劲!”趴在马背上的张天师不停地催促着。

令他奇怪的是,原本疾驰如电的黑马此刻突然放满了脚步,先是一路小跑来到一口枯井边,后来干脆停下来,不停地张望,耳朵竖起来,并打起响鼻。

张天师看到枯井边是几处低矮的土墙,周围连带着还有几件破旧茅草房,屋顶已经被掀掉,只剩下四周的土胚,和破旧的矮墙连为一体,看上去,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活动的痕迹了。

“遮月,为什么在这里停下来?你渴了吗?可这里没有水啊!”张天师留意到那口枯井,井口的绳子已经残破不堪,他知道,但凡这口井里能有一点水,周围也不会是这番破败模样,显然这是个已被废弃的村落。

但是遮月的表现让他警觉起来,尽管他和遮月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知道此马常年伴随吴终闯荡江湖,对异常情况的敏感非同寻常,遮月能有如此表现,说明周围定然隐藏着危险。

就在张天师观望的时候,遮月突然打了个激灵,纵身向前跃了一步,这让没跟上趟的天师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与此同时,张天师看到一支冷箭从破屋窗口射出来,多亏了遮月这一跳,那支箭射空了。

“娘的,有人胆敢暗算老子!”张天师大怒,不由得骂了一句。

于是张天师抽出腰刀,骑在马上,将刀刃竖起,对着黑乎乎的破屋大声喊道:“谁在里面?出来吧!”

“嗖”又一支冷箭从空旷的窗口射出来,这次张天师早有准备,直接挥刀将暗箭打落。

接连的偷袭让张天师怒不可遏,他上半身岿然不动,右手依然握紧大刀,但是左手悄悄伸进靴子里,在他的靴口,藏着三只毒镖,这毒镖柳叶大小,锋利无比,张天师不动声色地把镖放到食指和中指之间,看准时机,三支镖同时飞出,片刻之后,就听见破屋里传出一声惨叫。

“呃!啊!”凄厉的惨叫声转瞬变成痛苦的呻吟。

“娘的,叫你下黑手,这回还他妈不滚出来!”张天师恶狠狠对着窗口骂道。

“杂毛老道,你他妈下手也太黑了!”从屋子里面同样传出叫骂声。

听到这声音,张天师愣了一下,因为声音很耳熟。

紧接着,他听到破屋内兵器碰撞的声音,从屋里跑出十几条大汉,手拿长短兵器,其中两个人架着一个弓手,弓手的一只眼睛里深深插着张天师的毒镖,片刻之间,那只眼睛周围已经变得青紫,血不断从眼眶里流淌出来,弓手在惨叫之后,就一直耷拉着脑袋,眼看是活不成了。

“张天师,你杀了我家十三兄弟!”为首大汉用刀尖指着张天师的头,面色狰狞。

“呵呵,我这一镖下去,十三鹞子就变成十二只了?”张天师骑在马上,兀自冷笑。

“你今天别想活着出去,我要为我兄弟报仇!”大汉说罢又向前逼近一步。

“赵承嗣,要不是你们先暗算我,我也不会反击,我现在有急事,你别挡路!”张天师认出为首的汉子正是十三鹞子首领赵承嗣,也知道因为吴终的关系,自己跟他们关系本来就不好,结果今天这一镖下去,鹞子们的名号从十三瞬间变为十二,一条人命在手,从此他和鹞子们之间,这梁子也算是结下了。

“杂毛老道,你现在唯一的急事,就是下马来挨我一刀!”赵承嗣看着横卧在地的弓手尸体,再看看正盯着自己的其他鹞子,提高音量怒吼道。

“赵承嗣,你的弓手已经死了,你以为就凭这几个马贼,就能取我张天师的性命?如果真如此,我这纵横江湖几十年算是白活了!”张天师俯下身体,弯腰让自己胸腹紧贴在遮月的脖颈上,做出冲锋的姿势。

看到怒目圆睁的遮月马,赵承嗣咽了口吐沫,他曾经在多个场合领教过这匹黑马的厉害,浑身油亮黑毛的遮月,不但力量惊人,而且速度奇快,张天师骑在马上,须髯上布满斑驳血迹,两只铜铃般的赤红眼睛瞪起来,活像画中的钟馗下凡一般,不光是他,就连他手下的马贼们,都因为害怕,慢慢向后退却。

“老道,别以为就你厉害,我豁出命去,也能拖你下来,大不了一起死便是!”此刻从赵承嗣嘴里说出的话明显已没了气势。

“赵承嗣,我确实没时间跟你闲扯淡!”张天师啐了一口,“我的好兄弟吴终被慕容垂抓走了,我要去邺城寻人,把他救出来!”

张天师发现鹞子们一听到慕容垂这个名字,顿时面色忧愁,后面几个人还开始互相小声说着什么。

“赵承嗣,我知道你痛恨慕容垂,在你为他卖命的时候,他背叛了你们,还杀了他你很多的兄弟,我也一样,他为了逼迫我,杀了我好多信徒,你想寻他报仇,我也一样,你应该帮我!”张天师发现找到共同的敌人对促进与马贼之间彼此沟通很有帮助,就一直把话题往这方面引。

“老道,我痛恨慕容垂,但我同样不喜欢吴终,也不喜欢你,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不打算今天跟你动手了,下马来吧,我有话跟你说。”赵承嗣叹了一口气,转身带着一众兄弟向破屋走去。

张天师看这状况,凭借多年经验,知道今天不会再有血光厮杀,刚才他在赵承嗣的眼神中,看到了无奈和焦虑,一提到慕容垂,不光是他,就连其他鹞子都显得心事重重,看来这位燕国吴王跟十三鹞子之间的故事依然没有结束。

张天师跳下马背,跟着鹞子们走到没有顶的茅草屋之后,看到地面上铺着脏兮兮的稻草,一侧墙角有堆烧焦的木炭,灰烬中躺着几只烧熟的乌鸦,乌鸦的黑毛尚未烧干净,干抽抽的让人看着就没有食欲。

“老道,吃吧,这就是我们的晚餐!”进屋靠墙根站好后,赵承嗣从灰烬中随手捡起一只乌鸦尸体,远远丢给他。

张天师知道,这就是马贼的待客之道,进得马贼巢穴后,若能跟他们吃一样的饭,他们就能将心腹之事和盘托出,正所谓,吃同样饭,说同样事。

尽管看着就一阵犯恶心,张天师还是伸手接过来,然后蹲在地上,将乌鸦皮肉撕开,里面还有热气,他就着这股热气,撕吃着乌鸦身上的白肉,不时砸吧着嘴唇,显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味道怎么样?”就在张天师撕咬乌鸦的时候,赵承嗣凑上来,故作关切地问道。

“挺好,就是里面没烤太熟,我吃到黏糊糊的肠子了!”张天师抬起头,他的牙齿上带着血丝,用舌头舔了舔,然后咧开嘴笑起来,举起剩下一半的乌鸦尸体,就像庙堂之上,向主人高举酒尊一样的动作。

“道长好雅致,饭也吃得,话也说得!”赵承嗣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然后同样蹲下来,和张天师凑得很近。

“我姐姐也被慕容垂抓走了,我听说,我姐姐被抓走后,当做礼物送给当朝太傅慕容评,我这次来邺城,就是想把她救出来!”说到这里,赵承嗣的眼圈也变红了,他吸溜着鼻子,将头埋在膝盖中间。

“我听说过你姐姐的名字,还是吴终告诉我的,吴终和你姐姐关系很好,我听说……”吃死乌鸦有些上头的张天师正准备满嘴跑火车的时候,突然被赵承嗣拦住。

“你什么都没听说过!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大声打断张天师的话。

“那我怎么帮你?”张天师意犹未尽地舔舐着手里残留的骨头。

“你不是要到邺城去吗?救我姐姐出来!”赵承嗣说。

“也许她在太傅府里享清福呢,难道你非要把人家带回破草屋,然后陪你吃这等好东西吗?”张天师边说边把乌鸦骨架凑到赵承嗣脸旁边。

“倘若果真如道长所说,我也不必带着所有兄弟,从潼关一直跑到邺城来了!”赵承嗣叹气道。

“此话怎讲?”张天师抬起头,看到赵承嗣神色黯然。

“我听说慕容评是个小心眼,好色又嫉妒,你知道吗?”赵承嗣问道。

“说实话,不太懂!”作为出家人,张天师对男女之事知之甚少。

“那我今天放你过去,你能帮我吗?”赵承嗣问道。

“赵承嗣,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那些鲜卑王爷,他们长着一张大白脸,到处欺男霸女,我早就就想除之!今天就算不看你的面子,就为了我兄弟吴终,我也得把你姐姐救出来!”张天师说。

“若能救我姐姐出来,我跟你,我跟吴终之间的恩怨,两清!”赵承嗣猛地站起身来。

张天师对赵承嗣说,要想办成这件事,很难,吴终作为俘虏,被押送到洛阳,以慕容垂的为人,一定是要把他斩首的,当前最紧迫的任务,是拖住慕容垂,让他越晚动手越好,而张天师之所以来到邺城,是想找贺不悔,他知道贺不悔和吴终的关系,事关性命,贺不悔一定倾力的。

“你说的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赵承嗣哼了一声道。

“我需要你去洛阳,拖住慕容垂,我听说你们曾经秘密替他办差,先帝在洛阳的坟墓位置就是你告诉他的吧?”张天师说到这里,斜眼瞪了赵承嗣一下。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赵承嗣也觉得那件事简直是糟透了,除了结怨,对十三鹞子没带来一点好处。

“之前没用,现在有用了,上次你们在坟墓里不是发现了老鼠吗?你去找慕容垂,说先帝还没死,在北伐战场上又出现了,还跟吴终见面了,这样他就会产生疑心,他会调查这件事,也许就能拖住他几天。”

“道长,你一直在谈营救吴终的事情,这跟救我姐姐有什么关系?”赵承嗣无论对他的计划还是手段都很不满。

“我听说在燕国朝堂,慕容垂说了不算,真正说了算的就是太傅慕容评,也就是你姐姐的主人,我到邺城去,一定会到太傅府拜访的,到时候就能将你姐姐救出来。”张天师说。

“听起来倒像是这么回事!只是我必须去洛阳找慕容垂吗?”赵承嗣一听到吴王的名字,就脊背冒汗,他有点害怕了。

“要想完成这件事,你必须赶到洛阳去,拖住慕容垂!”张天师的语气不容辩驳。

“我若不去,又能如何?”赵承嗣问道。

“你若不去,你也知道贺不悔的手段,吴终如果死了,她第一个就会拿你们泄愤,你相信吗?”张天师不动声色地威胁道。

“这……”想到那天晚上,同样是在一件破房子里,贺不悔那一次随意的出手,就让他们感觉到彻底无力,那种恐怖,与慕容垂不同,完全是面对不可抗拒力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绝望,在绝望的驱使下,畏惧发自内心。

“吴终若死,贺不悔必定会追究,就算我不说,你以为能瞒过去吗?”张天师见他已经害怕,就借着这股势头继续对其施压。

赵承嗣的眼睛在转动,能看出他正在权衡利弊,张天师此时不再吭声,而是独自用脏兮兮的黑色道袍擦拭着带有油脂的手指头,他的喉咙上下抽动,似乎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但他愣是瞪着眼睛,站在赵承嗣跟前,稳如泰山。

“我答应你,我们现在就去洛阳!”赵承嗣最后下定决心,在他内心深处,总感觉这几年十三鹞子的日子过得实在窝囊,在慕容垂心里,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贼寇,在老百姓心里,他们连贼寇都不如,既没有开辟稳固的山寨,也没能做下什么惊天大案,整天就如同被驱赶的羊群,今天躲到这里,明天躲到那里,今天死去一个弟兄,明天折了一个兄弟,就连他的亲姐姐,也被慕容垂抓去了,这颠沛流离的狗生活,他实在是受够了!

“我送你一件东西!”临走前,张天师拉住赵承嗣,用自己带油的手指头在鹞子首领的袖口上描了一个古怪的符箓,赵承嗣懵懂地举起袖子,对着月亮,只看到袖口上油汪汪一片。

“道长,这什么玩意儿?”

“这是诸魔退散符,想当年,在蓟城的时候,我给我兄弟吴终的袖子上也画了这么一个,他能活到现在,还多亏了我这符箓呢!”张天师得意地说道。

“好吧,我谢谢你了!”赵承嗣看着自己袖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此时已经到深夜,破屋周围一片漆黑,遮月马在黑暗中吐着舌头,要不是它的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亮,张天师可能都没法找到自己的马。

“没办法,岁数大了,眼睛到了晚上就看不清东西!”张天师翻身上马后,有些尴尬地讪笑道。

“道长,这是穷病,俗名夜里瞎,没别的,多吃点肉就行了,比如我这里的烤鸦!”赵承嗣对着他抱拳,送他离开。

马蹄声响,急不可耐,一路烟尘继续向邺城而去。

“大哥,我看老杂毛刚走就吐了!”一个喽啰凑到赵承嗣身边,指着黑马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

“张老道还是不习惯这里的水土啊!”赵承嗣边搓着手边叹息道。

秋日,洛阳城内地牢里。

吴终盘腿坐在潮湿腐烂的青黄稻草垫子上,双目紧闭,默不作声。

直到现在,他依然没有从北伐失利的阴影中回过神来,尽管他已经被关押了很长时间。

“到底为什么?几万北伐大军,在一片大好的形势下,怎么就突然溃败了呢?”每天夜里,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怎么都想不出答案。

从二月出兵,一直到四月抵达邺城东北,这一路上,他们势如破竹,燕国朝廷为了拦住他们,先后派来多个慕容家的王爷,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他们带着鲜卑族最优秀的骑士,穿着最坚硬的盔甲,骑着敕勒川下最好的战马,可即便如此,这些傲慢骄横的鲜卑骑士依然抵挡不住晋国步兵方阵的长矛冲击,高大的战马面对如铜墙铁壁般密集的枪尖,纷纷倒下,骑士们被踩踏,变成肉饼,北伐军靠着方阵,连战连捷,让那些常年在北方牧马的游牧人甚至动了迁都回避的念头。

直到他们遇到了慕容垂,整个华夏大地上,最明亮的将星。

当时,在整个北伐军中,弥漫着一股乐观轻敌的情绪,晋国人都认为,即便是慕容垂坐镇,也难挡燕国的溃败,因为他们已经习惯失败,就像晋军已经习惯胜利一样。

只有吴终当时忧心忡忡,他了解自己这位结义大哥,知道他心沉似水,他的脑袋里充满了奇招险招,对当时已经士气溃散的燕军来说,不出奇出险,绝无胜利可能,他也曾提醒过统帅桓温,但是此人性格与慕容垂截然相反,桓温是一个特别保守求稳的人,他不愿意去冒险。

也许,正是主帅间性格的差异,决定了这场战争最终的结局。

其实在攻打石门失败后,吴终就看出桓温的心思不在北方了,他向自己的幕僚不停地打听晋国朝廷的消息,询问他们对目前战局的反应,他很在意朝臣对自己北伐作战的看法。

当时吴终就有一种预感,桓温已经不在乎北伐战争的结局了,通过这次北伐,能够震慑建康朝廷,让他们认为只有桓温大将军才是朝廷栋梁,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所以,当攻占石门失败,桓温确定水路补给线打通已经无望的时候,就开始萌动退兵的念头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北伐军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乱我朝廷者,桓温也!”吴终突然睁开眼,大声喊起来。

“这小子梦还没醒呢!”牢门外的看守讥笑他。

自从拒绝姚苌让他招安李继业的要求后,他就被秦军送给了慕容垂,在姚苌的大营中,他没挨过打,所有苦头都让陈翀受了,等到慕容垂接手,情况变了,陈翀因为断了腿,反而没再挨打,但是他,每天都会受到木棒的重击,他的前胸和后背上布满淤青,从开赴洛阳的路上,一直到住进地牢,燕国士兵每天早晨中午和晚上,都会把他提出来,放在潮湿的草垫子上,然后在他身上盖上一块羊毛毯,用棍棒重重击打他。

慕容垂一次都没来过,也从没有人问过他任何问题,他们不想从他嘴里得到任何消息,只需要他遭罪挨打就足够了。

每天早晨起来他都会咳血,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会吐血,燕国人很狡猾,因为覆盖毛毯的缘故,他的身上没有伤口,只有沉重浮肿的淤伤,这种伤不破皮,但是没法躺也没法趴,因为草垫子上有很多毛刺,只要他的身体挨上去,浑身上下就会钻心地疼,这种疼甚至让他想起了蓟城面对力奴的那一晚。

所以他只能坐着,不管是吃饭睡觉,只要不挨打的时候,他就盘腿坐在牢房里。

“也许,我没办法活着出去了,即便他们不杀我,我也活不过今年立冬日了!”吴终在心里默默叹息道。

“不悔,寄奴,你们都在北方吗?你们在哪里?我想你们,临死前,我还能看见你们吗?”

“刘巧,我对不起你,活着的时候我没能陪在你身边,很快我就能在那边见到你了!”

“吴终,我听见你又说胡话了,你每天神神叨叨的,我看你还是死了算了!”每当他感慨的时候,就能听到门外看守冷冰冰的声音。

“我真的想离开了,这样痛苦地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这次他不敢再做声,只是在心里默念着。

“吴终还没死吗?”每天慕容垂都会问地牢管营同样的问题。

“回禀吴王,他还活着,但是已经神志混乱,每天说胡话。”管营小心翼翼地回复道。

“疯了?那又有什么用?我希望看到一具尸体!”慕容垂瞪着血红色的眼睛,每当这个时候,管营都不敢抬头,因为他害怕那饿狼般凶恶的眼神。

“我会努力的!”此时的管营已经开始哆嗦。

“嗯,好好努力,不然你就替他去死!”慕容垂与管营的谈话通常是以此作为结束语。

“吴终,你这个臭小子,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死?难道非要上刑场砍头吗?你想让天下人都骂我,骂我不讲义气,亲手杀了自己的结义兄弟吗?”每次看着管营卑微退却的身影,慕容垂都会倒背双手,然后发出这番感慨。

“吴终,我的好兄弟,你真是太不懂事了!”

就在慕容垂处心积虑想把吴终终结在洛阳地牢的时候,他突然接收到了十三鹞子传送来的密报,看到密报,他自己都笑了,几年前燕军攻克洛阳的时候,那时候鹞子们曾经给他效力,为他找到了埋葬先帝骨灰的墓园,从那以后,他和鹞子们约定,在洛阳城有一家姓纪的人,他家从祖上就是驯养鸽子的,整个洛阳,只有他家的鸽子认得吴王府邸书房的窗口,因此,当鹞子们要传递密报的时候,就会去纪家买几只鸽子,然后把情报绑到鸽子腿上,这样吴王身在书房,就能收到鹞子送来的密报。

从那时约定好之后,慕容垂从来没收到过任何密报,今天这还是头一回。

本来他已经断了这个念想,自从抓走赵海棠后,他自认为已经和十三鹞子彻底翻脸,这些马贼日后只能成为他带兵清缴的目标,再没有任何价值,今天没想到竟然收到了密报,惊讶之余,他也萌生出足够的好奇心,也很想知道恨意满满的赵承嗣会给他带来什么消息。

于是他打开鸽子腿上封装的铅管,铅管里面有一张棕色草纸,上面用朱砂笔只写着一句话:当日清理战场,见到先帝和吴终在一起,先帝体健,白龙在天。

慕容垂缓缓放下纸条,感觉眼前天旋地转。

十年了,神秘的先帝慕容儁好似阴魂不散,始终在缠着他,他害怕先帝还活着,因为那晚行宫发生的事情,只有他和先帝两人知道,至于贺不悔?她的话谁会相信?但是如果先帝出现,和她说出一样的话来,那自己和吴终到底谁死在前面,就真不好说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年在墓园他发现先帝骨灰盒里没有骨灰,只有一只老鼠的时候,大发雷霆的原因,他不在乎先帝死后是否体面,只希望确定先帝彻底死了,才能心安,可这么多年过去,先帝还会不时跳出来,勾起他敏感的神经。

只要先帝一天不死,他就一天不得安宁。

“吴终,又是你,怎么每次都有你?”慕容垂死死盯着纸条上吴终的名字,自是恨得牙根紧咬。

“兄弟,不是大哥非要弄死你,你实在不该知道大哥太多事情,你若不死,大哥又如何活?”他对着纸条发出阴冷的笑声。

当天,慕容垂带着几十名铁甲侍卫,驾战车,御骏马,气势汹汹直奔地牢而来。

“吴终在哪儿?”侍卫们进入地牢,高声叫喊道。

管营刚从慕容垂那里汇报回来,他万万没想到慕容垂竟然紧随其后,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出来迎接。

“吴王千岁,您这是要干嘛?”管营见到脸色铁青的慕容垂,连忙躬身施礼。

“没你的事儿,一边儿去!”侍卫们粗暴地把他拖出牢房。

很快,牢房里只剩下吴终和慕容垂两人,侍卫们把其他犯人连同看守,全都赶到了外面。

“大哥,你来看我吗?”吴终慢慢睁开眼,从青紫色嘴唇里吃力地吐出句话。

“兄弟,我这次专门来问你一件事。”慕容垂慢慢走到草垫子边,和吴终一起盘腿坐下。

“我快死了,大哥,不能陪你征战天下了!”吴终吃力地说道。

“兄弟,我这次是来救你出去的,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带你出去,让人给你疗伤,你不是想见贺不悔吗?我送你到邺城,专门去见她!”慕容垂说。

吴终听罢,嘴唇翕动几下,只是咧开嘴,不出声。

“我听说在战场上的时候,当你醒来时,看到了先帝慕容儁,可是真的?”慕容垂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哥就是为此而来的?”吴终小声问道。

“正是,这对你很重要,告诉我,你就能活着出去了!”慕容垂用手轻轻搭在吴终的肩膀上,显出亲昵的样子。

“大哥真会说笑,别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的为人吗?”吴终吃力地咳嗽两下,带血的唾沫从嘴角流下来,“我若不告诉你,兴许你出于顾忌,反而不会杀我,一旦我告诉你,你肯定会杀了我灭口,是吧?”说完话后,一把推开慕容垂强行搭在肩膀上的胳膊,然后身体歪到一边,呆滞地凝视着牢门铁窗。

“兄弟,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慕容垂不死心,继续问道。

见吴终不说话,他腾地站起身来。

“吴终,我希望你能知道,此时此刻,你的生死就在我手里!”他换了一种语调,这是带有压迫意味的语调。

“我当然知道,大哥,从你把我装进囚车的那一刻,我就完全明白了!”吴终说。

“我可以放你离开,让你和你的女人去团聚,也可以对你砍头正法,然后告诉洛阳百姓,你是可耻的入侵者,你自己选择吧!”慕容垂说罢,转身走出地牢。

吴终依然瘫坐着,他听到了铁门重重关闭的声音。

他发现从那以后,狱卒对他的殴打和羞辱停止了,他也不必每天早晨和晚上都去吐血了。

但是慕容垂每天都会过来看望他,每次都会问他同样的问题,他的结义大哥迫切地希望了结先帝的一切,就像他希望了解贺不悔那样。

每次见到慕容垂的时候,吴终的脸上始终带着懵懂地微笑,就像他第一次在校武场见到坐在高大的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的吴王那样,只是那时的笑容很纯真,而现在,则分明是敷衍的傻笑。

慕容垂能看出来,吴终这是有意在装傻。

“吴终,你耗尽了我的耐心,我没法等下去了!”在慕容垂最后一次探视他的时候,对他这样说道。

“大哥,你终于决定对我下手了,我一直等着这一天呢!”吴终慢慢抬起头,他卷曲的头发津贴着潮湿的头皮,他的头上和身上布满创痂,同时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你真的没有任何眷恋了吗?”他的结义大哥低垂着眼皮,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表情。

“不然呢?你会放我走吗?”吴终轻轻哼了一声道。

“那好,就这样吧!”慕容垂说道。

“我上路的时候,大哥会陪在我身边吗?”吴终问道。

“会的,一定!”慕容垂肯定地回答。

在枫叶全部变红的那一天,张天师与十三鹞子别过后,径直进入邺城,燕国的皇帝和王爷们,都住在这里,进城后,他本想去找贺不悔,但是不知道她住在哪里,他曾经下马,在街道两侧向路人询问,告诉他们贺不悔的长相和穿着,包括她漆黑如瀑布般披散的长发,还有神秘而华贵的黑色衣服,包括身上迷人的忘忧香味道。

路人们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在观察某个天外来客。

“这道士是个疯子,想女人想疯了!”等到人们反应过来,就开始嘲笑他。

小孩子们也跟在他的黑马后面,整齐一致地唱着嘲讽的歌谣。

“老道,老道,女人不要!老道,老道,姑娘快跑!”每次喊完,孩子们都会大声起哄,并用力拍打着遮月的屁股,此时,遮月也只能无奈地打着响鼻,并乞求般凝视着张天师。

“遮月,别看我,我也没办法,谁知道你主人的相好躲到哪里去了?”他心急如焚,但却一点没辙。

“要不然,我们还是去找赵海棠吧,她肯定不会像那妖女那样,整天神秘兮兮见不着人,我知道她住在太傅府,你觉得怎么样?”万般无奈下,张天师开始跟遮月商量。

可怜的黑马只能用不同的响鼻声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也不知道张天师是否能听懂,但是这次,张天师发现它并没有一口咬住自己的衣领,说明它对自己的主意还是比较认同的。

“就这样定了,我们去太傅府,找赵海棠去!”张天师说罢,牵着缰绳,带着遮月,在邺城繁华的大街上向北而去。

燕国太傅府占了足有两条街,朱漆青瓦,院墙高耸,院内古树参天,鸣禽婉转啼鸣,张天师来到大门口,向门僮递交了临行前赵承嗣给他的信物:她贴身的香囊和玉佩。

门僮用一只手拎着香囊玉佩,同时斜眼扫视着他。

“你要找赵海棠?”他问道。

“正是,我是她的朋友。”张天师说。

“你知道吗?赵海棠是我们老爷的爱妾,你这些东西,可是她贴身的用度呢!”门僮半低头,斜眼从下向上盯着张天师,不怀好意地咧着嘴角。

“所以是信物嘛,说明我们关系好!”张天师傻乎乎陪着笑脸,他也知道在这种深宅大院,务必要尽量保持低调。

“你等着吧,我去回禀老爷!”门僮说着,举着香囊玉佩要往里走,刚走了两步,又忽地折返回来。

“道长,外面大风吹着多冷呢,不如进来,到我屋里歇会儿,喝杯热茶,也能暖和一下!”门僮说话的时候,嘴角的肌肉又抽动了两下。

“那敢情好啊!”张天师不明就里,就把遮月马拴到了府门口的拴马桩上,自己只身跟门房进了太傅府。

带黄铜门钉的朱漆大门重重关闭。

张天师坐在门房里喝着门僮给他泡的茶水,从小到大,他还是第一次喝到味道这么好的茶叶,心想贵族家庭就是不一样,一个门僮都能喝到这样的好茶,品茶之余,他回味着门僮刚才的说辞,既然赵海棠是慕容评的爱妾,那她在这个豪门之家的地位不会太低,只要见到她,让她说句话,慕容评一定会帮忙,到那时,吴终就能得救了!

他美滋滋品着茶,想象着自己的邺城之行即将圆满收官。

又过了一会儿,门僮带着几个家丁来找他。

“道长请随我来吧!”门僮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掀开帘子对着他招手。

“上哪去?”张天师抬起头,看到门僮身后的家丁们,身上都带着刀,这帮家丁身材高大,满脸横肉,一看就不像是善茬。

“我们老爷要见您呢!”家丁笑道。

“哦?那敢情好!”张天师欣喜地站起来,他估计是赵海棠已经跟太傅慕容评说过这件事了,这会儿召见,应该是慕容评要下令让慕容垂放人,于是毫无戒备地走出门房,来到门僮跟前。

谁料刚来到走廊,就听见钢刀出鞘的声音,他还没反应过来,脖颈两侧就架上了两把刀,冷冰冰凉飕飕,正是那些凶神恶煞般的家丁所为。

“这是干嘛?”他惊诧地看着门僮问道。

“哼!狗杂毛!少问,见到老爷你就知道了!”门僮瞬间收敛笑颜,随即换成副冰冷的面孔。

张天师瞬间变成阶下囚,被一众家丁押送着,直奔太傅府后花园而去。

深秋午后,后花园里是一片鲜艳的赤红色,红叶与菊花相得益彰,亭台楼阁依旧,流水潺潺,空气中弥漫着菊花清新的香气,最前方有一个八角凉亭,凉亭四周点着香炉,散发出浓郁的檀香味道,凉亭正中,慕容评在一簇侍女环绕下,端坐在一张紫檀木精心雕琢的座椅上,在他旁边,赵海棠被绳索捆绑着,跪在地上,身后有两名家丁,将手用力按在她的肩膀上,她跪在那里,梨花带雨,正在小声哭泣。

看到这阵势,张天师愈发吃惊,不是说好了是太傅的爱妾吗?怎么看不出郎情妾意,却一下变成这番场面?

“老爷,人带来了!”门僮将张天师押到凉亭外,自己跑到慕容评身边,小声复命道。

“就是他吗?”慕容评抬起头,举起又白又胖的大脑壳,怒气冲冲瞪着张天师。

张天师看到了一张外强中干的脸,他的眼睛空洞,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尽管显得很生气的样子,但并不会让他内心深处产生恐惧感,这点,他和慕容垂差得远。

但是慕容评这副尊荣,让张天师想起先帝在行宫时最后的症状,酒色财气,如果样样都沾染的话,就会亏血伤气,怒气浮在头顶,头就会肿胀,血如潮水,被怒火驱使,上涌到脑袋里,短时间看,脸色红润,当这股气消散的时候,脸就会变得格外苍白,再加上他大口喘息的样子,分明是体内真气已空,借用外气鼓起躯壳罢了,这就跟癞蛤蟆鼓肚皮没什么区别。

“这人气血两亏,又纵欲不止,估计也没几天了!”他只是对自己暗自说着。

“你就是张天师?”慕容评的嗓子尖细,就像捏着脖子发出的话音。

“我就是!”张天师回答。

“混账老杂毛,你怎么会有我姬妾的贴身信物,还不从实招来?”慕容评用力拍打着座椅扶手,他试图呈现出一张暴怒的面孔,但在张天师看来,鼓起肚子的癞蛤蟆除了让人感觉可笑,再也不能增添任何其他效果。

“信物就是用来相见的!”张天师想表达的意思和慕容评所领会的意思完全是两回事。

“无耻,真是无耻透顶!”慕容评被气得直翻白眼。

“这有什么无耻的?”张天师被慕容评的反应弄得一头雾水,“她不是你的爱妾吗?我拿着信物见她一面,说些话而已,有什么错?”

“说些话?说什么话?情话吗?”慕容评嚷道。

“他们还真没说错,你就是个小心眼!”张天师想起临走前赵承嗣对这位当朝太傅的评价,到现在他才明白其中含义。

“杂毛老道,把话说清楚,他们又是谁?”慕容评被张天师嘴里不断涌现出来的人称代词搞得几乎要抓狂。

“他们是我的朋友,与你无关!”张天师可不想把十三鹞子的行踪透漏出来,他也知道刚才自己气愤之下说走了嘴,现在无论慕容评如何问,他都不能把赵承嗣和十三鹞子给供出来。

“是吴王慕容垂让你来的吧?”慕容评咆哮累了,喘息之余,将面部表情切换为冷笑。

张天师心说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眼前这位太傅表现得如此神经兮兮,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索性闭上嘴,一言不发。

“杂毛老道,你不说是吧?”慕容评喘着粗气站起来,从一位侍女手里接过一根鞭子,他把鞭子握在手中,在空中挥舞两下,样子倒是潇洒飘逸,毕竟有着慕容家的俊美风范,此时,另一位侍女知趣地端来一盆凉水,慕容评嘴角抽动着,将鞭梢蘸上水,来到被两只手用力按压着的赵海棠身后。

皮鞭高高扬起,当它落下的时候,张天师听到了赵海棠发出的,痛彻心扉的惨叫声。

“啪!啪!啪!”三鞭子下去,赵海棠耷拉下脑袋,浑身的皮肉都在抽搐,粉红色的口水从她嘴里流淌出来,一直滴到地面上。

旁边的两名侍女歪着嘴角,面带坏笑,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注视着她。

“现在还不说吗?”这三下慕容评抽打得很用力,导致他脸色涨得更红,同时呼吸声中已经带着鸣音,尽管天气已经很凉,但汗水还是不停从他额头上淌落下来。

凉亭周围突然寂静下来,只听见赵海棠微弱的嗫喏声。

“别打了,她身子柔弱,经受不住你用皮鞭去蹂躏!”张天师突然说道。

“你心疼了是吗?这个小婊子,竟然什么人都勾引,我真是受够了!”慕容评骂道。

“别动怒,这样对你不好!”张天师淡然道。

“别跟我兜圈子,不说实话是吧,我要继续抽打这个小荡妇,直到你服软为止,我要让你亲眼看着她受苦!”短暂喘息过后,慕容评再次挥舞起皮鞭,当他举起皮鞭的那一刻,赵海棠发出惊恐的尖叫声。

她实在被打得怕极了,她的暗红色长袍早就被抽得破碎成丝絮。

“求求你,别打我,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什么都不知道!”赵海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道。

“哈!闭嘴!”女人的哀求声让慕容评内心获得莫大满足,她可怜的哭声甚至让他感到一丝兴奋。

兴奋,愤怒,激动这些情感让慕容评的心脏飞速跳动,让他的嘴唇呈现出青紫的颜色。

张天师冷眼观瞧,盘算着慕容评的身体变化,心里默默念着数字,当他默念到三的时候,看到慕容评捂着胸口,高高举起的手臂也垂落下来,他脸色一下子从潮红变得苍白。

见到主人身体不适,侍女们赶忙把座椅搬过来,让太傅坐下。

慕容评坐下后,依然止不住喘着粗气,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就和当年慕容儁躺在床上的时候一样。

“你的身体已经不能承受剧烈的情绪变化,你现在的样子就和先帝在行宫的时候一样!”张天师说道。

“你见过先帝?”慕容评吃力地问道。

“当然,”张天师得意地笑起来,“先帝驾崩的时候,我就在行宫里,他跟你一样,年纪轻轻就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再加上大喜大怒刺激之下,差点一命呜呼,是我当时给他把脉推拿,救了他一命。”张天师说这番话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在盘算着一个计划,一个一举两得,不虚此行的计划。

“你说什么?”慕容评瞪大了眼睛,尽管身体依然不舒服,但是张天师的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

“我说我救活了先帝!”张天师格外强调这个重点。

“先帝,先帝没死吗?”闻听此言,慕容评半张着嘴,有一段时间都忘了合上。

“当然,先帝病好后拜我为师,从此我们云游四方,逍遥自在!”张天师看着对方的眼睛,泰然自若地笑起来。

“老道,你在骗我吧?”慕容评冷笑道。

“骗你做甚?你家先帝屁股沟子右侧上方三指处,有两个朱砂胎记,肚子前面,肚脐上方四指处,有一处幼年刀伤,疤痕是一个倒置的闪电形状,是小时候征战受伤所致,你家先帝每晚四更都要起夜,你家先帝吃烤肉的时候要蘸着渤海的豆酱,还要我说什么吗?”张天师一口气说出慕容儁诸多隐私,这些私密事情,除了慕容家族近亲外,其他人无从知晓。

“这你都知道?”慕容垂瞪大了眼睛,听老道这番话,只有朝夕相处的人才能了解得如此详细,他所说的与自己所知道的,都能对上。

“我没骗你吧?”张天师轻蔑地哼了一声。

“我姑且相信你,先帝现在在哪里?”慕容评继续问道。

“在洛阳!”张天师谨慎地说出这三个字。

“在洛阳?在那儿干什么?”慕容评脑袋里不停地回想鲜卑贵族中目前都有谁在洛阳。

“不知道,兴许是家事吧?”张天师狡黠地回答,他这番话已经起到了作用,只差最后一下,就能大功告成,但是最后这下风险最大,如果失败,他和赵海棠都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家事?狗屁家事!我不出面,能叫家事吗?”张天师猜测慕容评脑袋里想必是有了答案,所以才会叫骂。

只是叫骂后,他的胸口疼得更厉害。

“以太傅目前的身体状况,只怕没法活着参加家事了!”张天师冷笑道。

“你,你不是给先帝治好了吗?能给我治好吗?”慕容评抬起头,视线和张天师对在一处。

“这倒不难,先帝的症状比太傅还要严重,在我看来,第一步是先要舒缓筋骨,让气血流通,气血流通后,再配合老道自创的养生操,自然会身强体健,无病无灾!”张天师眯着眼睛说道。

“那你过来,让我的气血流通起来!”慕容评命令道。

“太傅,你的钢刀还架在我脖子上,我如何敢动?”张天师说。

“你们两个,把刀拿下去!”慕容评嚷道。

“这……”家丁们犹豫着,没动。

“怎么个意思?”慕容评很不高兴。

“老爷,此人阴险狡诈,我怕他耍什么花招!”家丁回答。

“怕个屁,难道你们是白吃饭的?”慕容评骂道,“他能治好先帝,也能治好我,万一他耍花招,你们把他拿下便是,松开他!”

见自家老爷这么说,家丁们很不情愿地将刀收回,张天师晃了两下脑袋,站起来,径直来到慕容评跟前。

“请太傅站起来,我要抓住你的一只手,然后站在你身后,拉动你的胳膊,测试一下你的筋骨柔韧度!”他说。

“好!”慕容评顺从地站起身,并举起双臂,让张天师站到自己身后。

张天师都没想到,自己的计划实现起来竟然如此简单,这个慕容评虽然权倾朝野,但是无论智力还是心机简直跟小孩子没啥区别,燕国朝廷大事落在这种人手里,燕国若不灭亡,简直没有天理!

见慕容评轻而易举地上钩,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张天师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左臂关节反扣,右手锁喉,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傻了凉亭外一众家丁。

他们重新抽出腰刀,但是没用了,因为慕容评已经被张天师牢牢控制,尤其在他喉咙上的两根手指头,如钢钉一般扼住了要害。

“你!呃!”慕容评被张天师粗糙厚重的手指头按得禁不住翻白眼,嘴角耷拉下来,涎液顺着嘴角不停向下流。

“别说话了,废物!”张天师轻蔑地啐了一口,“告诉你,先帝是真的,他在洛阳也是真的,只有我救你是假的!”

“咳!咳!”颈部受到重压的慕容评只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信物也是真的,思念也是真的,小心眼的家伙!”张天师说,“你的爱妾是别人送的,现在人家还在思念呢!你总是夺人所爱,你怎么这么遭人恨呢!”他边说边拉着慕容评向大门口方向转移,当来到赵海棠身边的时候,按压她的侍从根本不敢抵抗,因为他们任何动作都可能换来慕容评一命呜呼。

“海棠,你是愿意留在这里,还是跟我走?”张天师大声问道。

“我……我……”赵海棠此刻已经迷失在慕容家丁的威胁和张天师的期待中,她左看右看,迟疑不定。

“你这女人真是误事!”张天师骂道,“像你这软弱的德行是如何活到这么大的?”他脑子里依然记得赵承嗣的嘱托,慢慢来到赵海棠身边,在她屁股上用力踢了一脚。

“误事的女人,站起来!”他大声呵斥道,见她哆嗦着爬起来后,又喊道:“跟我走,听见没有!”

“我,我怕……”赵海棠看着已经瘫软在张天师怀里的慕容评,她的声音绵软无力。

“你怕个屁,我实在想不出你有什么可怕的!”张天师打心眼里可怜这女人,她孤身一人置身这栋府邸,她的亲人都在远方,难道她是舍不得这里的富贵吗?宁愿挨打挨骂也不愿意放弃吗?

这些问题,现在来不及问清楚,他只能替她做主,强行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就这样,他手里握着慕容评,身后跟着赵海棠,从原路慢慢退回到门房,在他身体周围,全是明晃晃的锋利刀刃,在他眼里,这些刀刃就跟过年燃放的爆竹一样,看着吓人,毫无用处。

遮月还在门口等着他们。

张天师也没打算在这儿放走慕容评。

他在燕国的都城惹下了通天的麻烦,只有逃离邺城才能获得安全,而慕容评,就是他逃离邺城的万能通行证。

此时这位权倾朝野的太傅全然没有了以往的威风,他坐在遮月马的最前面,浑身华贵的丝织短袍全被虚软的汗水浸透,他脖子软绵绵的,硕大的头随着遮月的行进上下颠簸,不时地,带有酸腐味道的涎液从他嘴里喷溅出来,落到两旁行人的头脸上,

邺城的老百姓都看到了这一景象:一匹黑马上驮着三个人,两男一女,这匹马在繁华的大街上急驰而过,身后跟着一群追赶的官兵,但他们又刻意和黑马保持着一定距离,不敢贸然上前,黑马很快跑到邺城西门,这里的守城戍卒同样不敢阻拦,因为他们也看到了坐在最前面的慕容评。

“坏了,他们出城以后,老爷可怎么办?”一路跟随的家丁惊慌失措。

“我哪知道?快去禀报陛下吧!”在邺城西门口,一众燕国人目送着黑马带着他们的太傅和爱妾一骑绝尘而去。

张天师带着慕容评和赵海棠,从西门逃出邺城,一路向前十里,回头看看身后,再没人追赶,这才放慢脚步。

“现在我们安全了,你再也不用害怕了!”他试图安慰身后依然在小声哭泣的赵海棠。

“道长,奴家的孩子,还在太傅府里面!”赵海棠小声嗫喏道。

“啊?你说什么?”张天师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一根大棍子打了一下,耳朵里嗡嗡地响,心想她被抓走这才不到一年时间,竟然连孩子都有了?

“告诉我,是谁的孩……”张天师的问题还没完全从嘴里冒出来,赵海棠就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道长切莫喊出来!”痛苦的声音在张天师耳朵后面轻轻响起,他看到她的脑袋从他肩膀后头慢慢探出来,吃力地用下巴点向趴在遮月脖子上一动不动的慕容评。

尽管慕容评现在像个大水泡,但是只要他或者慕容垂活着,关于她孩子的任何答案就足以让赵海棠万劫不复。

为了确保安全,张天师伸手抓住慕容评的脖领子,将他身体提溜起来,见他眼神呆滞,眼睛和嘴都是半张着,嘴角还有尚未干涸的口水,喊他名字也没什么反应,这是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典型症状,现在他们无论说什么,都不妨事。

“奴家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她这才说道。

“老天爷!你都跟谁睡过啊?”张天师开始意识到自己刚才太过鲁莽,这下可有麻烦了!

“一个是他!”赵海棠怯生生用手指了指依然绵软如面口袋般的慕容评,“另一个,是,是……”她伸手指向西南方向。

“是慕容垂,对吗?”张天师越发感觉头疼欲裂。

“嗯,就是他!”赵海棠的回答让他几乎崩溃。

在战争中,女人就是最不可预测的因素,因为没人知道敌人会杀了她们,还是会……

“所以你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慕容垂的,这可真她娘的麻烦了!”张天师一会儿看看身前的慕容评,一会儿扭头看看赵海棠,感觉自己这到底干了件什么事儿?

“道长冲动了,刚才奴家一直在暗示,可你却硬要带我出来,我的孩子还留在府里,他是个男孩,身处襁褓,嘤嘤啼哭,尚未断奶,这该如何是好?”她说着又要哭,曾经的职业习惯让她说起话来都像是在唱曲,只是张天师这会儿已经心智紊乱,急火攻心,就只想骂人。

“别哭,别他妈哭行不行?”张天师本来从不在女人面前说脏话的,这会儿却按耐不住。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另一个尖利的女人声音在说话。

“道长真是好手段,以为把太傅劫持出来,就能救下吴终和赵海棠,一举两得,真是佩服佩服!”

“妖女贺不悔,想要讽刺我直接说便是,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张天师翻着白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他看到贺不悔穿着惯常的黑色狐皮大氅,坐在一辆农家运送草料的驴车里,驴车从黑马身后缓缓驶来,到了他们前方十步开外处停下来,贺不悔坐在一片枯黄的稻草中间,她手里握着根小皮鞭,像个娴熟农妇那样驱赶着一头棕色的公驴,公驴的家伙在残阳映照下闪闪发亮。

“道长,我并没有讽刺你,在太傅府,你做得已经足够好,换做是我,也未必能想出如此计策。”贺不悔认真地说道。

“哦?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张天师尽管经常和她斗嘴,但是打心底里觉得她智勇双全,这次来邺城,最主要的目的也是来找她,因为没找到,所以才决定自己动手。

“你用先帝做幌子,把慕容评的猜忌和怨恨全都引到了慕容垂那里,这点做得很漂亮,我相信,只要慕容评活着,他清醒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慕容垂召回邺城,然后……”她没继续向下说,只是发出一阵冷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只要慕容评召回慕容垂,我兄弟吴终就能活了!”张天师说。

“道长,你这人讲义气,为了兄弟能豁出命去,这点我钦佩你!”说话的时候,贺不悔向他露出甜甜的微笑。

张天师被这笑容弄得有些晕眩,心想幸亏自己是出家人,早就发誓戒断色欲,否则面对如此绝色美人,很难把持内心的激荡起伏。

“本来这计策天衣无缝的,但是现在出了点情况,”张天师挠着头说,“赵海棠和慕容家的王爷们有了个孩子,这点是我万没想到的!”

“这不怪你,道长,”贺不悔收敛笑容,眼神阴冷地注视着赵海棠,“有的女人就是这样,生性轻浮水性杨花,见到漂亮男人就要扑上去,到现在连孩子的爹都不知道是谁?这才是莫大的讽刺呢!”

赵海棠低下头,被她这番话弄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羞臊无比。

“也怪我事先没打探清楚,行动过于草率了!”张天师看不得女人间互相倾轧,此时已经瞧见赵海棠臊眉耷眼做无地自容之状,只是感觉尴尬得很,就忍不住替她打圆场。

“道长,不是我说你,生孩子这种事情,你又能怎么打探?跑到慕容评府上问他都是哪天和爱妾行房吗?你知道她每天晚上打扮成什么德行吗?你知道为什么慕容评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拿正眼看她吗?”贺不悔那张嘴如刀子一般锐利,每句话都戳在赵海棠心坎上。

“这,你说的这些我可打探不出来!”张天师咋舌道,过了一会感觉她这番话就是为了羞臊赵海棠而说的,他心想就算打探出这些消息,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道长,你没做错什么,或者说,做错事情的人不是你!”贺不悔继续用嘲讽的目光盯着赵海棠,“因为某些人做的事情,所以你的计策得分两步走。”她突然转过头,对张天师说道。

“贺不悔你什么意思?”张天师不知道她还能如何策划,难道还能把打碎的锅补起来吗?

“你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慕容评,他也一定会相信,这没问题,现在,我要把这两个人带回去。”贺不悔说。

“带回哪里?”张天师在她说话的时候,心里隐隐就有了答案,其实从出城后,他也在琢磨,琢磨慕容评该如何处置,他需要此人活着回去,否则一切计划都会变成泡影,可又担心把他扔到这荒郊野地里,就慕容评那虚弱的身子骨,要是一夜没被人找到,肯定会死,也是在两难中,又听到赵海棠说了些意外状况,重重事情叠加在一起,让张天师紧绷的神经崩溃了。

现在贺不悔出现,他知道她一定有办法,把整件事情圆起来。

“笨蛋,当然是带回邺城,让他们回家!”贺不悔边说边从驴车里跳出来。

“这辆车就是我特意挑选出来,用来送燕国当朝太傅和他的爱妾回家的!”她看了看张天师,脸上显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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